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国功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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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采薇 (三 中)

    第四章 采薇 (三 中)

    “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角声陆续传來,坚定而低沉,听到其召唤,分散在营地各处负隅顽抗的左武侯将士陆续摆脱对手,迅速朝中军汇集,从某种角度上而言,这等于在无形中帮了偷袭者的大忙,令他们凿穿营地的速度大大加快,但军令就是军令,作为一支有着辉煌历史的部队,“令行禁止”这一条,几乎已经深入了每一名将士的骨髓,

    “拆除营帐,在四周点起火把,”望着身边越聚越厚的人群,虎牙郎将桑显和满意地点点头,沉声吩咐,

    亲兵们立刻跑动着散开,将周围二百步内的帐篷全部拆掉,然后四下点起火把,为继续赶來的袍泽们指明方向,如此一來,因仓促遇袭而陷入慌乱的将士们愈发感到有主心骨,他们互相召唤着,互相保护着,在桑显和身后组成临战阵型,

    四下里的喊杀声依旧犹如惊涛骇浪,但左武侯中军却慢慢稳如磐石,两支奉命透阵的洺州军喽啰先后杀近,虚张声势地射了几支冷箭,自知赚不到什么便宜,主动退走,找主帅报告去了,

    “哼哼,”看到对方色厉内荏的表现,桑显和忍不住微微冷笑,自从接到敌军前來踏营的警讯后,身边的亲卫和幕僚们就一直劝他赶紧离开,暂避敌军锋樱,但是他拒绝了所有好心或虚情假意的劝告,执意留在中军重整队伍,他相信,左武侯的弟兄们即便突然遇袭,也不会被一群流寇打得溃不成军,他更相信,凭着自己多年的领兵经验和统军能力,能够力挽狂澜,并且寻找到机会战胜來袭者,

    事实证明,他的自信是有道理的,左武侯的将士们虽然被杀了个措手不及,却沒有像其他不争气的队伍那样,立刻崩溃,弟兄们一直在抵抗,飞蛾扑火般迟着滞敌人的推进速度,这种自发组织起來的抵抗代价巨大,却给他赢得了充足的时间,使得他非常从容地将中军重新稳定下了來,并及时地发出了“向中军靠拢”的命令,而一旦阵型调整完毕,偷袭便将彻底再次变成两军对决,虽然在前半个时辰的激战中,他麾下的弟兄至少损失了三分之一,但即便只剩余一半兵马,桑显和依旧有把握击败敌人,

    他的自信來源两方面,第一,左武侯的将士刚刚经历过雁门郡那场恶战,活下來的个个都堪称精锐,无论装备和战斗力,都远非一支流寇所能相比,第二,武阳郡的郡兵和來自东都洛阳的骁果距离左武侯的营地不足十里,只要两伙友军中任意一伙听到他的将令后赶來救援,双方就可以前后夹击,将洺州流寇碾成齑粉,那样,接下來的战斗已经不必再打,失去主力的洺州军绝对沒有力量抵抗朝廷的天威,平恩三县将不战而下,

    “将军,郡兵那边沒回应,”就在他为自己和弟兄们的表现而暗暗自豪的时候,一名传令兵非常不识趣地跑上前,躬身汇报,

    “你吹了几遍号角,是平素约定了的联络方式么,”桑显和微微一愣,皱着眉头质问,

    “三,三遍,保证是您和魏大人约定的信号,”传令兵点了点头,小心翼翼地回答,周围的喊杀声已经渐渐弱了下去,这说明敌军随时都可能重新汇拢,一道向这里扑过來,而自家将军却把希望寄托在外人身上,那些家伙若是敢与洺州贼交战的话,朝廷还用派左武侯前來剿匪么,

    “再吹三遍,多叫几个人,给我吹响一点儿,”桑显和的眉头越皱越紧,沉着声音命令,关键时刻,作为主将的他无论如何不能显出一丝慌乱來,否则刚刚振作起來的一点士气非崩溃不可,武阳郡兵沒响应号令的原因可能是因为事发突然,也可能是因为他们睡得太沉,毕竟只是临时征募的乡勇,不能用大隋精锐的标准來要求他们,

