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国功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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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紫骝 (六 下)

    第二章 紫骝 (六 下)

    毕竟是郡守府长史,位高权重,魏征的命令被毫无折扣地执行,半柱香过后,小吏汤祖望被两名郡守府仆役夹着,忐忑不安地走了进來,

    “见,见过魏,魏大人,”天天盼着有机会跟魏征说话,当机会真正來到眼前了,汤祖望的舌头却打了结,躬下身去,磕磕绊绊地见礼,

    “免礼,”魏征待人很随和,客气中隐藏着一股冷淡,“坐下说话吧,我这里有些小事需要找你商量,”

    说着话,他抬手示意左右仆从为汤若望搬來一把胡凳,又笑着吩咐道:“去给汤大人弄碗热茶來,记得多放些姜,这么冷的天,别让寒气侵入了筋骨,”

    “不妨事,真的不妨事,”虽然浑身上下已经被雨水淋了个透,小吏汤若望还是被魏征的话说得心头发暖,再度躬下身去,带着几分感激说道:“属下,属下是贱人贱命,淋惯了,这点小雨不算什么,大人有话尽管吩咐,属下只要能做的,绝不敢推辞,”

    “不是吩咐,是商量,”魏征谦和地笑了笑,“你坐,热茶一会儿便好,先把身子暖和过來咱们再说话,还早着呢,不急在这一时片刻功夫,”

    吩咐完了,魏征便不再看汤祖望受宠若惊的表情,低下头去,仔细地翻阅面前的一摞账本,

    见长史大人不理睬自己了,汤祖望也不敢再客套,只好欠着身子,于胡凳上坐了半个屁股,肚子里的心脏却像变成了一只兔子,咚咚咚,咚咚咚,随时都要从嗓子眼里蹦将出來,

    “也不是什么大事,”魏征依旧不抬头,声音中自带一股令人无法面对的威严,“这不马上要春播了么,郡守大人关心农务,让我看看仓库里的种子是否齐备,春耕后肯定有一段时间要青黄不接,府库里的存粮也要查一查,看能否临时开设几个粥棚,帮百姓渡过眼前难关,”

    “那,那,属下就是个记账的,知道的有限,”汤祖望楞了楞,哭丧着脸回应,虽然答非所问,他的心却跳得不那么欢了,手和脚也暂时找到了该放的地方,

    “无妨,我刚刚看过你记的账本,从数字上能推算出一些,具体统计汇总,自然会找储主簿问,不会让你为难,”魏征非常体谅对方的苦衷,淡然说道,

    账面上有的,仓库里未必有,账面上无的,仓库里边未必无,这都是大隋朝的规矩,只可意会不可言传,既然魏长史明白其中道理,汤主簿的心更沒必要一直提着了,他讪讪地笑了笑,低声补充了一句,“其实,其实大人也是清楚的,像我等,像我等这种小吏,永远是奉命行事,”

    魏征也笑了笑,不置可否,两眼继续扫视账簿,二人之间登时又陷入了沉寂,汤祖望百无聊赖,屁股如长了钉子般,不安地在胡凳上扭來扭去,好在这种沉寂沒能持续多久,又过了小半柱香时间,仆从端來刚熬好的热茶,给主客二人各倒上了一碗,然后躬身告退,顺势掩好了房门,

    “汤大人用茶,”魏征抬起头來,用手比了个请的姿势,

    “不敢,不敢,大人请先用,”汤祖望赶紧从胡凳上跳下,拱手施礼,

    魏征淡淡一笑,端起茶盏慢饮,汤祖望等了一小会儿,发现沒人再跟自己客套,也只好嘿嘿地傻笑了几声,端起茶碗,一小口一小口地品味,

    是上好的河南贡茶,用香料、精盐和姜片精心调制过,喝进喉咙里,就像饮了酒,从嗓子到小腹都泛起股暖融融地感觉,半碗热茶落肚后,汤祖望心中的忐忑尽失,脸色看上去也不像先前那样苍白了,代之是一抹淡淡的酡红,

    “属下从來沒喝过这么好的茶,”带着几分熏然之意,他沒话找话,

    “要三百个钱一两呢,郡守大人送的,否则我也喝不起,”魏征突然变得俗气起來,毫不掩饰地炫耀,

    “这,这可是贵人喝东西,属下今天托大人的福了,”汤祖望被茶叶的价格吓了一跳,放下茶盏,满脸感激,

    “你平时会喝不到,”魏征眉头轻皱,似乎不相信汤祖望的恭维,“我记得,你的薪俸是每月两吊半吧,一年四季郡守衙门里边还有柴火钱、衣裳钱和过冬钱不定时分发,怎么会连碗好茶都喝不起,”

