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国功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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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朝露 (九 中)

    第三章 朝露 (九 中)

    送走了王德仁,李密在心中默默核计了一下,顺路向翟让所居的后寨走去,自从他上山之后,翟让对他几乎是言听计从,很多事情可以不经汇报便自行决断,但在目前瓦岗寨人心不稳的情况下,涉及到上万人的调防的命令,李密觉得还是由翟大当家亲自发布为妙,一则不授人自己专权擅断的口实,二來也免得三当家徐茂公等人从中擎肘,

    恰恰徐茂公也在后寨跟翟让商议对瓦岗外营诸部兵马整训的事情,看到李密入内,立刻地起身迎接,李密素來对这位年纪甚轻,但心思慎密的徐三当家颇为忌惮,赶紧抢前一步,笑呵呵地打招呼:“茂公也在啊,正好我这里有一件要紧的事情想找你和大当家商量,这下好了,省得我再去前寨找你了,”

    说罢,又冲着翟让做了个长揖:“军司马李密,有要事向大当家禀报,”

    “免了,自家兄弟面前,就别來这一套了,有话直接说,咱们三个一块儿核计,” 翟让拍了拍自己右侧与徐茂公相对的胡凳,大咧咧地吩咐, “坐我旁边來,正好我刚命人煮了壶浓茶,咱们哥仨边喝边聊,,”

    “谢大当家赐座,”李密恭恭敬敬地做完了第二个长揖,然后才快步走到翟让身边,微笑着落座,

    早有侍女寻來茶盏,给李密倒上了热气腾腾的一碗,刹那间,浓郁的香气便钻满了鼻孔,李密出身豪门,自幼享尽人间富贵,因此稍加留神,便立刻嗅出了翟让喝的是极品大龙团,此茶原为专供皇室的贡品,近几年皇帝陛下天天不着家,很多事情管得不像先前那样严了,所以才有机会流传到市面上少许,即便是如此,其价格也与同等重量的黄金相当,单是煮眼前这么小小的一壶所用,折成现钱,也足够给普通喽啰买上一幅镔铁重铠,而瓦岗军最近屡屡战败,粮草辎重无一不缺,外营的旅帅尚不能保证每人一副皮甲,翟大当家每天这么喝,岂不喝的全是弟兄们鲜血么,

    想到这儿,李密的眉毛不由自主地跳了一下,茶盏端在手里,再也沒勇气往嘴边送,翟让见到了,还以为替自己煮茶的厨子放错了调料,用手指敲了敲桌案,沉声问道:“怎么,法主,是盐放多了,还是香料烘炒的火候不足,你是行家,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尽管说出來,一会儿我就让他们照你说的去弄,”

    “沒事,沒事,很久沒喝过这么好的茶了,一时不忍下肚,”李密被问得一愣,旋即将心中的不满强压下去,笑着端起茶盏抿了一大口,慢咽细品,小心翼翼地回味了好一会儿,他才又将茶盏放下,叹息着赞叹:“好东西啊,好东西,当年在皇宫做侍卫时,属下也能沒喝上几回,不成想到了翟大当家这儿,还能再次一饱口福,嗯,真是舒泰,从骨头里往外舒泰,”

    “不就是壶水么,看你说的,好像喝的是王母娘娘的奶汤一般,”翟让见李密如此识货,立刻又高兴起來,笑呵呵地自谦,

    “王母娘娘的奶汤,”李密又楞了楞,紧跟着连声咳嗽,茶水直喷而出,如此粗鄙的比喻,也就是在翟大当家这里才能听得到,一不小心,他的面纱全湿透了,不得不掀开,用手背去擦脸上的水渍,翟让的目光却又看到了他脸上那些尚未愈合的疤痕,皱了皱眉头,关切地追问道:“怎么还沒好利索,都几个月了,军中的郎中是干什么吃的,连这点儿小伤都治不好,”

    “不关他们的事情,咳咳,”李密一边用手擦泪,一边咳嗽着回答,“咳咳,脸上的肉总要活动,所以痊愈得就慢,咳咳,咳咳,要是放到别处,再重的伤也结疤了,”

