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国功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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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赌局 (四 上)

    “大唐天子李渊到底是怎样一个人,”听完王德仁磕磕绊绊的复述,裴寂脸上不由浮现了一丝苦笑,

    “末,末将无能,请,请大人责,责罚,”王德仁努力看着裴寂的脸,试图从笑容中找出些生气或者失望的端倪來,但是,他却除了无奈之外,根本无法发现其他任何暗示,

    “好了,你一路辛苦,下去休息吧,”裴寂笑着摇了摇头,然后挥手命令王德仁退下,

    “末,末将……”王德仁涩然看了裴寂一眼,然后倒退着往外走,“末将遵命,”

    看见他那副诚惶诚恐的模样,裴寂忍不住又是一阵苦笑,笑够了,叹了口气,低声道:“你做得很好,我会在给陛下的奏章中替你请功,其他的,你就不用管了,老夫自会安排,”

    “是,”王德仁终于松了口气,擦着汗走远,归顺大唐之后的第一件事,就让自己给办砸了,这此后的日子可怎么混啊,可那也不能怪自己沒本事,程名振那小子是有名的九头蛟,想在他身上占便宜,能那么容易么,

    望着他趔趔趄趄的身影,陈良诚忍不住微微冷笑,“什么东西,根本就是烂泥扶不上墙,”

    “四郎此言差矣,”裴寂的思绪立刻被陈良诚打断,摇了摇头,喊着对方的小名纠正,“烂泥也有烂泥的用场,自古为将帅者,要懂得用人之长,避人之短,若是一味的苛责求全,反而会令属下生疏离之意,”

    “世叔教训的极是,小子莽撞了,”陈良诚正色受教,冲着裴寂深深俯首,

    “不用这么多礼,你阅历少,自然不懂得这些,老夫这段时间闲,可以慢慢说给你听,”裴寂抬了抬手,示意陈良诚将身体坐正,“如果换了你去,听到程名振说他手中还有上万精兵,千顷良田,你当如何与他相处,”

    “晚辈肯定当面拆穿他的谎言,”陈良诚想都不想,直接回答,最近一段时间,他跟裴寂之间的关系又加深了半步,出于对晚辈的爱护,裴寂经常指导陈良诚一些为将和为官的道理,并将自己的一个本家侄女许给了陈良诚做妻子,出于对长辈的尊敬,,陈良诚也毫不隐瞒自己的内心真实想法,

    “看,”裴寂笑着摆手,“这就是你的短处所在,眼下咱们的目的是招降程名振,而不是把他逼到别人那边去,展示实力,以求更高的待遇,这是人之常情,何必非要拆穿他,况且他展示出來的实力越强,日后需要承担的责任越重,用得好了,便是插在窦建德心窝的一把尖刀......”

    “世叔所言有理,”陈良诚忍不住击掌赞叹,比起裴寂这种宦海沉浮了多年的老江湖,自己简直笨得像个白痴一般,怪不得裴大人能成为大唐第一权臣,而自己却只能窝在一个山沟沟中喝风饮露,

    “让王德仁去,程名振玩什么花样他都看不出來,相当于以棉花挡重拳,过后郁闷的不会是咱们,”裴寂笑了笑,继续解释道,

    “那姓程的如果知道世叔算准了他的所作所为,一定会后悔得得睡不着觉”陈良诚点点头,由衷地表示赞叹,

    “那倒是不至于,程名振能纵横河北这么多年,自有他的过人之处,”裴寂轻轻摇头,不肯接受陈良诚的恭维,“这小子,有意思,非常地有意思,呵呵......,四郎,日后有机会,你要多多向他请教,”

    “谨遵世叔之命,”陈良诚沒口子答应,内心深处却有些不以为然,不过是个坐地分赃的强盗头子而已,还能有什么真本事,也就是现在大唐急于一统天下,才对这些贼子高看一眼,如果是太平时代,皇上早就派大军将巨鹿泽直接给踏了,

    裴寂能猜到陈良诚心里的想法,却不想直接点破,年青人有傲气,有闯劲儿是优点,要是都像某些人那般心机深沉就沒意思了,况且人的心机也多是建立在他的阅历之上的,不管是谁,经历了很多次出卖与背叛之后,想必也会慢慢变得狡诈一些吧,

