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国功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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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逐鹿 (五 下)

    “走吧,”程名振不敢在险地耽搁太久,上前轻轻扯了扯王伏宝的衣角,低声劝告,

    “嗯,”已经到了此刻,王伏宝也终于明白了一切都无可挽回,答应了一声,转身跟在了队伍之后,一行人不敢走大路,找了条荒僻至极的小径往西方绕,一直绕到了天光大亮,确认附近沒有追兵跟上來,才寻了处水源暂时休息,

    王二毛安排人手去打野味做干粮,程名振和伍天锡两个则仔细清点人数,一番清点后,赫然发现,二百多侍卫只杀出來不到七十,所有战马也都落在了城内,一匹也沒能牵出來,好在大伙眼下人手都能摊上一把兵器,不至于沒有自保之力,否则,无须窦建德派兵來追杀,随便冒出波山贼挡路,大伙都只有束手等死的份儿,

    众亲卫前两天还感慨清河郡被战火破坏得人烟稀落,此刻却着实发现人烟稀落的好处,钻进荒草丛中不一会儿功夫,王二毛已经拎着两只兔子,一串野鸡转了回來,大伙七手八脚接过去,堆土为灶,以铁盔为锅,再寻些常见的野生干果丢入锅里,很快,便对付出了数“锅”肉汤,

    吃过的早饭,众人肚子里边又有了股热乎气,坐在石头上,七嘴八舌议论起昨天今后的打算來,张瑾本來就是洺州营的弟兄,自然是回归程名振帐下了,蒋百龄与程名振曾经有前仇,但经过昨夜一战也算恩仇尽泯,所以也情愿到襄国郡呆上一段时间,比较麻烦的是殷小六等原本在王伏宝帐下效力的武将,此刻主帅的去向未定,他们自己也无法自作主张,只好有一眼沒一眼地往程名振身上瞟,希望他能劝得王伏宝一同离开,

    程名振在心里边斟酌了一下说辞,走到王伏宝身边,低声问道:“大哥,估计你跟老窦之间的误会一时难以消除,不如先跟我回襄国郡吧,到了那边,咱们兄弟几个也好天天聚在一起,”

    “嗯,”王伏宝目光看着做饭的火堆,有些心不在焉,程名振再三劝解了好几次,他才咧了下嘴,低声回了一句,“然后呢,”

    “然后尽量保持跟老窦的关系,彼此之间好聚好散呗,如果他能痛改前非的话…….”尽管心里不报什么希望,程名振还是不忍心过度打击王伏宝,

    “然后老窦挥师來攻,咱们跟老窦杀个你死我活,对不对,”王伏宝打断程名振的话,摇头苦笑,“不是我说你,光凭着你的洺州营,根本敌不住老窦,咱们哥俩加一起也不行,况且我也决不会向老窦拔刀,”

    “那也不能伸着脖子等老窦來砍,”王二毛恰好经过,冷笑着插了一句,

    程名振轻轻点头,“我不会主动攻击老窦,但老窦若是非要挥师來战,我也只能奉陪到底,左右是他理亏在先……”

    “是我拖累了你,”沒等程名振说完,王伏宝又把责任揽到了自己头上,

    “不是你想的那样,”程名振知道如果不把王伏宝的心结抓紧时间解开,将來不一定会出什么事情,赶紧低声向王伏宝解释事情的原委,“老窦早就对我起了杀心,即便不救你,为了自保,昨夜我也必须冲出城來,”

    “老窦怎么…….”王伏宝拒绝相信,但声音听上去却十分虚弱,“老窦怎么会这样呢,他一直很有肚量的,连杨公卿那种人都能容得下…….”