    正自己给自己打着气,另外一名不开眼的传令兵又匆匆地跑了过來,压低声音汇报:“启禀将军,骁果营那边遭到袭击,段将军请求咱们派兵支援,”

    “什么,”桑显和的脑门上立刻冒出了一层冷汗,骁果营和左武侯同时受到夜袭,洺州军到底出动了多少人,沒等他把其中答案想明白,先前退下的那名传领兵也跑了回來,脸上带着同样的惶急,“启禀将军,武阳郡兵所在方位发现敌军强渡,魏县丞严令手下凭寨据守,请咱们谅解,”

    “他奶奶的,”饶是素有儒将之称,桑显和也忍不住出口成脏,很显然,三路來袭敌军当中,肯定有两路为疑兵,而左武侯已经跟对手打成了这般模样,所接触的肯定是洺州军真正的主力,既然敌军主力在此,魏、段二人受到的肯定是佯攻,被佯攻吓得一个据营死守,一个仓皇求援,这样的友军,存在不存在又有什么分别,

    骂完之后,他心中不禁感到一阵绝望,大隋朝人才匮乏居然到了这种地步,连几个合格的统兵将领都找不出來,也怪不得河北道被流寇搅得一片大乱了,罢了,罢了,援军有也好,沒也罢,左武侯与敌军血战到底罢了,也让那些被吓破了胆子的家伙看看到底如何领兵,如何为将,如何才对得起陛下赐予的浩荡皇恩,

    他猜得一点儿都沒错,魏德深所部郡兵和段令明所部骁果确实只受到了佯攻,但也怪不得魏、段二人上当,就在左武侯营地响起喊杀声的同时,黑漆漆的漳水河面,突然出现了数以万计的火把,除了正对左武侯营地的河段外,武阳郡兵与东都骁果驻地的对面,刹那间鼓声如雷,从酣睡中被惊醒的郡兵和骁果们第一时间就乱了套,待魏德深和段令名两个分别费劲九牛二虎之力稳住了各自的营地后,大批的“敌军”已经在岸边开始集结,

    从火把密度上來看,每家营地门前聚集的贼军都足有五、六千,桑县和在这个时候命令别人去支援他,纯粹是沒拿别人的脑袋当回事儿,的确,段、魏两人其中一个放弃本营,全力向左武侯靠拢,都会收到意想不到的效果,可是那样,二人自己的营地必然被敌军所劫,过后桑显和因为应对得当而立功受赏不在话下,那个舍命支援他的人呢,营地丢失,粮草辎重尽丧贼手,辱沒朝廷颜面,随便任何一个罪名都足以让他吃不了兜着走,

    所以,无论桑显和催得有多急,沒判明敌情之前,段令名和魏德深两个万万不敢轻举妄动,特别是段令名,虽然为初次上阵的新丁,但官爵和家世都不在桑显和之下,身后还有一个留守东都的权臣叔叔段达撑腰,实在沒必要把桑显和的命令放在眼里,

    他二人按兵不动,河岸边虚张声势的王二毛和谢映登两个可是得了意,互相用号角打了个招呼后,指挥着各自仅有部属,将面前的草人和火把又向敌营方位推进了半里,黑漆漆的夜色中,只见一队队火把缓缓向前移动,每一队都单独成为一个小方阵,一个方阵停止移动后,另外一个方阵又迅速跟上,此起彼伏,秩序井然,

    疑兵不会主动发起攻击,疑兵更不会主动靠近,暴露自己的实力,看到缓缓迫近的火把之海,魏德深和段令名两个对桑显和的招呼更是置若罔闻,一个个瞪大眼睛,紧握长槊,心里苦苦期盼,盼望着寒冷的春夜早些过去,盼望那恼人的号角及早停下來,

    也许是听到了他们其中的祈祷,接连吹了六遍求援号角之后,來自左武侯大营的喧嚣渐渐停止,火光已经烧红了半边天,暗红色的夜空下,也不知道多少人在混战中死去,喊杀声变得时隐时现,猛然高亢,瞬间又低沉,声声如刀,折磨得人的心脏几欲停止跳动,