    想到这儿,他又微微一笑,冲着陈良诚低声吩咐,“你仔细琢磨琢磨王德仁今天的汇报,其中有很多有趣的东西,顺便准备一下,过几天,咱们两个亲自去巨鹿泽走一趟,”

    “世叔要亲自去,”陈良诚两眼瞪得老大,即便收降王君廓,也沒见裴寂亲自出马,那可是大唐的尚书仆射,相当于大丞相的显职,居然要亲自去说降一个落了难的草头王,姓程的何德何能,居然能捞到这么大的面子,

    “嗯,我亲自去一趟,你也跟着,你不是与程名振再濡水河畔交过手么,这回跟我亲自去看一看这位打败柴大将军的人,”裴寂轻轻点头,言谈间对程名振好生推崇,

    陈良诚不敢反对,犹豫了片刻,低声问道:“要不要,要不要通知博陵大总管,我是说李将军,让他陈重兵于巨鹿泽北岸,也省得程贼不识好歹,”

    “那不成了逼人家投降了么,强扭的瓜不甜,况且巨鹿泽是个大水洼子,不熟悉道路,博陵精锐也一样沒用,”裴寂笑了笑,轻轻摇头,“下去准备吧,咱们后天一早就出发,”

    “是,”陈良诚又给裴寂施了个礼,转身告退,

    望着年青人挺拔的身影,裴寂笑着摇头,陈良诚太年青了,年青的像张刚出笼的白纸一般,自己必须多给他历练机会,否则,风云变幻的官场很容易将他给吞沒,想到程名振将王德仁问住的哪句话,裴寂又好生感慨,大唐天子李渊是个什么样的人,怎么來说呢,事实上,裴寂自己也沒弄清楚,贪财、好色、耳根子软、尚且护短,这些致命的缺点李渊身上好像一样都不少,比起那些传说中的圣明天子,李老妪就是个俗人,庸人,外加不会处理骨肉亲情笨蛋、蠢货,

    一个俗人而已,沒什么与众不同,裴寂捏起一个茶盏,寂寞地笑了笑,很无奈,也很无力,就在他忙着招降王君廓、程名振等人这段时间,老糊涂李渊不知道又听了哪位妃子的枕边风,居然又启用了秦王世民去征讨西楚,而秦王世民也的确争气,汲取了上次轻敌兵败的教训,一步步稳扎稳打,非但尽数收复了失地,还逼得薛家将被俘的大唐名将刘弘基给礼送了回來,

    明眼人一看,就知道陇西的战事快要结束了,薛举死后,西楚已经失去能够镇得住全局的主心骨,这回送还刘弘基,等于明确地向大唐乞怜,秦王世民只要把握住机会,威逼利诱,想必就在最近一两个月之内,西楚国君臣将举国归顺大唐,

    而扫平了西楚之后,陇右的李轨也就独木难支,在大唐和薛家降军的两面夹击之下,覆亡且在旦夕之间,陇右一旦平定,大唐背后的威胁就彻底解除,届时,秦王世民挟大胜之功,必然会提出经略河东、河北的请求,而李渊如果再稍一耳软,河东各地就要纳入秦王的势力范围,此后,秦王的实力更胜从前,已故老长史陈演寿和自己先前的一番努力,全部付之东流,

    以秦王的秉性,羽翼重新长起來之后,他会放弃对太子之位的窥探么,裴寂心里清楚地知道答案,偏偏自己前一段时间被李老妪逼得,非要跟秦王殿下作对,偏偏李老妪那厮,才好了伤疤,立刻就忘了疼,

    然而,裴寂知道自己并不真的怪罪李渊,至亲不过父子,李渊不过是拿三个亲生儿子很无奈的老父亲之一而已,能暂时出手打压秦王的势力,已经是他为了回报陈演寿临终谏言所作出的极限,随着陈演寿的身影渐渐在记忆中去远,李渊重新沉寂于父慈子孝,兄恭弟友的假象之中也就顺理成章,

    这就是李老妪,大唐天子李老妪,沒有多少帝王气质,却具备凡夫俗子身上所有的缺点,并且很难纠正,但这样的李老妪偏偏就能折服那么多人,让那么多良臣勇将无怨无悔地替他李家卖命,

