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国功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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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赌局 (七 中)

    第一章 赌局 (七 中)

    “升帐,让他报门而入,”桑显和倏地板起脸來,非常威严地命令,

    “桑将军有令,來使报门,”左右亲卫相视而笑,扯开嗓子冲着帐外呼喊,

    将领们眼含笑意各自归位,挺胸拔肚站于帅案两侧,静等着欣赏对方脸上的屈辱,也有老成持重的文职幕僚暗自摇头,对桑显和的临时主张甚为不满,明知道对方來历却让对方自报家门,这是一种非常具侮辱性的行为,虽然此刻官军占尽了上风,必须拿出点架子來,但如果欺人太甚,未免显得过于沒有心胸,

    事实证明,他们的担心纯属多余,來使根本就不懂报门的意思,更不会从中体味到什么侮辱,接到桑显和的命令后,立刻扯着脖子开始嚷嚷:“报门,什么叫报门啊,俺是个粗人,不懂这个规矩,你们谁知道,能不能先教教俺,”

    “嗯,”众文武想笑又怕引起主帅的不快,拼了命地咬紧嘴唇,土匪到底是土匪,连个能拿上台面当使者的人都找不出,弄这么一个直肠子的馕货來,桑将军的一番做作算是全摆给了瞎子,

    “给我押进來”,桑显和挥着左臂,大喝到,不小心扫到了帅案边缘,疼得硕大得身躯晃了晃,闷哼了一声,

    “将军,小心,”,行军主簿杨甫出列拱手,一语双关,

    “不妨,桑某一直有所提防”,桑显和的回答里充满了自信,已经把敌人逼到了这种地步,他不相信对方还能玩出什么花样來,况且以对方这种粗坯性子,也实在不是玩花样的那块材料,

    杨甫点了点头,缓缓退回本位,众将领也不多言语,目光一齐转向军帐门口,在他们奚落或提防的眼神中,來使大咧咧地走进,远远地向主帅位置一抱拳,粗声大气地问道:“您就是桑将军吧,伍校尉让我给您带几句话,”

    “大胆,”“休得无礼,”“还不快快跪下,”众将领们鼻子都给气歪了,七嘴八舌地呵斥,有人干脆从腰间拔出小半截横刀,让使者清晰地看见锐利的刀刃,

    來使被吓了一跳,歪了歪嘴巴,非常懊恼地抱怨,“你们的人到俺那去,可是一直好吃好喝地伺候着咧,轮到俺到你们这來了,怎么连个好脸色都不给,不是说两国那个,那个交兵,不关來使的事儿么,俺还以为官军比俺们懂道理呐,原來还不如俺们,”

    几句话说得语无伦次,却让众将领个个脸上发烫,官军一定要比土匪懂道理,世间似乎从來沒有过这一规定,可让大伙承认自己还不如一伙土匪,实在又令人觉得太窝囊了些,

    桑显和也被气得不轻,忍了又忍,尽量让自己看起來和颜悦色,“行伍中人,原本也沒太多虚礼,伍天锡派你來做什么,把他的亲笔信拿來我看,”

    “您真的是桑显和,”使者往后退了两步,皱着眉头质问,

    “这能还有假的么,,”第一次被人如此质问,桑显和手扶帅案,指关节处略略发白,如果不是为了收降城中的几员悍将,他早就把眼前这个行止粗鲁的使节推出去斩首示众了,官军和土匪关系本來就不对等,何须遵守什么两国交兵不斩來使的规矩,

    “可俺家伍校尉说,他跟了您多年,您知道他不识字,”來使反复打量桑显和,脸上充满了狐疑之色,“再者说了,是我家武校尉想投降您,又不是城里所有人都想投降,他写了信,被人搜到后怎么办,”

    “嗯,”桑显和被憋得一口气喘不上來,差点沒晕倒过去,到了现在,他终于看出來的,使者表面上粗鄙无礼,事实上却是个非常聪明的家伙,自从进入大帐,此人就一直在装疯卖傻,偏偏在座这么多英雄豪杰,全被一个草包给糊弄了,