    “大人,大人有所不知,”汤祖望苦笑了一下,讪讪地回应,“卑职家中有老母疾病缠身,开销甚大,下面还有两儿一女需要养活,早几年在城外的田地中还能找些补贴,现在兵荒马乱的,雇人种了地,也收不上几颗粮食來……”

    说道这,他脸上的笑容慢慢转苦,摇着头,仿佛此刻喝到嘴里边的全是胆汁,

    “如此说來,两吊半薪俸是紧了些,”魏征看了对方一眼,非常同情地说道,

    “怎么着都得活,”汤祖望低下头,有些伤心的回应,他这个级别,吏不吏,官不官,既沒有实权捞取好处,又看不见升迁希望,实在是过一天算一天,混吃等死而已,

    “那还不如衙门里的捕快呢,好歹有人孝敬,” 魏征倒是贴心,对地方上的规矩门清儿,

    “可不是,”汤祖望笑着耸肩,猛然意识到这是在上司面前发牢骚,赶紧坐直身体,大声道,“但卑职绝不敢应付差事,所有经手钱粮财帛,都有出有入,一笔笔记录在案,”

    “我知道,”魏征轻敲账本,“从这里能看出來,你是个细心人,做事也懂得轻重,”

    汤祖望“呵呵呵呵”傻笑,心里边真的把魏征当成了知己,恨不能扑上去抱住对方大腿喊一声:愿为大人赴汤蹈火,

    沒等他从幸福中缓过神來,魏征清了清嗓子,继续说道:“沒什么好处可捞,又从不敢贪污,所以呢,你就自己另找财路,出卖消息给山贼草寇,”

    轰隆,如同被霹雳击中般,汤祖望顿时呆在了当场,我做的事情他都知道了,惊诧、恐慌、绝望、种种恶劣的情绪交织在一起,令他不知道该如何寻求解脱,想跳起來夺路而走,却发现自己的双腿突然不听使唤了,软绵绵地提不起半分力气,

    “说啊,怎么不说话了,”魏征还是刚才那样,眼神里带着笑,话语波澜不惊,

    “我,我,属下,属下冤枉啊,”汤祖望挣扎了几下却鼓不起逃走的勇气,扑通一声跪倒,伏地大哭,“魏大人明鉴,属下真的冤枉啊,属下喜欢打听事儿,但绝沒勾结过什么流寇,更沒出卖过什么消息,”

    “是么,那你这些天來一直探听黄河之战的详情,仅仅是为了好奇了,”魏征笑着反问,将汤祖望的谎言当场拆穿,“你一个管账本的户曹小吏,什么时候也喜欢上了兵事,光知道输赢胜负还不满足,甚至连双方交手的详细过程,伤亡数字都想打听得一清二楚,”

    “属下,属下,……”汤祖望继续干嚎,根本无法回答魏征的质问,勾结盗匪是掉脑袋的罪名,他不敢承认,也无法否认,只好抹了几把眼泪,哭泣着解释:“属下的确胡乱探听军机,属下该死,但属下只跟几个朋友说过,真的不认识什么土匪流寇,”

    魏征哼了一声,声调陡然转高,“哪几个朋友,他们是做什么的,沒给过你钱么,”

    “是,是一个做买卖的朋友,”汤祖望硬着头皮回答,“他干什么的,小的也沒仔细打听,喝酒时认识的,最近常來往,”

    “收过人家的钱么,”

    “这个,这个,”汤祖望犹豫再三,知道自己肯定瞒不过去,带着哭腔回应,“收过,只收过两回,属下太傻,属下被他骗了,”

    魏征摇摇头,继续冷笑,“是啊,你太傻,别人问什么,就告诉什么,不知道的,也要帮人打听,只为了区区几个钱,为了区区几个钱便把一辈子的差事都搭了进去,说不定还要搭上一颗脑袋,”

    “大人饶命啊,大人饶命,”汤祖望吓得一哆嗦,差点尿到了裤子里,“属下家里还有老母在堂,有妻儿在室,大人饶命,大人饶命啊,”

    “我说过要杀你了么,”魏征的声音突然又变了调,不像先前那般冷淡,但隐隐带上了几分轻蔑,

    这个时候谁还在乎轻蔑不轻蔑,汤祖望不敢看魏征的脸色,重重在地上磕头,“那家伙叫黄牙鲍,就住在米市胡同,大人给小的一个机会,小的立刻就为大人把他给抓來,”

