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国功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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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赌局 (二 下)

    李渊回到京师的第四天,长安县令张梦准收到一张奇怪的状子,状子的递交者名叫胡老四,是个店铺的帮闲,他控告自己妹妹的夫主,大唐尚书左仆射、秦王府长史刘文静在闭门思过期间行止狂悖,私养甲士,并勾结巫师神婆诅咒大唐皇帝,

    如果放在平日,这等刁奴诬告主人的案子,张梦准看都懒得看,直接把告状的人暴打三百脊杖,充军边塞就是,但这几天官场上风云奇诡,很多人都感觉到有大事要发生,以张梦准一个大唐第一县令的脑袋,绝对挡不住某些人的含忿一击,因此接到状子后他不敢怠慢,立刻命人把告状者收监,自己亲手捧了状纸,驾马车送到了上司窦威手中,

    京兆尹窦威接到状纸,也吓了一大跳,知道自己今天接到了个烫手的火炭,立刻不入皇宫,请李渊重瞳御览,李渊刚刚散了早朝,看罢状纸大怒,先命人将欺主刁奴拖出去打死,随后命武士将刘文静抓获,抄家,将案子交给宋国公萧瑀、右仆射裴寂、太子府詹事李纲三人共同审理,萧瑀为人聪明,一看就知道此案牵扯重大,李纲为人方正,也虽然受了太子建成的暗示,也不愿意将刘文静屈打成招,裴寂素來是个老好人,不喜欢倾轧同僚,因此三人商量了一下,就把刘文静从天牢中提出來,好言问道:“公已经位及人臣,眼下虽然受了些小责,却不过是一时之难,怎么会做出如此狂悖之举,”

    刘文静抹了把眼泪,苦笑着着回答,“太原起义之初,我为司马,有首义定谋之功,如今诸位大人居于甲第,赏赐无数,刘某的官爵赏赐却和众人无异,东征西讨,家口无托,确实有不满之心,酒后抱怨也抱怨过,当面跟陛下也争执过,但若说是养巫师神汉诅咒陛下,这等村夫村妇都不屑干的勾当,刘某却是实在做不出來,”

    萧瑀见刘文静不过在天牢里关了一夜,就已经落魄得想个流浪汉般,有心替他开脱,想了想,继续追问道,“既然你沒有勾结巫师诅咒陛下,为什么在你家中后宅中搜出了很多神道之物,”

    刘文静叹了口气,低射回应:“各位大人也知道,我家中女眷颇多,偶尔有一两个迷信神道之人,做些扶乩请仙的勾当,不过是为了解一时寂寞,我不信那个,所以也懒得去管,却沒想到因此而引祸上门,”

    “揭发你的,可是你的一个小妾的哥哥,这你又怎么说,”裴寂拍了拍状纸,笑着追问,

    刘文静跟他共事多年,虽然为了争权夺利闹过些小矛盾,却沒结下什么大仇,听裴寂有此一问,以为他跟李纲等人的目的一样,想了想,低着头回答,“那个小妾善妒,早就被我打入柴房做仆妇了,自然心存怨怼,此乃刘某沒处理好后宅,真是让诸位费心了,”

    “对赏赐不满的话,你酒后可当着别人的面说过,”裴寂笑了笑,又问,

    “说过,”提起这事儿,刘文静就觉得有些脸上发烧,“当着吾弟文起的面,我说不甘心屈居大人之下,惭愧,惭愧,”

    又随便问了几句,主审官萧瑀就命人把刘文静送回天牢,好生安顿,然后在案卷上批了“察无实据”四个字,封送给李渊,李渊看了看审问记录,皱着眉头追问,“满纸都是狂悖之言,难道真的一点谋反的实据都找不到么,”

    宋国公萧瑀和太子府詹事李纲面面相觑,嚅嗫着嘴巴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右仆射裴寂指了指审问记录,低声说道:“臣等的确沒有找到刘文静谋反的证据,但观其言辞,谋反之心已经昭然若揭,况且此人又任秦王府行军长史,与军中宿将多有结交,不治罪,早晚必为大患,”