    “无凭无据,让我家将军怎么相信你,”主簿杨甫不忍见主将一再吃瘪,闪身出列,代替桑显和质问,

    “谁说沒凭沒据了,不写字,还沒别的办法么,”使者非常鄙夷地看了杨甫一眼,伸手去解自己的衣服绊儿,

    “大厅广众之下,休得无礼,”眼看着对方就要赤身裸体,杨甫赶紧侧开半步,低声呵斥,

    “你不是要凭据么,这里,你看看我衣服里边是什么东西,”來使不肯停手,解下上衣,将里外翻转,“这里,这里,还有这里,武校尉说,大人一见,自然明白,”

    众将领忍笑细看,果然在來使的衣服里侧上看到了几副水墨画,已经被汗液润湿了,多少有点儿走形,但具体想表达的意思却是非常清楚,

    第一幅画上显示的是一名大汉扛着大捆干柴,低头耷拉脑袋,好像就要饿死的模样,而远处一队骑兵正策马驰骋,耀武扬威,精神抖擞,

    第二幅画上显示的是一名非常英武的将军,将大汉拉到马前,对他说着什么,而大汉则双手抱拳,诚惶诚恐,

    第三幅画是大汉做了将军的亲信,有吃有喝,眉开眼笑,

    第四幅,是大汉被绑着,别人拿刀架在他的脖子上,他本來在闭着眼睛等死,身后却跪了一大堆衣衫褴褛的弟兄,

    第五幅画上,大汉持刀被围困在一群人中间,犹豫着不敢上前,远处是一伙官军,与他遥遥相望,

    很明显,画中的大汉就是伍天锡本人了,他不识字,找人写信又怕泄密,所以就用几幅画來表明自己的心意,首先,他记得自己是被桑显和一手提拔起來的,知遇之恩沒齿难忘,其次,他投降土匪实属无奈,本來试图慷慨就义,但被俘的弟兄们太多,他不得不牺牲自己的名声來保全大伙,再次,他本想早点投靠过來,但苦于土匪们监视密切,实在找不到联络机会……

    几幅画所表达的内容未必完全是真,但也基本符合事实,特别是被桑显和提拔后那幅开心模样,活脱就是伍天锡当时的情况,此外,在最近的几次战斗中,伍天锡的确也沒亲自和大伙交手,最多只是隔着城墙远远地向外看几眼,很快就消失于人群当中了,

    “我派的使者呢,伍天锡不会写字,难道他也不会写字么,”半信半疑中,桑显和皱着眉头追问,

    “你这位大人怎么不懂事呐,他本來就跟你有瓜葛,派个信使进去,躲还躲不及,哪敢大着胆子往跟前凑,你想想,这功夫儿里边得有多少双眼睛盯着您的信使,伍校尉如果主动去找他,不是明摆着告诉别人自己要造反么,”信使看了他一眼,很是不满地指责,

    这话说得极为在理,不由得桑显和不信,为了避免受骗上当,他想了想,继续问道:“伍天锡准备什么时候反正,他派你來,还有什么话沒有,”

    “伍校尉说來着,下次您再攻城,主攻城南,然后派一伙得力弟兄到城东去,届时他会尽力寻找机会打开东侧城门,接应大伙进去,至于到底成不成,得看机会合适不合适,你不妨多试几次,指不定哪会儿他就能接应得上,”使者想了想,憨憨地回答,

    “这话什么意思,既然答应反正,哪有不定日期的道理,”桑显和一拍桌子,厉声喝问,

    信使被他吓了一跳,向后退了几步,非常委屈地解释道:“不是跟您说了么,里边的人都防着伍校尉呢,他只能尽量想办法向东门那边凑乎,人家答应不答应,答应之后会不会防备,还都得两说着呢,”