    “抓來,抓來做什么,”魏征明知故问,

    “他,他可能是土匪安插在武阳郡的探子啊,”汤祖望又楞了一下,很沒义气地举报,

    魏征敲了敲桌案,冷笑着问:“你先前卖给他的消息,估计他早已送到了巨鹿泽,你不知道的消息,眼下他也不知道,我抓他干什么,有什么用场,抓了他,贼人再派另外一个探子來,我得花多少力气去查访,”

    连珠箭般的问话让汤祖望应付不过來,瞪大了眼睛,呆呆地向魏征脸上看,他发觉魏征好像不打算生擒贼寇探子,好像也不打算抓他这个内奸立功,更沒有将他交给郡守大人的打算,只是慢慢地品着茶,仿佛茶里边藏着无数秘密,

    “大人,”突然福灵心至,汤若望向前爬了几步,双手捧起一小粒银豆子,“大人,这是贼子收买,不贿赂小人的茶钱,小的不敢出卖武阳郡的父老乡亲,现在将其交公,”

    “你自己收起來吧,”魏征被对方愚蠢的举动逗笑,拂袖站起,背着手吩咐,

    “大人,”这下,汤祖望可傻了眼,既然不想抓他,又不是找茬索取贿赂,魏征魏大人的葫芦里到底买的哪门子药,总得给个说法吧,不能就这么把人给活活闷死,

    正迷茫间,头顶上忽然传來魏征的声音,“你家里穷,为官又清廉自守,一时走上岔路情有可原,那些钱,你留着给令堂看病吧,别让她老人家对你失望,”

    “大人,”汤祖望发出一声哀鸣,鼻涕眼泪一块淌了下來,到了现在,他算是对魏征彻底死心塌地了,“您给我指一条明路吧,小的这条命就卖给您了,是去杀那个狗贼,还是继续跟他虚与委蛇,小的都听您的,”

    魏征转过头,微笑着确认,“真的听我的?”

    汤祖望举起手臂,大声回应,“小的可以对天发誓,”

    “沒必要,”魏征看了看他,非常自信地回应,“你先站起來,咱们两个慢慢说,”

    “属下……”

    “站起來,这是我让你做的第一件事,”

    汤祖望抹了把脸,鼻涕眼泪花里胡哨,“属下遵命,”说这着话,他长身而起,毕恭毕敬地站于魏征眼前,垂着头听候发落,

    这正是魏征想要的效果,“你啊,既然胆小,又何必做这种事,”他笑着拍了拍对方的肩膀,差点把汤祖望又拍得趴在地上,“我不会去举报你,也不会惩罚你,我需要你联络那个姓鲍的,亲自帮我送一封信到巨鹿泽,”

    “送信,”汤祖望先是一愣,然后迅速意识到这等同于还是要他的命,张金称喜欢生吃人心,他带着武阳郡长史的战书过去,岂不是等于把自己洗干净后摆到了对方的案板上了么,

    腿一软,他又趔趄着跪倒,嘴里发出连串的哀鸣,“大人,大人,我家里……”

    沒等他把母亲妻儿搬出來,魏征用力一扯他的肩膀,大声喝道:“有点儿出息,别让我瞧不起你,给我站起來,不就一封信么,难道人家敢到咱们眼皮底下开商铺,咱们连封信都沒胆子送,”

    “大……”汤祖望被扯得龇牙咧嘴,哭声却是止住了,他不想让魏征瞧不起,更不想因为拒绝了对方的要求,从而给自己和家人引來更大的麻烦,犹豫了一下,嘟囔着道“就怕,就怕姓鲍的不肯帮忙,”

    “你直接跟他说,我已经知道他是巨鹿泽的卧底了,但是暂时还不想抓他,”魏征倒是干脆,直接给出了解决办法,“然后告诉他是我让你送信给张大王,如果你不去,就连你带他一块抓,”

    真个是文人耍起横來,即便是流氓也要怕三分,汤祖望被吓得又是一哆嗦,抬起头,满脸都是哀求之色,摇尾乞怜的半天,却沒得到任何回应,他知道这已经是魏征的底限了,如果自己再不知道好歹的话,恐怕会被立刻交给郡守衙门严加审问,届时证据确凿,罪无可恕,自己死了不算,老婆、孩子都要受到牵连,

    想到这些,他把心一横,大声说道:“卑职做错了事,的确该有所交代,能死在贼寇之手而不是被郡守大人下令砍头示众,也算沒辱沒祖宗,此去别无牵挂,若是回不來,还请魏大人念在属下算得上是一名廉吏的份上,给属下的妻儿老小一些抚恤,大人如能答应,小的下辈子结草衔环,也会报答大人的恩德,”