    “哦,”翟让微微沉吟,“我说呢,原來是这么回事情,也对,要让老子天天板着个脸不笑不说话,老子岂不得活活憋闷死,可惜了,老弟你本是个仪表堂堂的美髯公,这一弄,胡子再漂亮,也无法跟脸般配了,不过,男子汉大丈夫,本來就不是凭着脸蛋子吃饭,别当回事,该怎么过日子还怎么过日子,”

    李密自从受伤之后,最恨的就是别人谈论自己的相貌,虽然他知道翟让是出于一番好心,也明白翟大当家素來口无遮拦,一层怒意还是在胸口涌了起來,慢慢地堵到嗓子眼,

    但此刻绝对不是发怒的时候,以他目前的实力和声望,也沒有在翟让和徐茂公二人面前翻脸的资本,所以尽管肚子里怒火中烧,李密还是咧嘴笑了笑,低声道:“谁说不是呢,人长了嘴,还不就为了说话和吃饭么,弟兄们怕我难过,总是想方设法安慰我,其实我李密既然敢起兵造反,早就把生死置之度外了,又怎会在乎这张脸皮,”

    “不在乎就好,就好,”翟让浑然未觉自己已经得罪了人,依旧大咧咧地嚷嚷,“大丈夫一不可无胸襟气度,二不可无权势地位,三不可缺金银珠宝,只要有了这三样,女人还不是亮着眼睛往怀里扑,谁会在乎你的那张脸蛋子,要我说,你也别老拿白纱遮着它,让它多见见光,多见见风,也许能好得更干脆一些,”

    “大当家说得极是,”李密笑着点头,随手将白纱扯下來丢到一边,“我挡着他,只是不想让弟兄们天天看到后,心里添堵罢了,自己真沒怎么当回事情,早晚有一天,咱们会将姓李的抓住,把那日的仇一刀一刀地还回來,”

    说完这话,他猛然又想起对面还坐着徐茂公,赶紧将目光从眼角边转过去,悄悄观察对方的动静,徐茂公仿佛根本沒听见李密刚才所说的话,端着茶盏,细细品味,偶尔还捡起桌上的点心吃上几块,怡然自得,

    “你不用看他,茂公这个人,公事私事向來分得清楚,李仲坚欠咱们的血债,茂公日后肯定会一文不落地替弟兄们追讨,但追讨过后,茂公亦会替他好好起座坟,全了一场兄弟之义,”

    徐茂公和隋将李仲坚曾经是生死之交的事,在瓦岗山早已传得人尽皆知,虽然在李仲坚手里前后折损了数万兵马,但瓦岗内营众豪杰们却沒有因此对徐茂公怀恨在心,在他们之中大多数看來,李仲坚是个有本事的英雄,徐二当家曾经与这样一个有本事的英雄称兄道弟,那说明徐二当家的本领也不比对方差,至少有跟对方并肩而战的资格,

    被翟让戳破了心事,李密的脸色禁不住微微发红,好在徐茂公也被翟让的笑声从走神中拉了回來,放下茶盏,笑着插嘴:“大当家和密公在说我么,沒什么事,我刚才心里正盘算着怎么破眼前之局,沒听见你们二人说什么,对了,二当家不是说有要事找大当家商量么,到底是什么事情,居然让二当家亲自跑一趟,”

    “嗯哼,嗯哼,”不光李密,翟让也被问得连声咳嗽起來,二人赶紧将杂七杂八的心思收起,笑着将身体坐正,

    “密公说吧,刚才的话題扯得的确太远了,,”仗着大当家的身份,翟让笑着将话头转向正題,

    “其实我的來意,跟茂公的目标一致,都是想让咱们瓦岗寨从眼前不尴不尬的局面里早日解脱出來,”李密点头回应,清清嗓子,笑着将王德仁建议拉拢程名振入伙,自己打算派他与房彦藻等人渡过黄河,联络河北群雄共创大业的设想说了一遍,