    发觉远处的变化,谢映登禁不住心中一沉,他早就将洺州军视作瓦岗军将來争夺河北的有力竞争对手,却还沒卑鄙到真的希望朋友倒霉的地步,正急得火烧火燎的当口,肩膀忽然被人轻轻推了一把,“谁,”谢映登迅速抽刀,转身跳开,耳边却传來一阵豪爽的笑声,“看把你紧张的,我,”

    “二毛,你怎么跑我这边來了,”谢映登又惊又急,大声质问:“那边呢,你就不怕魏德深杀出來,”

    “拖了这么久,老魏想杀出來早就杀出來了,”王二毛微笑着摇头,目光中隐隐透出几分担忧,“况且如果他杀出來,我的把戏立刻被拆穿,光凭着三百來人也挡他不住,”

    所谓疑兵之计,关键就在虚张声势,对方只要敢于出营接战,伎俩立刻露馅,打与不打沒任何分别,谢映登略一琢磨,立刻明白了王二毛的话有道理,点了点头,笑着问道:“那你准备怎么办,我能帮到你什么,”

    “九哥那边恐怕有点麻烦,”王二毛轻轻点头,脸上的表情渐渐变得凝重,“左武侯是个硬点子,肯定扎手,我琢磨着,咱们这边也折腾差不多了,干脆悄悄绕过去…….”

    “嗯,”谢映登眼神一亮,迅速点头,

    正如王二毛所料,当桑显和决定将剩余弟兄聚集到身边,与洺州军拼死一搏后,程名振遇到了出道以來最大的挑战,

    雄阔海、段清、王飞等人提前完成预定攻击任务,将敌营凿穿后迅速撤回了主将的身边,同时也带來了一个非常令人沮丧的消息,左武侯并沒有像大伙事先想象的那样溃不成军,而是被桑显和那厮主动召唤到了中军附近,避免了与洺州军的进一步混战,虽然在刚才的夜袭中,弟兄们在左武侯的营盘中纵横交错趟出了几道血口子,但于此同时,大伙也付出了战死数百,受伤近千的代价,

    “点子,点子有点扎手,”又见到正在举目四望的程名振,段清用兵器支撑住躯体,一边大口大口喘粗气,一边汇报,即便是在对付冯孝慈时,他也沒像今天这般累过,整个人就像刚从血泊中捞出來的一般,浑身上下滴滴答答往下淌着血水和汗水,

    程名振笑着看了他一眼,沒有立刻回应,左武侯的顽强程度的确出乎了他的预料,从耳边传來的角声來判断,桑显和已经放弃了将洺州军拖住,等待武阳郡兵或者洛阳骁果过來围而歼之的打算,这个倔强的家伙正在趁最后的机会收拢士卒,准备跟洺州军來一次纯粹的硬碰硬,

    既然他不下达新的命令,段清等人也不再啰嗦,喘了几口粗气后,立刻收拢部属,命令大伙抓紧时间恢复体力,连续几年的大仗小仗打下來,最初追随在程名振身边的这些心腹也学了不少经验,他们知道今夜的战斗恐怕是耗子拉木纤-----大头在后面,更明白该怎样做,才能保证自己和麾下弟兄最有可能在战斗中活下來,

    一时间,被火光照耀如白昼的左武侯大营居然难得地“安静”了下來,除了双方中军处不时传出的角声外,喊杀声、兵器撞击声以及垂死者的哀鸣声居然全部低了下去,沒战死也沒逃走的残余左武侯士卒在底层军官的带领下慢慢整队,沒阵亡也沒因伤失去战斗力的洺州军喽啰也陆续在旅率、队正们的组织下恢复队形,以程名振为核心,缓缓地汇聚成一个方阵,

    双方都已经发现了对手的位置,双方的帅旗也都高高地挑了起來,不愧为征讨高句丽时最先杀过辽河的大隋劲旅之一,左武侯士卒在刚才的战斗中虽然出于极其被动地位,五千兵马扣除了战死和逃走者外,此时回到桑显和身边的看上去居然还有两千七八百人,差不多超过了一半,而洺州军虽然是偷袭得手,此刻还能站在程名振身后的不过也只有四千挂零,队伍看上去沒比对方雄壮多少,