    如果信使痛痛快快约定了日期和里应外合方式,桑显和反而会怀疑这里边是否有圈套,而信使却非常直白地告诉他里应外合的事情沒多少把握,这不由得让他对伍天锡的诚意更加相信了几分,仔细斟酌了片刻,点头道:“你说得也有道理,但我沒那么多时间等,回去告诉伍天锡,我明天早、午、晚分三次攻城,他一定要把握住机会,如果他把握不住的话,事后别怪我不念旧情,”

    “俺不能回去,”信使摇晃摇晃大脑袋,大声拒绝,

    “你不回去,怎么把我的话带到,”桑显和脸色一沉,怒目而视,

    “嗯,俺不是这个意思,”信使摆了摆手,吞吞吐吐地补充,“伍校尉,伍校尉跟俺说过,只管把话带到就成,然后俺就留在您这儿当人质,如果大人不相信他,就等着瞧,发现他哪句话不实,就一刀将俺砍了,这样,他就不欠您什么了,”

    “什么话,我留你作甚,”桑显和又是好气,又是好笑,也就是伍天锡这样的糙人,才会想出这么蠢的糙主意,如果自己不相信他,不按约定攻城方法便是,又何必留下个人质來弄得彼此之间都不愉快,况且眼前这个信使在敌营中也不见得是什么高官,留下当人质又有什么价值,

    “这位兄弟想必也不是一般人,敢问贵姓,”比起桑显和这种喜欢直來直去的武将來,身为文职的杨甫就多了几分谨慎,抢在他强行吧信使赶走之前,笑呵呵地问道,

    信使立刻一晃膀子,双拳紧抱,四下作揖:“俺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巨鹿泽风字营副堂主张猪皮是也,”

    “跟王二毛一道破了黎阳的那个张猪皮,”杨甫被吓了一跳,尖声追问,

    “是啊,是啊,黎阳城当年就是被俺打下來的,不过功劳都归到了王二毛那小子头上,他上边有人,俺沒有,吃老亏了,”张猪皮点点头,大有他乡遇故知的感觉,

    说罢,好像唯恐大伙不信,又讪讪地补充道:“本來俺也是校尉,跟王二毛平级,伍天锡是俺的下属,但程小九不待见俺们这些从前跟着张大当家的,所以把俺的校尉给捋了,把伍天锡扶了上去,”

    这样说,桑显和就完全明白了,张猪皮之所以跟伍天锡勾结起來投靠官军,是因为他在洺州军里边受到排挤的缘故,至于留在自己这里当人质,完全是伍天锡考虑不周,张猪皮再不受重视,好歹也是一名副堂主,稀里糊涂地消失不见了,王二毛岂不会怀疑,“

    想到此节,他又十分不甘心地问道:“王二毛呢,难道他就想死心塌地跟程贼一条道跑到黑,”

    “俺不知道哩,”张猪皮满嘴大实话,“您的信使,伍校尉已经引荐给王二毛了,但他就是死活不给大伙准话,伍校尉平时不受他待见,所以也不敢往深里说,又怕您等不及,只好先派俺出來跟您打个招呼,”

    “那就算了,”桑显和撇撇嘴,有些扫兴地说道,“待本帅生擒了他,你和伍天锡再想办法劝他吧,我就不信,他长了个石头脑袋,”

    “也中,”张猪皮点头答应“不过那人跟程小九是把子,未必肯听劝,还不如早点杀了,省得他日后再反水,”

    沒等入营,倒先互相倾轧起來,可见此人跟王二毛之间的梁子不浅,这种龌龊的行为倒让桑显和愈发坚信他的诚意,摆了摆手,笑着道:“到时候再说吧,你先回去给伍天锡带个信儿,此战之后,桑某绝不会亏待与他,至于你,原來是校尉对吧,过來后还是校尉,绝无虚言,”

    “嘿嘿,嘿嘿,”张猪皮高兴得直搔脑袋,却不肯挪窝,待桑显和再度出言催促,才不紧不慢地解释道:“俺,俺刚才是趁着自己人当值的时候,偷着坠下城來的,现在,那波人早换岗了,要回,也得天将亮时回,那会儿又轮到我原來的手下当值,沒人会出卖我,”

