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国功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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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飘絮 (一 下)

    窦建德表面看上去虽然大大咧咧,却是个粗中有细之人,看见宋正本表情有异,立即发觉自己刚才说的话非常容易被曲解,有心替自己解释几句,又唯恐越描越黑,正烦躁间,大帐门被呼啦一下推开,窦红线急匆匆地跑了进來,

    “哥,你……”少女的话音中,带着一股固有的娇憨,听起來就令人爱怜,无奈她來的十分不是时候,沒等一句话说完,窦建德立刻劈头盖脸地斥责道:“什么事情这么急,连通报一声都不懂么,这里是中军大帐,不是咱们家后院,自己人都不知道守规矩,你让我还有什么脸说别人,”

    “哥……”窦红线被吓了一跳,迟疑着回应,窦家当年被官府灭门,活下來的只有两兄妹外加一个小孩子,所以彼此之间将亲情看得极深,从沒试图互相伤害过,猛然间被哥哥当着外人的面呵斥,她一时无法适应,双目中顿时噙满了泪水,

    “都快被你气死了,多大的人了,还这么蝎蝎螫螫的,”窦建德的心倏地一软,说话的语气紧跟着缓和了下來,“我正在跟宋先生商讨重要的事情,你要是沒什么急事,就到偏帐等我一等,去,自己让人弄点吃的,顺带着把脸也洗洗,”

    窦红线点点头,默默地离开了,望着自家妹妹瞬间耷拉下去的脑袋,窦建德心里愈发不落忍,勉强咧着嘴笑了笑,回头跟宋正本问道:“咱们刚才说到哪里了,这孩子,真的是被我给惯坏了,一点规矩都不懂,”

    “属下也忘记了刚才说到了哪里,”宋正本摇摇头,给了窦建德一个理解的笑容,“好像是驭下之道吧,主公见解其实沒错,只是要因人而异,并且凡事还要像主公当日所说,不能急于求成,”

    “先生知我,”窦建德如释重负,笑容立刻变得轻松,他明白宋正本的言外之意,虽然事实上宋正本可能已经曲解了他的原话,

    他本想表达意思是,自己沒必要跟杨公卿等人同室操戈,对方即便脱离窦家军序列,对自己所求的大业也构不成威胁,因为这些家伙既不懂兵法,又不懂如何治理地方,这辈子最大的归宿也就是做个流寇或者别人手中的鹰犬,根本无法自立,

    而宋正本显然把他刚才的说话的目标扩展到了所有人,特别是程名振身上,比起杨公卿、石瓒等辈,程名振在兵法上的造诣无疑高出了不止一筹半筹,并且程名振懂得如何治理百姓,如何给自己的未來“铸基”,即便不依赖于窦家军,此子也可能独霸一方,所以对程名振这种人才,既要委以重任,又得防备其拥兵自重,具体分寸在哪里,完全依赖于使用者自己把握,若是用的恰当,年青人就是一把利剑,万马军中所向披靡,如果使用不当,这把双面开刃的剑就有可能反噬,让使用者割伤自己,

    既然已经误解了,索性就将错就错吧,反正日久自见分晓,抱着这种念头,窦建德不打算在同一个问題上继续纠缠,关于如何跟绿林豪杰打交道,将他们收归己用,他认为自己还有点门道,至少不会比宋正本这位前县丞來得差,

    “主公乃盖世奇雄,有些事情本來就不需我等置喙,”宋正本也沒心思在一个尴尬的话題上耗神,笑着转移双方的注意目标,“关于拿下武阳郡后的近期发展方略,我这几天会稍微整理出个大概來,之后会呈请主公过目,凡有与实际情况不符之处,还望主公不吝指点,”

    “嗯,有劳先生了,”窦建德轻轻点头,“眼下咱们军中人才太少,所以不得不让先生多辛苦些,日后若是在武阳、清河等地发现遗贤,还望先生不吝邀其來大营一叙,即便不为了窦某,为了河北百姓重新过上安生日子,也值得他们出來看一看,”

    “我军在清河郡之做为,用不了多久就可以传开,打下武阳后,主公再将施政目标一一公布,届时相信很多人会明白,我等与其他绿林豪杰不一样,”宋正本点点头,欣然答应,

    读书人必须投靠一个明主才能最终实现自己的价值,如今大隋已经摇摇欲坠,很多有才学的人都在等待出山的时机,宋正本相信,自己选择窦建德是正确的,也希望能将自己的选择推荐给昔日的知交好友,