    “老窦的确是想杀了程教头,”蒋百龄也走上前,主动帮程名振开导王伏宝,“我在曹大将军身边听了一嘴,好像老窦回不了聊城,又嫌清河郡残破,所以就想都城定在原武安郡的永年,就是程教头治下的那个永年县,但老窦怕教头不答应,还怕定都在洺州营的势力范围,主从易位,于是有小人就趁机进谗,劝老窦尽早除掉程教头,以免将來尾大不掉,”

    后一句话,完全是替窦建德敷衍了,即便王伏宝这样的直心肠,也明白是窦建德自己起了歹念,否则,只要他一个人坚持住,多少个小人进谗也沒有用,

    “老窦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他摇着头询问,目光从弟兄们脸上一个个扫过去,却得不到任何答案,

    “富贵逼人呗,还能怎么着,”王二毛冷笑了几声,摇着头回应,“自古以來,就是共患难容易,同富贵难,况且老窦去年刚刚打过一场败仗,军心不稳,必须杀几个人來立威,以免有人窥探他的王位,”

    “嗨,”王伏宝长长地叹了口气,无法反驳王二毛,也沒力气反驳,连窦建德都变成这模样了,其他人更未必靠得住,共患难容易,同富贵难,这句话说得太对了,自己现在跟程名振等人算同患难了吧,将來呢,谁又能保证将來双方沒有任何冲突,

    想了半天,王伏宝也沒想好怎么办,但为了众人的安全,只好听从程名振的意见,暂时先到平恩安置,待风波停了后再另做打算,众人匆匆灭掉了地上的柴火,闷着头继续赶路,两天之后,终于凭着双腿走到了漳水河畔,

    早春刚至,河水冷得吓人,强行泅渡而过的话,至少一半弟兄会冻死在河道中央,好在附近河岸上树木颇为旺盛,刚好砍來做木排,众人甩开膀子又忙碌的大半日,砍树的砍树,搓绳子的搓绳子,终于把几个渡河的木筏扎了起來,

    还沒等木排推进水里,忽见正东方有黄色的烟尘拔地而起,紧跟着,“轰隆隆”,“轰隆隆”,马蹄声响若惊雷,震得河水都为之颤抖,

    “老窦追上來了,”大伙惊呼一声,七手八脚将木排往河道上推,看烟尘,來的骑兵至少有两千之数,众人武艺再高,个个以一当十,也经不起骑兵來回几冲,

    “留下几个人跟我一道挡住追兵,程将军带领其余人过河,”王伏宝拔刀站起,大声命令,

    “不行,你跟小九哥过河,我留在这儿吸引追兵,”王二毛一把抢过横刀,大声说道,

    尘土看起來还远,但对于骑兵來说,也就是一刻钟的事情,如果沒人能吸引一下骑兵的注意力,万一窦建德情急拼命,不顾将士们的死活下令泅渡追杀,大伙即便到了对岸,也未必能跑多远,

    正争执不下的时候,河畔上突然传來一阵马銮铃响,一匹枣红色的骏马,驮着一个枣红色女子,风驰电掣般向众人冲了过來,來人之后,还遥遥跟着一百五六十名护卫,个个胯下都是百里挑一的良驹,瞬间便冲到了大伙眼前,

    “程名振,程名振在哪,程名振,你给我出來,”马背上,红衣女子大声叫骂,

    “是窦红线,”程名振心里暗叫一声不好,如果大伙被这个糊涂任性的女子缠在岸上,待会儿窦建德大军赶到,就一个都甭想走脱了,既然是这样,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反正跟窦建德之间已经沒有挽回的余地了,索性把窦红线抓了做人质,也能给洺州营多换一些准备时间,

    想到这儿些,他恶向胆边生,抓起窦建德的描金令箭和佩刀,缓缓迎了上去,“我在这呢,郡主大人您找我么,”

    “你这狗贼,亏了我还把你当哥哥看,”见程名振脸上毫无愧疚,窦红线气得眼睛都红了,策马抡刀,冲着程名振兜头便剁,以程名振现在的身手,怎会让她剁得着,双脚轻轻一挪,就把刀锋避了过去,然后猛地一拧身,手臂向上一抄,已经把窦红线的大腿从马镫里推了出來,

    被气昏了头的窦红线促不及防,尖叫着从马背上载了下去,身体在沙滩上打了个滚,横刀沒头沒脑地在眼前乱劈,一边劈,一边哭骂:“我把令箭交给了你,你带了王大哥走就是,凭什么杀了那么多人,整个清河城都叫你们给毁了,你这下满意了,这下满意了吧,,”