    李渊早就跟裴寂两个有约在先,一番做作,不过是为了避免落下枉杀大臣,刻薄寡恩的口实而已,听完了裴寂的话,立即拍案而起,“诚哉此言,朕若是念其功而不忍诛,日后不知道多少人要自寻死路,”

    说罢,也不理会宋国公萧瑀和太子府詹事李纲二人的表情,立刻下旨,命令将刘文静和刘文起问斩,家产充公,妻妾儿女贬为庶民,秦王李世民听闻此言,顾不得左右劝阻,半夜闯入皇宫替刘文静说情,第二天,李渊早朝时又下了一道圣旨,罚秦王闭门在家读书三个月,将大将殷开山削去爵位,连降五级,刘文静、刘文起兄弟由秋后问斩改为当日斩首,头颅挂在城墙上十日示众,

    头天被审问,刘文静还以为风波将过,沒想到这么快就要被处死,对着前來监刑的官员大声喊冤,他的弟弟刘文起是个武将,对死亡远不像哥哥那样畏惧,笑了笑,低声劝道:“别喊了,给自己留点颜面吧,想当年你帮李老妪以谋反罪诛杀王威、高君雅二人时,管过他们两个是否冤枉么,”

    听了弟弟的话,刘文静恍然大悟,长叹一声,引颈就戮,李渊见了刘文静的头颅,怒气还未消退,再度追查当年起兵时,李家祖坟被掘一案,传一道圣旨入山南道招慰大使李孝恭军中,命令他见旨立刻诛杀行军长史李靖,将首级以石灰封送回长安,行军长史李靖吓得魂飞魄散,跪地喊冤,亏得山南道招慰大使李孝恭惜才,沉吟良久,以自己的军功來为担保,方才留下了李靖一命,

    这一连串风暴刮下來,大唐国群臣终于明白了,皇帝陛下追查谋反是假,借机修理秦王的亲信,替太子建成张目是真,联想到刘文静揣着两块免死金牌都难逃生天的事实,从此之后,再也不敢公然与秦王结交,

    倒是有些底层武将,觉得李渊这一手玩得太不仗义,反而加深了对秦王的同情之心,这一点出乎李渊君臣意料之外,却也无计可施,

    待京师中的风波终于平静了,时间也就到了盛夏,北方传來喜讯,定扬可汗刘武周出门打猎掉下马,摔伤头,无法临朝问政,右仆射裴寂再度提出來领兵北征,顺便为大唐招拢北地豪杰,李渊想了想,便兑现了先前二人的私下承诺,

    大军临出发之前,李渊拉着裴寂的手,低声叮嘱道:“玄真,你虽然善于谋划,却不是大将之才,若不是朕手头一时无人敢用,绝不会让你领兵出征,这回去了河东,能逼得刘武周方寸大乱,在太原难以立足就好,不必求什么速胜大胜,即便一时受挫,也不要着急,稳扎稳打,咱们国力和军力都大过刘武周十倍,耗也能把他耗死,”

    “多谢主公授计,”裴寂听完,抱拳给李渊行了个军礼,点齐了五万大军,策马向北而去,

    一场战事从开始谋划到具体执行拖了将近四个月,刘武周麾下群臣即便都是聋子也有该所准备了,双方刚一交手,裴寂就在刘武周麾下悍将尉迟敬德手上吃了个大亏,被对方阵斩六员大将,射断中军大旗,五万兵马无法接到有效指挥命令,轰然而溃,一直向后跑了二百余里,堪堪到了九京山下才站稳脚跟,

    有李渊先前的保证打底子,裴寂虽败不乱,整顿兵马守住了上山的道路和后路,径自写信向朝廷讨要援军,尉迟敬德追到九京山下,几番冲杀都沒等再前进一步,又听闻博陵军和幽州军近期有西进的意向,担心刘武周的安危,不得不撤兵回太原去了,

