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国功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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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赌局 (四 下)

    就在被人反复打量的同时,程名振也在暗中观察着大唐使节裴寂,按照他手头所掌握的资料,这位老先生素以心狠手黑闻名,当年唐公李渊发动叛乱,据说就是此人一力促成,最近大唐重臣刘文静的死,据说也是因为此人进谗,然而,如此心狠手黑之辈却长了幅非常正气的面相,方方的脸膛,花白的胡须,一看就令人生亲近之意,

    转眼间,小舟已经靠岸,王二毛冲着众人一拱手,笑呵呵地介绍:“这位就是从大唐來的使节裴老先生,还有几名侍卫在后边船上,马上就会跟过來,”

    “大唐右仆射,奉唐皇之命而來,”抢在一群粗鄙的家伙上前搭话之前,陈良诚低声纠正,怕对方不晓得分寸,他刻意将右仆射三个字咬得极重,

    “老先生路上辛苦,请先下船,随程某到岛上休息,”程名振轻轻看了陈良诚一眼,上前向裴寂拱手,岸上其余众人见程名振不卑不亢,也跟着笑呵呵地拱手,“老先生路上辛苦,请上岛休息”

    “嗯,”陈良诚碰了个软钉子,忍不住心头火起,转头看向裴寂,希望对方跟自己拂袖而去,却沒想到裴寂根本不在乎别人失礼不失礼,笑了笑,以平辈之礼拱手相还,“不过痴长几岁罢了,当不起什么老先生,诸位如果不见外的话,叫我玄真或老裴都可,”

    “玄真公请了,我们这里是乡下,不太懂礼数,望玄真公不要介意,”见裴寂丝毫不摆架子,程名振反而做了个搀扶的手势,恭请裴寂下船,

    裴寂摇摇头,双腿同时发力,“蹭”地一下直接从甲板跳上湖岸,先低头整了整衣服,然后笑着说道:“什么礼数不礼数的,难道裴某大老远來了,就是为了在你等面前找个场子么,如果程将军这样想,可就不止是瞧贬了裴某,把你子也瞧得太低了,”

    “玄真公客气了,”程名振闻言一愣,沒想到裴寂的语锋如此犀利,笑了笑,抬臂做了个请的手势,“玄真公请这边走,我已经命人在聚义厅内准备好了茶点,”

    “程将军是此间主人,程将军先请,”裴寂也伸出一只胳膊,邀请程名振走在自己前头,

    “玄真公请,”

    “程将军请”

    宾主双方退让再三,然后相视而笑,同时迈步,并肩走向岛屿中央的房屋密集处,把憋了一肚子火气的陈良诚看得两眼直发傻,只好带着其余几名侍卫,亦步亦趋地跟了上來,

    他弄不懂位高权重的裴寂怎么丝毫不在意自家身份,更弄不明白巨鹿泽一群已经到了“穷途末路”的贼寇凭什么在右仆射大人面前不卑不亢,先前即便是瓦岗军河内大总管王君廓,见了裴老大人也是毕恭毕敬,哪里像程名振这厮,居然以草民之礼坦然相待,

    不刻意绕路的话,湖心主岛其实也沒多大,走上半刻钟时间也就到了聚义厅前,宾主分头入内落座,立刻有手脚麻利的侍女捧上新茶,程名振端起茶盏先抿了一小口,然后冲着裴寂举了举,“不知道玄真公会亲自來,所以也沒做什么准备,这茶是春天时湖中百姓自己采的,希望还能入得玄真公的口,”

    闻听此言,裴寂立刻端起茶水喝了一大口,然后闭上眼睛,让热茶在舌尖上慢慢翻滚,直到茶几乎冷了,才慢慢将其吞下去,长吁了口气,笑着夸赞,“此茶虽然籍籍无名,却是世间少有的珍品,程将军,你这巨鹿泽是块风水宝地啊,”

    “一片穷山恶水罢了,当不起玄真公如此夸赞,”程名振笑了笑,轻轻摇头,裴寂此番前來,摆明了是打着替大唐收服洺州营的主意,但到底归不归降大唐,从上回王德仁來到现在,泽内的弟兄们还不能达成一致意见,毕竟有窦建德麾下那个血淋淋的教训在,谁做决定之前都不得不慎重,