    程名振沒想到她会來这一手,一时间继续上前抓她也不是,不抓也不是,只好呆呆地站在窦红线脚边,听她哭骂数落,

    窦红线的众亲兵也策马围了过來,一个个把手都按在了腰间,看样子只要窦红线一声令下,他们就要不管死活地冲上前,把程名振等人碎尸万段,

    整个计划都被窦红线的鼻涕眼泪弄得一团糟,程名振无奈至极,叹了口气,压低刀头解释道:“你哥哥早有杀我之心,我若是等到第二天早晨,恐怕非但救不出王大哥,自己的性命也搭进去了,别哭了,你大哥眼看就要追上來了,被他看到你这般模样多不好,这事儿先记下,我们得抓紧时间渡河,改日再当面向你赔罪,行不行…….”

    最后一句话,简直用的是哄小孩子的口吻,窦红线抹了把眼泪,用刀尖指着程名振的鼻子大骂道:“你要不是做了亏心事,怎么会怕我哥哥杀你,王大哥呢,你把王大哥藏哪去了,,”

    “具体如何,你可以回头问问你哥,”程名振懒得跟窦红线争辩,将令箭丢在窦红线脚边,转身走开,反正对方这样子也构不成什么威胁了,干脆由她去,自己先上了木筏,渡了河再说,

    窦红线虽然心性单纯,却也不是傻子,稍一琢磨,就发觉程名振说的话可能符合事实,顾不上再向对方兴师问罪,站起來追了几步,尖声问道:“王大哥呢,你把王大哥藏哪去了,”

    “我在这里,”王伏宝早就把双方的对话一字不落地听在了耳朵里,见窦红线提及自己,立刻缓缓走上前來,低声回应道:“你是來抓我回去么,窦家妹子,,”

    “我要是來抓你回去,又何必盗令箭给你,”窦红线看到王伏宝,语气突然又软了下來,凌厉的目光也紧跟着变得温柔,里边隐隐还带着几分愧疚,“姓程的把整个清河城都给毁了,我只是恨他造孽,王大哥,你还好,沒受伤吧,,”

    “沒有,谢谢红线关心,”王伏宝摇了摇头,笑着回答,慈爱地看着窦红线,就像哥哥在看着一个顽皮的妹妹,“你偷了你哥的令箭,只是为了救我,”

    窦红线沒有回答王伏宝的话,笑着问道:“你想好今后去哪了么,”

    “你知道如何跟你哥哥交代么,”王伏宝叹了口气,答非所问,

    “我哥这回是打了败仗,气憋在肚子里憋出了毛病,你别恨他,到了襄国那边,记得早点离开,我哥早晚会打过去,你跟姓程的未必打得过他,”窦红线看着王伏宝额角上新生出來的白发,笑着叮嘱,

    王伏宝笑了笑,伸手掸去窦红线肩膀上的沙粒儿,“你以后别这么任性,先回老家躲几天,等你哥气消了,再回來向他赔罪,否则,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儿,他很难放过你,”

    二人你一言,我一语,各说各话,沒一句对得上调子,偏偏还说得津津有味儿,把程名振等人酸得牙齿发软,赶紧快步走远,跳到木筏上等候王伏宝惜别结束,

    窦红线的侍卫们也好生尴尬,于公,他们应该一拥而上将王伏宝和程名振捉拿归案才对,于私,他们又是窦红线的心腹,自家主人跟王伏宝卿卿我我说个不停,作为侍卫的大伙哪有凑上去点眼药的道理,只好一个个苦笑着走开,给告别中的二人腾出一块清静之地,

    “妹子,回去吧,今后注意别惹你哥,他已经是夏王了,人前得有个王爷的样儿,况且当了帝王,就不再是凡人,就不能再有私情,”终于,王伏宝意识到时间紧迫,拍拍窦红线的头,笑着叮嘱,

    “那,那你…….”窦红线喃喃地回应,想再说几句,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回头看看越來越近的烟尘,笑了笑,转身走向自己的坐骑,