    看不出來,此人倒是个非常谨慎的家伙,桑显和笑着点头,“也好,什么时候回去你自己看着办吧,來人,先找个寝帐让张壮士休息,然后再拿两锭银子给他,”

    “不用了,真,真的不用了,”张猪皮连连摆手,眼睛却喜欢的直冒光,银子在大隋非流通货币,市价十分高昂,两锭银子,往少了说也有二十两,折合足色铜钱接近四万,足够够寻常庄稼汉在土里忙碌一辈子地哩,

    “你下去休息吧,本帅这里还有别的事情要处理,”桑显和懒得看对方那幅沒见过世面的土气嘴脸,摆摆手,命亲卫将张猪皮拉出中军大帐,随后他立刻开始布置明天的作战任务,将一次强攻改为三次佯攻,并另外安排了人马潜伏在东门附近,随时等候伍天锡的接应,

    第一场战斗于上午巳时开始,沒等属下回报,桑显和已经知道任务失败,因为伍天锡和张猪皮两个双双出现在城头,大喊大叫地厮杀,唯恐别人注意不到自己,

    中午的战斗又是徒劳,伍天锡虽然沒有出现在城头,东门处却也沒有他的音讯,强忍住将清漳城硬攻下的冲动,桑显和等到了傍晚时分,第三次攻城战刚刚开始,城头上突然乱作了一团,

    “东门,东门那边有角声,”亲兵猜到伍天锡接应得手,凝神细听,果然听见了若有若无的号角,

    “让伏兵赶紧杀进去,把住城门,其他人,跟着本帅一道转向城东,”桑显和大喜过望,挥舞着佩刀命令,

    将士们潮水般从城南撤下,迅速转向城东战场,当他们赶到位置,城门已经被完全拿下,张猪皮拎着把血淋淋的杀猪刀站在门口,冲着外边大声招呼,“柳将军已经杀进去了,大伙赶紧着,伍天锡正在里边等着人接应呢,”

    “杀,”桑显和一催坐骑,带头冲向了城门口,才冲出几步,战马缰绳却被杨甫拉在手里,

    “提防有诈,”对着暴怒的桑显和,主簿杨甫大声解释,“城门口沒看见一个咱们的人,”

    桑显和凝神再看,果然发现自己事先布置在东门外的弟兄沒一个留在门口接应,还沒等他下令急于立功的将士们放缓入城速度,耳畔只听轰隆一声巨响,有扇纯铁打造的栅栏从天而降,将城内城外的弟兄们硬生生切成了两段,

    再找张猪皮,哪里还有对方的影子,原本空落落的城墙上面,突然冒出了数以千计的喽啰兵,个个弯弓搭箭,将锐利的铁羽向城墙和瓮城附近的官兵射去,

    “桑显和在那边,桑显和在那边,”正愤怒间,一个熟悉的声音再度出现于他的头顶,张猪皮手挽一张大弓冒了出來,带领几十名喽啰,冲着桑显和的位置就是一通乱射,

    “贼子,老子今天跟你沒完,”羽箭及时被亲卫们用盾牌挡开,桑显和却如同被射中了心脏般,痛得嘴角冒血,“整队,整队,攻下此城,将里边的贼子碎尸万段,”抹了把嘴角上的血迹,他厉声呼喊,战马盘旋,佩刀舞成了一团光,

    “将军,士气已沮,”杨甫再度拉住他的马缰绳, “再攻下去,只会越陷越深,”

    “弟兄们,还有弟兄陷在城里面呢,”明知道对方说得在理,桑显和依旧不想放弃,是他粗心大意上了蟊贼的当,才将数以千计的弟兄送入了虎口,如果不将他们救出來自己独自撤退,日后还如何面对麾下众将士,

    “将军,你看看那边,”杨甫咬牙切齿,指着北方大声提醒,“那边,程贼早就來了,”

    “哪里,”桑显和茫然回头,果然看到一杆猩红色的战旗卷地而來,旗帜上写着斗大的两个字,洺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