    半个月后,大唐右仆射裴寂來到了巨鹿泽北岸,为了不引发泽地内众豪杰的误解,他刻意拒绝了博陵军的护送,只是带着陈良诚和另外五名护卫,轻装简从在湖畔等待对方前來盘问,

    泽地内的反应速度很快,根本不像王德仁事先铺垫的那样需要等上小半日时间,大约在一刻钟后,芦苇荡里钻出了十几艘小舟,每艘小舟上站着五名士卒,或持包了铁头的竹篙,或弯强弓,团团地围成了个半圆型,

    “老夫乃是大唐右仆射裴寂,特地來拜会程名振将军,”裴寂分开试图保护自己的众人,信步上前自我介绍,

    “大人请上船,非常时期,不得不多加戒备,怠慢之处,还请老大人包涵,”一位看上去非常年青,但眉宇间写满了沧桑的壮汉在船头抱拳,向裴寂回了个平揖,

    “他们几个是我的贴身侍卫,这位早前曾经与程将军有过一面之缘的陈良诚将军,”裴寂站着原地不动,笑呵呵地介绍自己的随从,

    “在下王蔷,乃巨鹿泽中的一名都尉,”來者脸上的笑容依旧,动作之间表现出來的礼貌也是依旧,“船小,每艘最多只能坐五个人,还得把撑篙的人也算上,老大人如果不嫌弃,可以再带两名侍卫到我这艘船上,其他三名兄弟,坐在紧邻您的第二艘船上,”

    如此不卑不亢的姿态,让陈良诚等人心里很不痛快,却博得了裴寂的几分赞赏,“很好,老夫就有劳王将军了,”笑着掖好了衣服下摆,他一个箭步纵到了王二毛面前,双脚稳稳地扣住甲板,将小船冲得连连摇晃,

    “老大人好身手,”船上船下,立刻喝了个满堂彩,就连与裴寂同行的侍卫们都未曾想到,平素看起來文质彬彬的一个老人,居然能做出如此干净利落的动作,

    听到众人的惊叹,裴寂笑着冲四下拱手,“献丑了,献丑了,好久沒弄这个,今日一时兴起,让诸位看笑话了,”

    “哪里,哪里,”王二毛赶紧接过裴寂的话头,笑呵呵地夸赞,“老大人威风不减当年,实在让王某佩服,大人请稍待,咱们立刻就可以开船,”

    说罢,让自己所在船上的弟兄给对方腾出两个位置,待陈良诚和另外一名侍卫上船之后,亲自提起竹篙,将小舟撑离了河岸,

    这些年來他日日练武不缀,因此膂力变得极大,才三两下,小舟就冲出了数丈多远,将两侧芦苇整整齐齐切倒了一大片,陈良诚是个识货之人,看了看王二毛的手臂,就知道他是一员勇将,笑呵呵向前凑了几步,低声搭讪道:“我跟王兄好像曾经见过,看起來眼熟得很啊,”

    “去年冬天时在濡水河边见过,我带着一伙弟兄前來接应程将军,你骑在马上想跟我拼命,后來为了护着那姓柴的,随乱军撤下去了,”王二毛看了陈良诚一眼,大咧咧的回应,

    “哦,”陈良诚轻轻皱眉,随后脸上露出了钦佩的表情,“你是王将军,巨鹿泽程将军的好兄弟,当年以五百弟兄硬抗卫文升五千铁骑的那个,”

    “好多年前的事情了,好汉不提当年勇!”王二毛笑着摇摇头,然后专心致致地去撑篙,陈良诚这下终于心悦诚服,笑呵呵捡起另外一根竹篙,低声道:“我來给王兄搭把手,这么大一艘船,总不能让你一人撑,我们四个人看,”

    “不用,不用,隔行如隔山,你越帮,也许船走得越慢,”王二毛笑呵呵地拒绝,却不阻止陈良诚将竹篙伸下水,才三两下,小舟就在芦苇荡了打起了漩,把船上的晃了个东倒西歪,若不是另外一名巨鹿泽的弟兄早有准备,伸手扶住了裴寂,今日老大人就得变成落汤鸡,

    “在下,在下,在下真是个废物,”陈良诚很是惭愧地放下了竹篙,喃喃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王二毛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低声道:“你又不是天天在这水里打滚,不会撑船也是必然,人各有所长,换了我去训练骑兵,就未必有你训练得好,”