    问诚意,王伏宝和窦建德当初表达出來的诚意半点不比裴寂少,可最后呢,谁能想到窦建德诺言未冷,屠刀已经高高地举起,

    “哪來的穷山恶水,老夫眼里却分明看到了一块世外桃源,”裴寂笑着摇头,“程将军不要太自谦了,这等鱼米之乡还是穷山恶水,其他地方的人就都沒法活了,”

    “玄真公过奖,”程名振摇摇头,不想把类似的话題继续下去,

    裴寂却不肯轻易放弃一个切入正題的机会,抿了口茶,继续说道:“其实,这世上大多数穷山恶水,还不都是人糟蹋出來的,每逢乱世到來,朝廷无能,秩序崩坏,民不聊生,凡有高山大河处,就都会变成穷山恶水,若是在太平盛世,百姓安居,道路畅通,官员尽职尽力,山水自然又会恢复清明,”

    “玄真公妙论,”程名振笑了笑,冲着裴寂微微颔首,认识这么多官员,裴寂是第一个把匪患横行的责任归结到朝廷头上的,这让他感到非常心有戚戚,

    “但程将军可否知道,这乱世和盛世之间,到底有什么区别,”猛然间,裴寂语风一转,收起笑容,正色追问,

    这么快就切入正題了,程名振被问得一愣,想了想,低声回应,“程某虽然身受乱世之苦,对这其中的差别,却不太清楚,以程某浅见,所谓乱世,就是想做好人而不得的时代,而大多数人不做恶也能活得下去的时代,就算得上太平盛世了,”

    “好一个‘想做好人而不得的时代’,程将军此言,真是高明至极,”裴寂先是一皱眉,然后抚掌大笑,“大多数人不作恶也能活,便为盛世,想做好人而不得,就是乱世,來,为此言,咱们以茶当酒,喝他一大盏,”

    说罢,举着手中茶碗,一饮而尽,

    程名振笑着陪了一盏,然后低声说道:“不过是晚辈自己的一点点感悟而已,让玄真公见笑了,”

    “非也,非也,”裴寂轻轻摇头,“老夫虽然身为大唐国的重臣,却沒什么远见卓识,平素兢兢以求,不过是早点结束乱世,重建太平,将军今日之言,让老夫感触颇深,”

    无论这话是真的发自肺腑,还是曲意逢迎,里边包含的欣赏之意,在场中所有人都感觉到了,几个巨鹿泽中的老人再度打量裴寂,心中对此人好感顿生,暗地里不由自主想道:“如果姓裴的肯拿出些诚意來,归降大唐也算个不错的结局,毕竟从眼前來看,大唐是最有希望一统天下的,孩子们跟对了人,说不定将來还能搏个高官厚禄,”

    裴寂却沒有把握住机会趁热打铁,而是拉着跟程名振纵论天下大事,指点江山,把前朝积弊和眼下局势你一句,我一句几乎扯了个 遍,然后又放下茶盏,笑着问道:“自古以來,大乱之后,人心必然思安,程将军,不知道你日后有什么打算呢,可否说给老夫听听,”

    闻听此言,刚才还在暗中赞赏裴寂的人们立刻把眼珠子都瞪了起來,有这么当说客的么,居然连个弯子都不会绕,咱洺州营日子过得再差,总也得拿捏拿捏身份吧,

    “嗯,”程名振开始沉吟不语,他不知道该如何回应裴寂的话,眼下,洺州营的处境几乎可以用“山穷水尽”四个字拉形容,非但在战场上接连败于窦建德之手,多年來积聚的民心,也在一点点地流失,百姓们已经过厌烦了动荡的日子,只要能安心种地,对于谁于自己头上发号施令并不太在乎,因此,洺州营与窦家军之争,并沒得到民间多少帮助,相反,那些已经在平恩各地有了自己田产的百姓们,更愿意看到战斗早点结束,如果能让他们在平恩各地战火不断和程名振等人被窦建德砍下脑袋二者之间选择,他们也许更愿意选择后者,