    当然,他不会告诉翟让和徐茂公,程名振可能与自己有着师门渊源,更不会提及可能存在的大笔宝藏,这一切都被套上了一个冠冕堂皇的借口,看起來名正言顺,合情合理,

    “两万多人全都带走,”李密的话刚说完,翟让立刻嘬起了牙花子,他并不是个善于决策的人,李密上山之前,大事小情基本上全依靠徐茂公,李密上山之后,由于听信了术士们的话,再加上担心徐茂公专权太久,威胁到自己,他便将寨中的一部分权力从徐茂公手里收回來,分配到了李密之手,试图借着徐、李二人的平衡,维护住自己大当家的超然地位,

    最近李密连吃败仗,迫于程知节、单雄信等人的压力,翟让不得不重新调整了一下几个核心人物的权力划分,但大部分军务事务还是由徐、李二人承担,他自己乐得做一名甩手大掌柜,

    可两万人毕竟不是个小数目,纵使是无心正事的翟让,一时也有些犯了犹豫,此刻张须陀的大军就在不远处压着,外营兵马虽然战斗力低下,但多几个人,就能多几分保险,再不济一点儿,他们还能起到拖延时间的作用呢,等张须陀把王德仁麾下的两万兵马给收拾光了,主寨这边早已得到了警讯,可以在敌军攻上山之前从从容容地转移,

    “管城周文举刚好募兵归來,可以顶上王德仁的位置,”对于翟让的反应,李密早有准备,笑了笑,有条不紊地解释,“按道理,王寨主也在前方顶了小半个月了,应该换下來休整一下,他本是河北林虑山的寨主,老巢就在巨鹿泽边上,到了那边,人头熟,地头也熟悉,万一能联络好张金称和程名振,共同威胁黎阳仓,张须陀为了保护仓里的粮草,就不得不分兵北进,届时,我等再集中力量,一鼓而破之,洗雪当日之耻,”

    “嗯,我想想,你让我想想,”翟让摆摆手,然后用指头关节轻轻敲打自己的脑瓜壳,李密说得太快,仓促之间,他的思路根本无法跟上对方的话头,唯一能听清楚的便是,王德仁去了河北,张须陀便会被瓦岗军击败,这可是他梦寐以求的好事,只是李密这人说话总是太满,上回摆下十面埋伏大阵,说一定能生擒李仲坚,结果被人家像撵兔子般给撵了回來,如果不是王伯当拼死护着,差一点连性命都给丢掉…….

    “两万人的确有点多,”沒等翟让把纷乱的思绪理出个条条框框,徐茂公沉吟着开口,“密公末急,我不是说你的部署有什么欠缺,我是担心程名振那边会引起误解,”

    李密的眉毛迅速一跳,本想跟徐茂公争论几句,又听闻对方好像还有后话,忍了忍,沉声追问:“误解,他莫非怕咱们会借机吞掉他么,就几千喽啰,谁稀罕,”

    “咱们瓦岗山当然不稀罕他那几千喽啰,”徐茂公点点头,继续说道:“但正是因为程名振手中只有几千兵马,咱们才更不能派那么多弟兄过去,否则,万一程名振误以为咱们是以武力逼迫他就范,事情可就麻烦了,”

    “对,咱们瓦岗寨不能以大欺小,自己坏了名头,”翟让终于想出些头绪來,大声表态,“密公拉上山这些弟兄,哪个不是自愿來的,若是人家不情不愿,咱们非赶着鸭子上架,那不是给自己找别扭么,來了后他也跟咱们不是一条心,关键时刻给你撩挑子,必胜之仗也成败仗了,”

    “大当家和三当家想拧了,我不是让这两万人全到程名振家门口去,那成什么了,不是纯找着让人家误会么,”李密笑了笑,学着翟让说话的口吻继续补充,“这两万兵马渡过黄河后,不直接去找程名振,而是在汲郡和魏郡之间,找个合适的地方先安顿下來,一边摆出准备攻击黎阳仓的姿态,一边与程名振、张金称等人遥相呼应,待时机差不多了,程名振不会误解咱们意思的时候,房彦藻和王伯当他们再专程登门拜访,我想,程名振也是个明白人,应该知道跟咱们瓦岗山联手,有百利而无一害,”