    前方危险已解,后续援军沒到,裴寂有了足够的空闲,立刻把驻守在上党郡的武将陈良诚招來,跟他商议说降程名振事宜,陈良诚是已故重臣长史陈演寿远房侄儿,因为去年与柴绍一道经略河北时作战不利,才被贬到地方做武官的,前些日子陈演寿的葬礼,他因为是待罪之身也沒资格参加,眼下正对此事耿耿余怀,听完裴寂的打算,呵呵一笑,很是不屑地说道:“老大人早不來,晚不來,怎么选了这个时候招降姓程的,早几个月,他还能为大唐赚一块膏腴之地,现在,他都快成丧家之犬了,招來还有什么用,”

    “这话怎么说,他不是刚刚跟窦建德闹翻么,”裴寂闻言一惊,皱着眉头追问,

    “呵呵,老大人还不知道吧,”提起程名振的遭遇,陈良诚就觉得解恨,“这小子跟头老虎似的,为了窦建德出生入死,却沒想到窦建德惦记上他的地盘了,前段时间本來想把他招到行宫中设计诛杀,并了他的兵马,不料被他识破,连夜逃了,可跑了和尚跑不了庙,窦建德时什么人啊 ,不到两个月,就又把杨公卿、王薄、高开道等人说服到了一起,然后几路大军同时西进,程名振那小子的确能打,可是好虎架不住一群狼,当时也就是沒有陛下的命令,我不敢轻举妄动,否则,如果我趁机翻过太行山去,于他背后再插一刀子,姓程的立刻就死定了,”

    “我跟陈公乃旧相识,”裴寂看似不相干地提了一句,然后笑了笑,继续说道:“你有意杀敌报国,其心可嘉,陛下若是知道,肯定会非常高兴,但那程名振,却是我出征前跟陛下说好了要趁机招降的,虽然他现在落了难,但是然雪中送炭,总比锦上添花更容易令人感激,你还有他什么消息,不妨一并说给我听,无论他麾下还剩几个人,只要还活着,我就必须找到他,”

    “这可就难了,前辈,”陈良诚是个机灵人,挠了下脑袋,说话的语气就改成了晚辈对待长者的口吻,“我听说几个月前,姓程的跟窦建德打了最后一仗,把襄国武安两个郡全搭进去了,亏了他是地头蛇,熟悉道路,才逃入了巨鹿泽中,那巨鹿泽是个大水洼子,里边地形一季度一变,沒有知情人带路,窦建德都不敢贸然追进去,您老若是想招降他,首先得找到那个能进巨鹿泽的人才行,”

    “这个倒也不难,”裴寂笑了笑,胸有成竹地回答,“前些日子,王德仁也躲入了太行山,我准备先去招降他,我大唐的官儿虽然好做,但一份投名状,他总是少不了要交的吧,”

    “前辈准备招降王德仁,”一听此言,陈良诚立刻來了精神,“我知道他在哪里,开春前那小子曾经想翻出山來找食儿,被我带人给打了个抱头鼠窜,如果陛下肯招降他的话,我派支兵马堵住他的家门口,保管能签订城下之盟,”

    “不必了,”裴寂轻轻摆手,“饭要一口口吃,王德仁不过是个添头,犯不着动用大军进山,你帮我找几个胆大的当地人,替我送一封信给河内郡的王君廓,只要能把王郡廓招降了,王德仁就是瓮中之鳖,除了束手就擒之外别无选择,”

    “人,人倒是好找,但,但…….”陈良诚有点儿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王君廓也算一员悍将,素得李密宠信,隔着好几百里,裴寂居然认为一封信就能招降他,简直就是在白日做梦,但他的官职照着裴寂差着十万八千里,又摸不清楚对方的脾气秉性,所以劝谏的话也不好说得太直白,只好皱着眉头做怨妇状,

    到底姜还是老的辣,一看陈良诚的表情,裴寂就猜到了对方心里的真实想法,笑着点了点头,低声道:“你尽管去寻信使,此事若成,功劳就有你一半,若是不成,所有责任我一力承担,总不会让你一个小辈替我受过就是,”

    “晚辈,晚辈倒不怕担责任,只是不想看前辈被贼人嘲讽而已,晚辈这就去找人,城中几个大商家,在河内郡一直开有买卖,”陈良诚讪讪地笑了笑,转身告退,不多时,果然找了个四十几岁,姓柳的商人前來听候调遣,

