开国功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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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故人 (四 上)

    第一章 故人 (四 上)

    对于亲家公的选择,程母也觉得很突兀,但老人这辈子遭遇的突兀事情实在太多了,因此话说得很有分寸,“其实呢,这样也好,至少能跟你五叔俩做个伴,否则,你们又要担心郝五叔,又要担心亲家公,两头忙,两头也许都顾不周全,况且亲家公是个实在人,整天在官场上迎來送往,估计心里边更累,到了山里头,天天看着青山绿水,沒那么多操心事儿,对自家身子骨反倒有好处,我也就是年龄太大了,不想再给你们两个多添麻烦了,否则我也想找个僻静地尼姑庵去吃几天长斋,给你们这些小辈祈祈福,也顺便请菩萨照顾照顾我们那辈儿的老姐妹,”

    “娘要是想做道场,我请大师到家中來做便是,东门外那个宝相寺的主持,据说佛法领悟得很透,”程名振怕娘亲提起小杏花已经亡故的父母,笑着开口打断,

    “收人钱财的和尚,佛法悟得再透还能透到哪去,,”程朱氏笑着摇了摇头,“我也就那么一说罢了,哪能想起一出是一出,倒是五叔和亲家公那边,你不妨托人照看一二,眼下虽然世道日渐太平,可毕竟他们两个已经老了,胳膊腿都不比当年,”

    “我正打算托王君廓将军帮忙,他是河内大总管,随便在山外建个临时兵营,就能让贼寇躲得远远的,”程名振点点头,笑着答应,“只是鹃子怕太麻烦人家,不愿欠那个人情,”

    “那要看什么人情,这种人情,欠些也值得,”程朱氏瞪了儿子一眼,低声教诲,“官场上的道理你比我懂得多,但人和人之间却不全是利益纠葛,平素有來有往互相帮个小忙,一点点处下來,时间久了,反而比利益相关的人交情厚,”

    “婆婆说得对,是我想多了,”杜鹃闻听,笑着点头承认,

    “你也是为了小九好,”程朱氏非常幸福地笑了笑,继续说道:“一家人互相扶持,互相提醒着,日子才能越过越顺当,我跟小九他阿爷福薄,只生下了这么一个儿子,但你和小九都是有福之人,将來子孙满堂,一定要教导他们互相谦让扶持,切不可为了鸡零狗碎的东西互相算计,让外人看了笑话,”

    “嗯,”杜鹃和程名振互相看了看,笑呵呵地答应,夫妻两个都知道娘亲是借題发挥,想给小杏花做人情,但有些原则上的东西,却不能因为娘亲几句话便做出改变,

    程朱氏猜到儿子跟媳妇不会轻易把过去的一段恩怨揭开,也不再多说,做任何事情都需要时间,老人家经历得多,最不怕的事情便是等待,笑着吃了几口茶,她又将话头岔到了儿子跟儿媳的沿途见闻上,程名振和杜鹃有意讨娘亲欢心,把山里的和尚如何势利,临近的官员如何紧张,以及沿途听说的一些奇闻异事添油加醋地讲述了一番,老人家笑呵呵听着,不时插嘴点评几句,一家三口,其乐融融,

    小杏花母子三人在旁边插不上嘴,只能静静地抿茶,坐了片刻,两个顽童就又觉得无聊起來,嘟嘟囔囔地跟自家娘亲叫肚子饿,程朱氏闻听,笑着提议道:“天色不早了,就在我这里吃了吧,二毛成亲那天,我在他家看上了一张西域胡人用的大方桌,随口赞了几句,他媳妇记性好,前几天让人用檀木打了一个,派人给我送了过來,我一直犯愁沒机会用,今天正好,咱们一家凑一整桌,热热闹闹,”

    既然老太太已经开了口,程名振和杜鹃也不好出言反对,笑着答应了一声,起身到外边吩咐仆人准备晚饭,片刻后,莲嫂指挥着仆人抬进一张巨大的饭桌,还有几个带靠背的雕花胡凳,围着桌子的四面一一摆好,然后又拿出几套越州细瓷碗碟,配上郁林郡特产的象牙筷,白白净净,甚是稀罕,