    “嗯,那还差不多,茂公,你说呢,”翟让觉得李密的话很有道理,一边点头,一边向徐茂公征询意见,

    徐茂公见自己已经无法再阻拦,想了想,笑着建议:“要去就插在武阳和汲郡之间的博望山一带,既可以与程名振呼应威胁武阳郡的元宝藏,又可以回头威慑黎阳仓,比插在汲郡和魏郡之间的荒山野岭更合适,就是不知道王寨主有沒有那份胆量和实力,去撩一撩武阳魏德深的虎须,”

    李密本來就想给元宝藏点儿颜色看看,逼迫对方早做决定,听徐茂公如此一说,正中下怀,立刻笑呵呵地回应道:“应该问題不大,魏德深是个徒有虚名之辈,去年被二毛兄弟以五百轻骑就给打得溃不成军,这次,茂公能不能让二毛兄弟跟着一道去,一则可以给德仁帮帮忙,二來,也能显出咱们瓦岗山的诚意,”

    王二毛是去年冬天被徐茂公从卫文升的刀下救回瓦岗山的,自那之后一直跟在徐茂公身边听令,张金称写信向翟让要了几回,都被徐茂公以重伤未愈做借口给拒绝了,此刻李密旧事重提,翟让亦想起了自己麾下还有这样一个有利棋子,赶紧敲敲桌案,笑着向徐茂公求情,“老三,我看这事成,王兄弟本來就是人家巨鹿泽的,虽然跟你投缘,咱们也不能扣人家一辈子不还吧,送他回去,借机卖程名振一个人情,这买卖咱们不吃亏……”

    “我倒不是觉得咱们吃亏,”看到翟让处处替李密说话,徐茂公心里边很不是滋味,脸上却不得不保持着笑容,“我是想留着他,以后说不定能派更大的用场,既然大当家和密公都建议放他回巨鹿泽,属下遵命便是,但光是他们几个,实力还是太弱,嘶…….”

    李密一听,立刻明白徐茂公要给自己的安排掺沙子,赶紧站起身,笑着拱手,“不少了,不少了,三当家的心意我领了,咱们瓦岗寨正是用人之际,别为了寻一个外援,害得自己这边用起人來捉襟见肘,”

    “沒事,反正眼下也是僵持,”徐茂公不理会李密的求肯,继续坚持自己的安排,“映登为人机敏,又擅长跟人交涉,不如派他一道过去,本來我还想派程知节或者单雄信其中的一个,但既然密公觉得人手够了,就不麻烦他们两个了,”

    “程兄弟和单兄弟不能轻动,”翟让也知道自己这边真正能支撑起局面的勇将是哪几个,迅速接过徐茂公的话头,看了看李密,又看了看追随自己多年的老三徐茂公,他又有点儿举棋不定,“可单派映登和伯当两名武将去,是不是实力差了点儿,彦藻可不是个能上阵的,那王德仁的身手我见识过,也就那么回事儿,”

    如果再由着翟让斟酌下去,自己的安排就全被打乱了,李密不敢再耽搁,只好向徐茂公妥协,“映登和伯当两个足够,眼下官军的注意力全在塞上昏君那边,顾不得阻拦他们,”

    “嗯,密公言之有理,”翟让稀里糊涂地点头,然后大咧咧地挥手,“就这么办吧,让伯当、映登和彦藻陪着王德仁一道北上,遇到麻烦,德仁为主,跟大伙相互商量着处理,茂公再安排一哨人马于黄河岸边,等河面结冰后,随时北上接应,”

    “诺,”李密和徐茂公互相看了看,同时起身领命,

    见二人准备告辞,翟让也笑呵呵地站起來,亲自将两名臂膀送出了后寨,李密对徐茂公恨得咬牙切齿,偏偏奈何不得对方,只能笑着拱手道别,徐茂公心里对李密也是一百二十个防范,当着翟让的面不好发作,也淡淡笑了笑,挥手而去,

    目送着左膀右臂去远了,翟让又看了会儿风景,摇了摇头,笑着回寨,在转过身的那一瞬间,他的眼睛里不再有半点儿萎靡,

    他,永远是瓦岗山的大当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