    “嗯,到时候窦某就筑一座黄金台,交由先生代我招纳贤士,”提起将來的规划,窦建德眼里也满是憧憬,打天下,他需要依仗王伏宝、曹旦、阮君明这些老兄弟,然而治理地方,还是要依仗大隋朝的旧官吏和文人,虽然这些家伙或多或少跟义军都有些过节,但那都是可以揭开的事,只要大伙日后同心协力,他绝对不会再翻旧账,

    宾主二人又聊了些政务上了琐事,然后笑着告别,命亲兵取來晚饭,窦建德胡乱吃了几口,却觉得非常沒滋味,仔细想了想,终于记起來妹妹还在偏帐中等自己,心里觉得好生愧疚,叹了口气,放下碗筷前去赔罪,

    窦红线眼前摆的是一样的粗茶淡饭,吃得也一样的少,借着跳跃的烛光,可以看到她两只眼皮都肿了起來,眼角处隐隐还有水渍,窦建德心疼地走上前,打算跟妹妹开个玩笑缓和气氛,不料才到桌案边,窦红线已经迅速从桌案边站起身,敛衽为礼:“民女不知道大王莅临,有失远迎,还请大王切莫怪罪,”

    “你就别寒碜我了,刚才不是有外人在场,我才不得不做给他看么,,”窦建德一把扯住妹妹的衣袖,陪着笑脸解释,

    窦红线轻轻挣脱,后退数步,半蹲着身子继续说道:“刚才是我不懂事,不怪大王,日后若是民女有冒犯的地方,该打军棍就打军棍,该砍脑壳儿砍脑壳儿,大王千万别为了兄妹亲情,耽误了你的雄图霸业,“

    “得,得,越说越沒边了不是,”窦建德比自家妹妹大了足足二十岁,端得是长兄如父,“看这哭的,眼皮都肿了,给别人看见,还以为我怎么欺负你來着,我道歉还不成么,你等着啊,当哥哥的这就出去找根荆条來背,”

    说着话,他真的拔腿便向外走,窦红线见状,赶紧上前一把将其扯住,“沒正形,还绿林总瓢把子呢,连小孩子都不如,”

    “在自己妹妹面前,当什么绿林总瓢把子,”窦建德打蛇随棍上,继续好言相求:“除了你新嫂子外,咱们家就剩下三口人,我再混账,还能真的把你怎么着,刚才我正跟宋先生讲着如何严正军纪,你恰好就闯了进來,如果不说你几句,他又该笑我徇私枉法了,”

    “以后我再不会來找你,免得耽误你的大事,”窦红线嘴上不依不饶,脸上的表情却先软了下來,

    “我读书的后帐,还有你嫂子那里,你随便进,但中军大帐,你今后得多少小心些,如果不管你,我就沒脸皮管别人,今天是我不对,不该事先沒通知一声,就开始冲你发脾气,以后若是再出现同样的情况,就肯定是你不对了,你得体谅我,不能给别人看咱俩兄妹的笑话,”望着亲妹妹的眼睛,窦建德郑重强调,

    “懒得跟你争,”窦红线把头偏开,不肯跟哥哥对视,她知道现在的哥哥跟原來不一样了,原來兄妹之间可以无话不谈,但现在,哥哥心中却有偌大个江山在,不可能再事事都迁就家人,

    “说吧,今天找我什么事,”窦建德自管坐下去,给自己倒一盏茶,边喝边问,

    “早就凉了,小心喝坏肚子,”窦红线低声嗔怪,抢过茶盏,连同茶壶、茶盘一道端出门外,交给待命的亲兵去重新煮过,

    “哪那么金贵,当年大冬天的凉水不也照样喝,”窦建德大咧咧地笑着,“到底什么事情,让你那么着急,”

    “也沒什么要紧事情,我以后注意就是了,”窦红线轻轻叹了口气,低声回应,“我看到鹃子姐麾下的女兵很能干,所以也想组建一个女兵团,打仗时可用替你们摇旗呐喊,过后还能替彩号裹伤敷药…….”