    按照中原的规矩,宴客向來是分席而坐,只有河东、河北两道的北部,受胡风影响重的粗鄙人家才会摆开一张大桌子,团团坐着开饭,但在程朱氏眼里,小杏花不是外人,所以同桌围座也不算慢待,况且一家人般热热闹闹地坐在一起吃上几顿,也许昔日的恩怨也就淡忘了去,谁也不会再刻意铭记在心,

    猜出姑母的用意,小杏花不胜感激,席间不住地给老太太倒水布菜,比照顾自己的两个孩子还要周到,程名振和杜鹃两个见她如此小心翼翼,心里边的疏离之意便不那么浓了,为了照顾老太太的情绪,偶尔也主动跟小杏花交谈几句,都是浅浅而止,尽量不问对方的來意和底细,

    即便如此,已经让小杏花感觉舒服了许多,借着给众人倒酒的机会,低声搭讪道:“表哥最近公务很忙吧,我听说北边一直打得很激烈,”

    “不忙,不忙,我只负责看护粮草,是个极其轻松的活,其实那些事情根本不用人管,手底下用的都是秦王府的老人,随便拉一个出來对公务都比我熟悉,”程名振笑了笑,顾左右儿言他,

    “近二十万人的吃穿呢,怎可能轻松得了,”小杏花笑了笑,将程名振身前的酒盏慢慢添满,“也就是表哥,若换了别人……”

    “你表哥其实就是个摆设,”杜鹃笑着站起身,接过小杏花手中的白玉酒壶,“太子殿下和秦王手中能人一划拉一大把,根本不需要劳烦你表哥,这不,我看他闲的无聊,才拉着他出去探望我阿爷,行了,行了,我一个人來就行了,你别忙活了,你是远客,能照顾好两个小外甥就行了,莲嫂,帮忙再弄些酸梅汁给两个表少爷,天热,别让他们中了暑,”

    “哎,”在外边伺候的莲嫂愉快地答应一声,笑着上前,端走两个孩子喝空的瓷甑,转身之际,还不忘了向小杏花笑笑,仿佛是在示好,又仿佛是在提醒她好自为之,

    对于儿媳和侄女之间发生的暗战,程朱氏一一都看在了眼里,老太太无法偏袒任何一方,只好笑了笑,低声说道,“好了,都坐下吃吧,别喝太多的酒,小九子毕竟还挂着军职,万一临时被点了将,浑身酒气实在不好交代,也别给孩子喝太多的酸梅汤,那东西虽然好喝,却不能顶饱,多了反而伤胃,”

    “嗯,”杜鹃和小杏花点点头,齐声答应,两个顽童却不知道大人的心事,听说不给喝酸梅汤了,立刻嘟嘟囔囔地抗议起來,“姑姥我要喝,天热,中暑,”

    “别调皮,听话,好好吃饭,”小杏花低下头,冲着两个孩子命令,

    “我就要喝么,”“我吃饱了,口渴,”两个顽童根本不把娘亲的威仪放在眼里,在胡凳上伸胳膊蹬腿,

    “吃完了这碗饭才能喝,”小杏花抓住其中一个的胳膊,把筷子强行塞到对方手里,然后又将头转向另外一个,低声喝道:“饱了也得吃完了这碗饭,浪费多少粮食,夜里都变成虫子啃你,”

    这种威胁当然不具备任何效力,两个顽童一左一右,交替着发出抗议的声音和动作,将小杏花弄得手忙脚乱,程名振看着有趣,低下头暗中偷笑,杜鹃却喜欢调皮孩子,笑着替对方向程母求肯道:“少喝一点儿沒事吧,莲嫂仔细,肯定不会往酸梅汤里边加太多冰,”

    “跟小九小时候一个德行,”程朱氏摇头而笑,“让他俩吃完了饭再喝吧,每人只准再喝一碗,”

    “谢谢姑姥,”“姑姥是大好人,”沒等小杏花改口,两个顽童立刻发出了欢呼,紧跟着,抄起筷子,三下两下将碗里的饭收拾了干干净净,

    “姑姑……”小杏花回过头來嗔怪,依稀有几分当年娇憨模样,

    “谁家孩子小时候不是这样,你跟小九当年,可比这淘得多,”程朱氏笑了笑,慈爱地回应,“你们都不记得了,我可都记在心里呢,尤其是你,根本沒有女孩子模样,”

    听姑姑说起自己小时候的事情,小杏花脸色一红,笑着不再说话,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了,谁说自己不记得呢,那时候的表哥就像个大人般,对自己有求必应,自己也曾经想过,一辈子就这样,跟在表哥身后,做他的跟屁虫,一辈子受他保护,可惜,造化弄人……..