    雄阔海身子骨最结实,体力自然也恢复得最快,调匀了呼吸后,他试图弥补刚才自己在攻击中犯下的失误,走到程名振身边,主动请缨:“教头,俺去当先锋,把敌阵冲开”

    程名振刚才观察过敌军动向,知道仅仅凭着几个人勇武很难拿下这一仗,沉吟了一下,摇头说道:“先不急,等其他弟兄都喘过这口气來,大伙沒你体力好,现在就动手,怕是跟不上你,”

    “再等,怕是天就亮了,”雄阔海加入洺州军晚,还沒像其他人那样对程名振盲目信从,皱着眉头看了一眼猩红色的夜空,闷声闷气地提醒,

    如果天光大亮,洺州军的虚实就会被另外两支隋军看出來,疑兵之计被拆穿后,大伙更容易陷入危险境地,程名振也一直为此事而担忧,听了雄阔海的话,便不再耽搁,用手指了指敌军的侧翼,低声问道:“雄校尉,如果把你麾下的弟兄补足了数,你能不能斜着从那里给我撕开一道口子,砍翻帅旗,,”

    雄阔海将大棍在半空中晃了晃,毫不犹豫地回应,“您瞧好吧,教头,甭给我补人,我就带原來那帮弟兄就成,”

    说罢,他扭过头,转向自己的部属,“爷几个,听到我刚才说什么了沒,”

    “听到了,”众人呐喊以应,人都仰慕强者,虽然雄阔海的指挥能力差强人意,但其在战斗中表现出來的非凡实力,早已经赢得了部属的尊敬,

    “等等,大伙一起上,给你制造机会,”程名振拦住蓄势待发的雄阔海,面孔转向所有人,“官军还不服,大伙说咋办,”

    “打他,”“再打他一顿,”“杀,”“杀过去,”越是通俗易懂的话语此刻越能激发起弟兄们的士气,众喽啰高举着各式各样的兵器,目中无人地呼喊,他们当中大多数人只有二十出头,少部分下巴上刚刚长出了胡须,铠甲单薄,兵器也五花八门,但他们却丝毫不为自家装备的简陋与寒酸而感到自卑,每个人胸口中燃烧着熊熊战意,

    这一次硬碰后,不知道有多少人能活着走下战场,刹那间,程名振心里居然涌起一丝软弱,但很快,他心中的软弱便被豪情取代,一支队伍硬挑三支官军,在此之前,沒有任何绿林人物胆敢这样做,而他做了,无论为了保住自家地盘儿,还是为了那点隐藏的虚荣心,都开创了一时先河,

    “段清听令,你部负责推进到敌军右翼,用弓箭和盾牌缠住敌军,不让他们转身,”带着一股子狠劲儿和豪情,他听见自己声音在大喊,那已经不像平时温文尔雅的自己,但这个时候一切都变得无所谓,温文尔雅当不了饭吃,任何人的脑袋瓜子挂在城墙上,用不了三天就会腐烂发黑,

    “王飞听令,你部与段清部比肩,互为依托,只准前进,不准后退,”

    “孟大鹏听令,你部正向上前,冲击敌军本阵”

    “张堂柱听令,你部紧随在孟大鹏部后,向敌军正前方发起第二波攻击,”

    “诺,”“诺,”“诺,”弟兄们一声接一声喊着,声音如火,烧得人热血沸腾,程名振自己的血也被烧得滚烫,想要再说几句鼓舞士气话,嘴巴张了张,却猛然忘词,“传令兵,吹角,”他只好把所有言语汇拢在一句平淡无奇的命令中,扯着嗓子断喝,然后猛然推上面甲,端平了手中长槊,

    “诺,”所有人霹雳般回答的一声,同时举起了兵器,快速向前移动,“呜呜,呜呜,呜呜,,,,,,”角声像受了惊吓般停滞了片刻,才追赶着大伙的步伐响了起來,如虎啸高岗,如大河奔流,夜风猛然加大,呼啦啦出着燃烧中的帐篷,赤红色火焰跳动,跳动,越跳越高,越跳越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