    非但百姓们不支持大伙向窦建德讨还公道,洺州营里底层士卒当中,也有很大一部分人对前途深感绝望,仇恨可以让少数几个核心人物卧薪尝胆,却不能成为凝聚一支队伍的动力,退入巨鹿泽后的这几个月间,已经陆续有数十名士卒偷偷逃走,虽然大部分开小差的家伙都被王二毛抓回來砍了脑袋,但天长日久,洺州营将不战自溃,已经是个无法逃避的事实,

    此外,还有粮草供应问題,器械支持问題,资金來源问題,失去了平恩、洺水等地后,一项项都成了无源之水,如果洺州营真的如在王德仁面前表现出來的那般强悍,那般富足的话,大伙早把窦建德赶回漳水东岸去了,还能由着他在大伙辛苦开辟起來的基业上随意折腾,

    但这些内部面临的困境,却不能在面上表现出來,跟不本能对裴寂坦言相告,无论是上次可以向王德仁展示不曾有过的实力,还是这回故意跟裴寂保持距离,都是为了把握住谈判的主动权而已,此外,经历过上次归降窦家军的教训,程名振不敢轻易再相信他人,诚如裴寂所言,乱世即将结束,而这个时候一旦选择错了,那意味着很多弟兄会跟着自己一道身败名裂,

    “怎么,难道程将军有自立之意么,那也不错,在河北局势未定之前,我大唐愿意尽可能给予支持,”见程名振迟迟不肯回答自己的问话,裴寂笑了笑,继续问道,

    “河北这片天地,称王的人已经够多了,不需要再多我一个,”对于这句疑问,程名振很快就给出了答案,叹了口气,他继续补充道:“程某虽然不才,却沒狂妄到连自己几斤几两都不清楚的地步,”

    “呵呵,事实上,人最难看清楚的,就是自己,”裴寂放下茶盏,冲着程名振淡然一笑,“程将军能不勉强自己做沒把握的事,已经比一般人高出甚多,”

    “老前辈过奖了,晚辈当年造反,也只不过为了寻条活路而已,”程名振苦笑着轻轻摇头,

    不想自立为王,一是沒那个本钱,另外一个原因是不想让别人看自己的笑话,河北这片大地上,五年來被人割了脑袋的草头王不下十个,笑话在一旁看看就够了,沒必要非亲自去做那个笑料,

    “现在呢,现在程将军所求为何,”裴寂知道程名振的心已经乱了,悄悄用言语带着对方往自己期待的方向走,

    “现在,也许还是寻条活路罢了,”程名振站起身,茫然地举头四望,在众位弟兄的眼睛中,他分明看到了几分期待,大伙都在等着他,等着他拿主意,等着他给大伙找一条出路,这份期待是如此的沉重,压得他几乎直不过腰,传不过气,即便做梦时也要弓着身体,

    “想知道老夫的梦么,”裴寂抬头看着程名振,笑呵呵地问,

    程名振沒有回答,只是做了个请讲的手势,双方在心计上功力差得太多了,一见面,他就处处受制,这种感觉很是别扭,几番努力却扭转不过來,既然扭转不了,索性让裴寂尽情发挥就是,反正最后归降不归降,决定权还在自己手里,

    打定了主意,他心态又慢慢平和下來,思绪也慢慢有了条理,一直暗中观察着对方表情的裴寂眼神一闪,心中暗叫了声佩服,笑了笑,继续说道:“老夫是个俗人,娇妻,美妾,高官,厚禄都想要,但老夫相信,这些东西都可以凭本事去挣,而无需靠谋害他人巧取豪夺,”

    “大丈夫立世,理当如此,”程名振笑着点头,旁边的郝老刀,杜疤瘌等人也觉得裴寂这个人实在,身上丝毫沒有高官的架子,汲取上次被王伏宝、窦建德三言两语打动的教训,如果裴寂今天上了开口就是什么天下,闭口就是什么大业,众人肯定会嗤之以鼻,而偏偏老仆射以寻常人最期待的念头入手,一下子就收到了意想不到的效果,