    “王大哥,快一点儿,”大部分木筏都已经离岸,只有程名振、王二毛、伍天锡和蒋百龄四人还在一艘木筏上等着,见到窦红线终于主动离开,扯着嗓子催促,

    “你们走吧,”王伏宝笑着向程名振摆手,“兄弟,我不拖累你们了,我的路走完了,”说罢,突然将手中横刀脖颈上一抹,“噗”地一声,血光如瀑布般溅了开去,

    事发突然,谁也无法预料得到,程名振、王二毛等人发出“啊”地一声惊叫,跃上河滩,伸手去抱王伏宝的身体,

    窦红线却抢先了一步,从沙滩上抄起了王伏宝,十根手指去捂伤口,哪里还捂得住,血从断裂的脖颈上汩汩而出,冲开她的手指,流过她的手臂,胸口,大腿,溅落在冰冷的河滩上,

    程名振、王二毛、蒋百龄、伍天锡四个跪在地上,放声痛哭,本以为王伏宝跟窦红线说几句情话就会跟大伙一道离去,谁料刚才那几句看似肉麻的情话,却是王伏宝在向窦红线告别,

    “这下,你们满意了,”猛然间,窦红线收起眼泪,冷笑着冲程名振质问,

    这怎么是我们的错,程名振茫然抬头,沒有回应窦红线的话,虎目中落泪不止,

    窦红线双手抱起王伏宝,向战马走了几步,身子一晃,差点栽倒在地上,几名侍卫抢过來搀扶,却被她用脚全部踢开,一边踢,她一边低声骂道:“不要过來,不要过來,你们休想拿王大哥尸体去讨好我哥,你们都滚,全给我滚得远远的,一群沒有良心的东西,”

    众侍卫被骂得发傻,只好讪讪地站在一边,程名振和王二毛等人知道窦红线伤心过度了,想上前安慰几句,却又听着远处的马蹄声越來越近,越來越近,影影绰绰,窦建德的大旗已经从天地交接处探了出來,只好示意侍卫们将窦红线身边的兵器全部偷走,然后仓皇退回到木筏上,

    “大哥來抓你了,王大哥,你别怕,有我在呢,谁也伤不到你,”窦红线沒发觉侍卫们的小动作,耳朵里只听见越來越近的马蹄声,她不怕,她早已无所畏惧,一边笑,眼泪一边向王伏宝的身上落,“他们都坏了良心,妹子我也坏了良心,一直不肯嫁给你,你别恨我,妹子那几年犯糊涂,怕你像他们一样待我,沒饭吃时把我当干粮分给人吃掉…….”

    说着,她将王伏宝的尸体放在马鞍上,牵着战马沿河岸走了几步,随后发觉王伏宝的脸太脏,又把尸体抱下來,走到河边拿水去清洗,附近的河水很快被血染得发红,窦红线的眼睛也越來越红,越來越红,

    窦家军的追兵已经清晰可见,程名振和王二毛等人只好先撑开木筏,脱离河岸,漂在漳水上,他们看见窦红线不停地刷洗王伏宝的尸体,先是头发和脸,然后是脖颈,到最后干脆将王伏宝的衣服剥下來,赤条条地放在了漳水里,仿佛要借着滚滚河水,要将世间一切污浊从王伏宝的身体上刷洗干净,让他干干净净地來,干干净净地走,

    “郡主,王爷马上就到了,”一名侍卫看得于心不忍,垂着泪劝告,

    “走开,想拿王大哥的尸体讨好我哥是不是,”窦红线疯了一般,伸手将好心的侍卫推了个跟头,那个侍卫无奈,只好远远地退开几步,窦红线将王伏宝的尸体从水中捞出來,慢慢地擦干,放平,动作如服侍丈夫的妻子一样温柔,“就这样,就这样才好,你本來就不该当什么将军,我也不配当什么郡主,大哥想争天下,让他自去争好了,咱们两个走,咱们两个一道……”

    说着说着,她的身体也向王伏宝的身体伏了上去,艳红色血浆顺着腹部流出來,再次将河水染得通红,,

    “红线,”河道中的程名振等人与河岸边的侍卫们都吓坏了,扯着嗓子大喊,几名侍卫飞快地跑上前,翻开窦红线的身体,只见一把短匕首不知道什么时候插在了窦红线腹部,直沒及柄,

    “郡主,”一干男女侍卫们围在窦红线的尸体前,放声痛哭,不远处,有杆赤红色战旗猎猎冲上河岸,旗面上写着一个斗大的字,“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