    想到这儿,她的脸色愈发红了起來,心也慌慌的,仿佛所有秘密都暴露在了光天化日之下,如果不是为了两个孩子,自己敢厚着脸皮再登表哥的家门么,她扪心自问,鼻子里边突然一酸,眼泪缓缓地淌了出來,

    “怎么了,”程朱氏一愣,关切地问道,

    “吃到了一口芥末,”小杏花指了指面前的凉菜,笑着回答,“我去漱漱口,马上就回來,”说罢,抓着面前的酒盏,逃也般的走了,

    恰巧莲嫂捧着一甑酸梅汤走进,见客人跑得快,赶紧躲开了一条道路,待小杏花的身影在门口消失,程朱氏叹了口气,指了指兀自在抢酸梅汤喝的两个孩子,低声道:“你表妹一家怕是被逼到绝路上了,否则以她当年的臭脾气,恐怕也不会低三下四地求到你头上來,当年她们夫妻的确非常对不起你,可事情已经过去这么多年了,沒必要把仇恨一直搁在心里,否则,你自己累,我看着也累,”

    “送走她的那天晚上,我已经不恨了,”程名振知道该來的事情终究要來,放下酒盏,低声表态,“但她这次來,想求我做什么事情,我还沒问清楚,况且娘您也知道,我这个侯爷虽然看起來挺威风的,实际上只是朝廷做给投奔者看的一种姿态,权力非常小,能说上话的地方也不多,”

    “娘知道,娘这些天,也一直在想这件事,”程朱氏叹了口气,幽幽地道,“你跟鹃子能有今天不容易,娘也不是勉强要你一定帮她,娘只是希望,在力所能及情况下,你能伸把手就伸一把手,毕竟…….”

    指指两个无赖顽童,老人用非常凄凉的语气强调,“毕竟他们是你表妹的孩子,虽然父亲姓周,可身上还流着一半老朱家的血脉,你那不争气的舅舅死后,你表妹在这世上,除了咱们以外,也沒什么亲人了,”

    “嗯,我明白了,”程名振不想让娘亲难过,轻轻点头,“我先问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然后再做决定,如果实在太麻烦的话,表妹不妨在咱家多住几天,躲过了风头,再想办法,”

    “娘亲知道她遇到了什么事情么,”对于小杏花的來意,杜鹃也觉得非常奇怪,看在两个孩子的非常可爱的情况下,决定过问一次,

    “你们夫妻沒回來之前,我怎么能仔细问,,”老太太摇摇头,笑得非常练达,“娘亲虽然沒见过什么世面,但你沒做决定之前,怎能胡乱答应人家,”

    “表妹夫呢,他不是被授予了官职么,娘亲可知道什么授了什么官儿,”杜鹃想了想,继续问道,

    “好像是个郡丞吧,我沒记太清楚,小九呢,你也不知道么,”程朱氏想了想,皱着眉头回忆,

    “这年头天天都有新官上任,邸报上一写一大堆,我哪能注意得到,”程名振摇头苦笑,自从顺利地接受了瓦岗军残部将士后,唐军实力暴涨,战无不胜攻无不克,放眼整个天下,如今只要目光稍微清澈的,都能看出大唐一统中原已经势不可挡,所以原先割地自重的“英雄豪杰”们纷纷降下旗帜,接受大唐约束,争做开国元勋,每月从长安发出的官印都需要用车來装,一车刚发放完毕,第二车已经走在了路上,

    “挺熟悉的一个地方,好像离平恩不远,哪里來着…….”见儿子接不上茬,老太太继续搜肠刮肚,“对了,好像是鲁城,不对,是鲁州…….”

    “齐州总管王薄,不是河北鲁城,是河南鲁郡,他是知世郎王薄的心腹,”程名振腾地一下站了起來,手中酒盏晃了晃,酒水洒了满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