    “不行,不行,哪就轮到你上战场了,”沒等妹妹说完,窦建德迫不及待地否决,“洺州营的那些女兵我看了,的确都非常能干,弟兄们也都和赞赏,但对于那些女兵來说,却未必是什么好事,天天在男人堆里钻來钻去,今后怎么嫁人生子,”

    “怎么跟嫁人又扯上关系了,”窦红线不满地瞪了哥哥一眼,“彩霞、红菱她们几个都嫁了,并且嫁的挺好的,”

    “她们是她们,你是你,她们嫁的都是底下的弟兄,互相知根知底,所以也不怕别人挑,”窦建德在此事上非常执拗,丝毫不肯松口,

    “我怎么了,”窦红线气得小嘴撅得老高,“鹃子姐不也嫁得挺好的么,你前天还说,程名振能文能武,是个难得的豪杰,”

    “你当玉罗刹这名号是好词么,”窦建德耸了耸肩,低声开导,“程名振敢娶她,那是她的福气,换了别人,却未必有这个胆量,你根本不了解男人,跟女人逢场作戏时,大伙自然喜欢找那些大胆泼辣,敢说敢笑的,逗着过瘾,玩着高兴,反正转头即是路人,不必考虑太多,但娶回家里的那个,有谁不希望是文文静静的大家闺秀,即便丈夫出了远门好几年,她也可以不问外边的事,埋下头來一心教导孩子,孝敬公婆,”

    “什么道理,”窦红线为之气结,沒想到哥哥内心深处居然如此古板,“连自家婆娘都要猜疑的男人,我还不愿意嫁呢,反正我自己抡得动刀,骑得上马,这辈子纵马驰骋,想去哪去哪,至少能图个痛快,”

    “又说孩子话了不是,”窦建德笑着摇头,“咱们家如果不是遇到横祸,从你十三岁那年起,沒事就要严禁出门了,这些年你跟着我,风里來,雨里去,沒一天安稳时候,所以我也不能以寻常的礼节來约束你,但日后情况好了,你也该安下心來学一学针线女红,伏宝是个不错的男人,你嫁入他家,他必然能好好待你,但你也要好好伺候他,做好女人该做的事情,不能仗着我是你的哥哥就由着性子胡闹,”

    窦红线听得直发傻,眨巴着眼睛,越來越无法理解自己的哥哥,如果不是对这张皮囊熟悉,她简直要怀疑眼前的窦建德是别人假冒,自打记事以來,什么时候哥哥跟自己说过这种歪理儿,窦家当年不算贫困,但也算不上什么大户,十三岁就关进绣楼不让出门,你当是那些世家大小姐呢,跟养猪一样养起來,只待夫家领走,即便是豪门大小姐,也不是每家都如此无聊,人家河东李渊的两个女儿都亲自领兵打仗,那可是三代世袭的国公之家,跟河北各地那些乔装大户比起來,简直是天上地下的区别,

    沒听见妹妹反驳,窦建德以为自己的劝解起了作用,想了想,继续叮嘱道:“伏宝今后要做统兵大将的,你今后见了他,别再呼來喝去,好像他欠了你一样,一旦被他手底下人看见,肯定会影响他的威望,”

    “谁答应嫁给他了,”窦红线气得直跺脚,“我不影响他的威望,他也甭指望娶我,”

    “什么话啊,”窦建德连连摇头,“你们两个都老大不小了,特别是伏宝,他等了这么多年,不就是为了娶你过门么,”

    “那是他自己的事情,与我无关,”窦红线非常坚决地否定,

    “到底怎么回事,”窦建德警觉地看了妹妹一眼,眉头拧成了个川字,“你不喜欢他了,还是你又看中了别人,这些日子,你天天泡在洺州营里边……,”

    “沒有的事,”窦红线又羞又气,掀开门帘,飞也般逃走,“你别乱猜,我自己的事情,我自己管,”

    “你……”窦建德向外追了几步,迫于形象,不得不停在了门口,“这丫头…….”他不住摇头叹气,太不像话了,跟谁学不好,偏偏去学那个玉罗刹,可她到底因为什么与王伏宝疏远了呢,一团粉红色的迷雾在窦建德眼前晃來晃去,无论如何也看不清里边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