    看见大伙频频点头,裴寂知道自己戳到了众人的心痒处,笑了笑,继续鼓动道:“而眼下就是这样一个机会,大唐天子意在重整山河,再建秩序,正是我辈一展身手之机,程将军,老夫可是看好你,陛下远在京师,也曾听说过你的大名,”

    说罢,他抬眼看向程名振,热切地希望听到一个答案,

    “怎样一个秩序,,”程名振的情绪果然被调动了起來,哑着嗓子问道,他依稀记得当年自己从巨鹿泽归來,林县令劝告自己忍下妻子被夺那口气的情景,然后又依稀记起窦建德在千军万马前振臂高呼,“世事多有不公,我带诸位铲平之,”

    他们都在试图维护或建立一种秩序,但他们的秩序中,却沒有自己的容身之地,

    “当然是一个正常的秩序,”裴寂沒想到程名振突然有此一问,皱了下眉头,低声解释,“换句话说,就是君臣吏属,各尽其职,士农工商,各守其分,然后举贤选能,牧守…….”

    “原來如此,”程名振刚刚浮满笑容的脸突然又冷了下來,轻轻叹了口气,低声道:“如果还是富贵者肆意妄为,贫贱者永远被像杂草一般践踏,有冤难无处可申,有才华无法出头,敢问老大人,这样的秩序又能维持得了多久,这样的大唐与大隋有什么分别,老大人,程某才疏学浅,可能要辜负您的期待了,”

    “啊,,,”沒想到本以胜券在握的形势突然急转直下,裴寂差一点叫出声音來,转头看向杜疤瘌、孙驼子等人,期待他们这些老者能制止程名振的莽撞,却发现众人脸上尽管很是失望,目光却绝对不肯私下与自己的目光相接,

    “我哪句话说错了,”裴寂在心里自问,一时被打击得无法缓过神來,既然程名振肯请自己入聚义厅喝茶,就说明巨鹿泽上下并不是完全反对接受大唐的招安,既然招安么,讨价还价一番也可以理解,怎地毫无预兆地突然冷了脸,

    正疑惑间,又听程名振低声说道:“老大人还沒用饭吧,程某刚才命人备了些薄酒,老大人如果不嫌弃,咱们今天且图一醉,”

    说罢,几要命人摆开宴席,裴寂一见,知道自己如果此刻不能打动程名振,恐怕等酒盏举起來,就再沒机会了,情急之下,他突然智由心生,摆了摆手,大声喊道:“且慢,不着急喝酒,老夫今天也非为喝酒而來,”

    杜疤瘌等人一听,立刻把头又转了过來,大伙心里,其实还是希望程名振听听大唐国开出的条件,谁也不想下半辈子一直憋在巨鹿泽中,更不想待天下平定后,被人当流寇给生生剿灭了,但程名振到底为什么突然中止了与裴寂的探讨,众人心里也不清楚,年青人做事一直比较认死理儿,当年便是如此,现在,经历了这么多风风雨雨之后,还是如此,

    见众人都在给自己创造机会,裴寂把心一横,大声补充,“程将军上回不是问过王将军一个难題么,王将军回答不出來,老夫今天,可以给你答案,”

    闻听此言,已经站起身指挥亲卫准备酒宴的程名振轻轻转过身,眉宇间写上了“惊诧“二字,裴寂才不管对方惊诧不惊诧,喘息了几下,接茬说道:“大唐皇帝李渊那个人,贪财,好色,耳根子软,做事情也沒长远眼光和明确目标,更说不出什么令人激昂的道理來,比起古圣先贤,他简直平庸得无可救药,”

    一番话,彻底把大伙弄楞了,纷纷把目光定在了裴寂的脸上,见过胆大的,但像这样在背后如此诋毁自家主公者,裴寂绝对是古往今來第一号,

    四下拱了拱手,大唐右仆射裴寂长身而立,灰白的胡须因激动而颤抖,“但李渊这个人肯听劝,有错能改,虽然不会说话却懂得脚踏实地的做事,程将军,大唐即将建立的秩序与前朝有什么区别,裴某现在也不清楚,但裴某可以明白地告诉你,这世上大多数事情都不是说出來,而是做出來的,乱世必将结束,新的国家如何,秩序如何,你不参与,它就永远不会如你所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