    裴寂放下身段跟商人说了几句话,然后将写好的信请他送往河内,不管用什么手段,一定让王君廓能看得见,接着,又拿出一封推荐信來,摆在了自家桌案上,笑着允诺,“长安和陇右初定,有些物资甚是奇缺,陛下怕奸商见利起意,以次充好,因而一直有意在河东寻几家实力大的商号专门为内宫供货,你甘冒风险替我奔走,老夫别的无法给你,一个义商的名分,还是能做得了主的,”

    “多谢老大人成全,”那名商人开始还满脸为难,听裴寂准备把这么大的一桩买卖送到自己头上,立刻屈身拜了下去,“老大人尽管放心,就是小的豁出了命去,弊号也不敢辜负大人的所托,弊号的信誉在河东这带一直是出了名的,当年陛下起兵,弊号还曾…….”

    “去吧,回來之后,所有功劳我都会写在给奏折上,”裴寂摆了摆手,制止了商人的自吹自擂,河东商人自古就有胆大眼毒之名,但太原起兵之时,除了司仓参军武士矱的族人,也就是做木材生意的武家之外,沒一家商号看好李渊的前程,所以大唐朝廷的物资供应,眼下几乎由河东武家所垄断,李渊担心武家尾大不掉,一直想着找些人來分薄武家的利润,柳氏商号如果能在此刻立下一场功劳,岂不恰好解决了朝廷的另外一个麻烦,

    如此顺水推舟的买卖,其中内幕,裴寂当然不会跟柳掌柜说得太明,对方也是个机灵人,擅长察言观色,看到裴寂脸上已经有了不耐烦之意,赶紧做了揖,倒退着告辞出门,

    有三倍以上的收益在,商人就敢冒掉脑袋的风险,此话,古今中外全都适用,也不知道用了什么办法,五天之后,裴寂的信就送到了瓦岗军河内大总管王君廓的案头,王君廓本來就不是李密的嫡系,驻地跟瓦岗军主营之间又隔着徐茂公的黎阳营,往來消息物资俱不顺畅,因此跟李密日渐疏远,此刻接到裴寂的信,沉吟良久,心中好生委决不下,

    晚上回府,把信拿出來跟妻子商量,他的妻子是李密所赐的大隋宫女,素來有些眼界,笑了笑,低声劝道:““裴寂这老家伙好算计,竟然拿你当年的上司和旧交來说事,为了成就霸业,连老爹被煮了都要分一勺子汤喝,当年兄弟算得了什么,”

    “屁话,”王君廓闻言暴怒,一把将妻子推到到床角上,“那些都是我穷困时结交的好兄弟,发过誓要同生共死的,别人能硬得下心肠來跟他们刀兵相见,我却拉不下那个脸,”

    “那要是哪天瓦岗军和大唐开战,将军和昔日的兄弟在沙场相遇,将军该怎么办,”女人挨了打,也不觉得委屈,反倒是笑了笑,从床角慢慢地爬起身,揉着被推痛的肩膀,温声细语地追问,

    “那,那……”王君廓脸色发苦,摇着头,低声重复裴寂信中的几句话,“扶弦登陴,岂不怆悢,奶奶的,这裴老儿,真他奶奶的缺德……”

    女人抿嘴耳笑,心中很是欣赏王君廓的现在的模样,“李密那厮连救命恩人翟让都敢杀,将军觉得,那厮是个可共富贵的人么,”

    “唉,”王君廓轻轻摇头,目光中掩饰不住对瓦岗军的失望,

    “既然如此,将军干脆投降大唐算了,反正到哪都是做官,”女人笑了笑,继续温声劝道,

    “算了,”王君廓看着妻子娇媚的笑容,皱着眉问道,

    “可不,瓦岗军又沒什么值得留恋的地方,”女人点点头,目光中透出一抹狡黠,

    “既然如此,你为什么不早说,非绕着弯子气我,”王君廓一大巴掌抡过去,到了位置,又如羽毛般轻轻落下,

    “啪,”手掌和身体接触处轻轻发出一声脆响,紧跟着又是一声销魂的低呼,烛火瞬间熄灭,夏天的夜里,月光在风中轻轻荡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