    “的确,尺有所短,寸有所长,”裴寂强压住肚子里的翻滚感觉,笑着说道,很久不坐船,他对水波晕得厉害,可越是在这时候,他越不能让巨鹿泽群豪看轻了自己,这伙人个个都桀骜不驯,但一旦能替大唐收归己用,绝对是一群好帮手,更让人羡慕的一点是,这伙人都很年青,成长的空间极大,就拿眼前这个王二毛來说吧,传言中都说此人是个头脑简单的凶横匪首,事实上,此人非但心思转得快,做人也很有分寸,

    “呵呵,呵呵,裴大人和王将军过奖了,”陈良诚讪讪地笑着,不敢接受另外两人的赞誉,玩水上功夫,自己的确玩不过王二毛,但拉到马背上,自己跟王二毛相比也是白给,当日濡水之战的情景他心里可全记得清清楚楚,王二毛策马冲來,杀气腾腾,在唐军中如入无人之境,至少三、四个军中好手被他劈到了马下,陈良诚自认武艺虽然不弱,但气势和人马配合两方面,却差了不止一筹半筹,

    裴寂不明白其中关键,兀自笑呵呵地给陈良诚鼓气,“良诚不必妄自菲薄,你的本事,老夫心里是清楚的,这位王将军在河北道上也非籍籍无名之辈,依老夫之见,放眼整个河北,武艺见识出于王将军之右者,恐怕也是寥寥无几,”

    “老前辈过奖了,王某这点本事都是程将军教的,跟他比起來,王某实难望见项背,”王二毛将手搭在竹篙上朝裴寂拱了拱,笑着自谦,

    “王将军过谦了,休说是河北,放眼天下,本领在你家将军至上的,能有几人,”裴寂非常懂得对方的心思,笑呵呵地夸赞,

    见对方如此善祷善颂,王二毛等人觉得心里很舒坦,手上的力度不由自主加大,转眼间就从芦苇荡内钻了出來,

    此时已经秋初,天高云淡,宽阔的水面上波光粼粼,不时有白鸥起起落落,见到小船冲來,群鸟立刻拍打着翅膀飞上天空,优哉游哉盘旋数圈,然后又远远地落下,更远处,是几艘大腹便便的渔船在撒网,渔夫们被水鸟飞起的声音惊动,直起腰身跟王二毛等人打招呼,“王头,又忙什么呢,”

    “接个人,你小子别偷懒,赶紧弄几条大鱼上來,今天又贵客登门,”王二毛扯开嗓子,大咧咧地回应,丝毫不摆巨鹿泽二当家的架子,

    “唉,知道了,马上给您送过去,直接送后寨么,还是送聚义厅那边,”渔夫答应一声,伸手去船舱里边翻检,数息过后,拎着一条三尺多长的大鱼,笑呵呵地向王二毛献宝,

    “送聚义厅,一条不够,交给厨子老郑,让他给你按斤算钱,”王二毛看了看,笑呵呵地命令,

    “知道了,那您可能得多等会儿,我先瞅瞅别人今天打到大个的沒有,”渔夫答应一声,转过身去用歌声跟附近的同伴联络,顷刻间,悠扬的渔歌就响满了水面,

    如此宁静的景色,令裴寂心中顿生出尘之意,如果不是放不下红世繁华,他真想找到如此宁静所在寻求采菊之乐,一转眼,小舟又在水面上掠过数百步,于湖心小岛前轻飘飘拐了个弯,很是惬意地向另外一个稍大的岛屿滑去,

    对面的岛屿之上,早有大批豪杰在恭候,不像上次招待王德仁那样上演全武行,而是都穿着便装,笑呵呵地站在码头前,裴寂却沒留意到王二毛等人是如何把消息传回泽地内的,想是有另外一套不为人知的办法,

    “那个白净瘦高的将军便是程名振,”陈良诚走到裴寂身后,小声提醒,“他身手很好,那天跟柴将军走了十几个照面儿都沒分出输赢來,”

    不用他介绍,裴寂也从人群中找到了自己此番前來说服的目标,程名振站在一群江湖豪杰之间,看起來书卷气十足,这样一个文质彬彬的读书人,照理应该走的是一条科考夺取功名之路才对,不清楚其中细节,谁能想到他会是一个曾经搅得河北道几十名官员不能安枕的绿林大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