    “什么死啊,活啊的,下辈子到底如何,谁又说得清楚,”魏征笑了笑,低声数落,“你啊,该胆大时不大,该胆小时不小,坐下,我慢慢说给你听,你只要照着做了,我保你活着回來,说不定还能得到张金称的一大笔赏赐,”

    “请大人明示,”汤祖望压根儿不信魏征的话,却认命地坐在胡凳上,恭候对方的指点,

    “这封信,不是什么战书,”魏征敲了敲火漆封好的信皮,笑着解释,“这是我给张大当家的示好信,我,武阳郡长史魏征,不想看到兵戈再起,生灵涂炭,所以自不量力准备说服张大当家放弃对武阳郡的窥探,但是呢,空口白牙沒人会领情,所以发一封信去,问问武阳郡每年交出多少钱粮來,才能买得一年平安,”

    “那,那郡守大人,”汤祖望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看着魏征,呆呆的问,他知道自己出卖消息给流寇,已经足够杀头抄家了,沒想到魏征的胆子比自己还大,居然敢公然与贼人联络,以求一时苟且,

    魏征耸了耸肩,脸上写满了一人做事一人当的意思,“我沒问过郡守大人,郡守大人也不会答应,但我所做的事情,郡守大人肯定会被瞒得死死的,你可明白,”

    “小的明白,小的明白,”毕竟在官场上混了半辈子的人,这点儿猫腻汤祖望焉有不懂之理,心里边的恐慌登时去了七分,陪着笑脸,连声回应,

    “这,是我,魏征瞒着郡守大人私下干的好事,你,只是跑腿的,不知道信当中的内容,因为我拿你的妻儿老小相要挟,所以你也不敢拒绝我,”魏征顿了顿,继续强调,

    汤祖望知道对方之所以这样说,是准备万一出现差错,一个人将所有罪责承担下來,不牵连自己,忍不住心头又是一暖,低下头,低声道:“大人说得话我都清楚,您放心,小的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沒听说过,但是小的日后只要活着一天,便决不会忘记大人今日所作所为,”

    “我是馆陶人,这里是我的老家,”魏征的脸上浮起了一抹真正的笑容,好像自言自语,又好像说给汤祖望听,“人活着,总得做些事情,否则对不起自己,也对不起古人写下的那些教诲,”

    叹了口气,他将话头又转向正題,“其他废话我就不多说了,你记住几句最要紧的,我会给你准备两份礼物,都很贵重,但其中有所差别,你把最贵重的那份给程名振,差一点儿的那份给张金称,如果有人问起原因來,你就说我原籍馆陶,与程九爷算半个老乡,馆陶的百姓至今沒忘记程九爷的好处,”

    “嗯,”汤祖望连连点头,唯恐漏听了一个字,

    “去了巨鹿泽,张金称肯定会吓唬你,但你不能求饶,越求饶死得越快,”魏征看了他一眼,继续补充,“你如果害怕,就告诉自己,反正都是个死,不如死得体体面些,”

    汤祖望想了想,点头答应,“我知道了,大人放心,反正是个死么,大人都不怕,我还怕个球,”

    “然后你告诉张金称,他安插在武阳郡的哨探我都知道,为了表现诚意,所以才留着那些人不动,如果你死了,那些探子都得为你殉葬,还有,如果你死了,也不会再有第二个人敢來下书,我在信中所提建议,就一项也甭想达成了,”

    “第三,你告诉张金称,黄河冰上一战,我曾经亲眼目睹,如果他想知道其中详情,无论是哪一方的情况,都可以写信來问,信先送到黄牙鲍那,由他交给你,然后,你再转交给我,除了你们两个之外,我不会认识第三人,”

    这,已经是明明白白地替下书人安排退路了,不由得他不感动,眼圈一红,小吏汤祖望哽咽着说道:“大人,大人相待之恩,属下,属下不知道该怎么报答,反正,反正大人怎么安排,我就怎么做,绝不会让您失望,让您看不起我,”

    “坐,咱们两个坐着说话,”魏征自己坐直身体,也示意对方坐正,“人得先做出不让别人看不起的事情,才会被大伙看得起,自今日起,武阳郡二百三十万父老乡亲的性命,就系在咱们两个的肩膀上,事成,未必有人记得你我的好处,事败,也沒人会为咱们两个摆酒祭奠,但真相早晚有被揭开的那一天,日后活着的人见到你我的孩子,也会冲他们挑一挑大拇指,说他们的阿爷是条真豪杰,老子英雄,儿子亦不会是孬种,”

    “大人,您甭说了,”汤祖望用力抹了两把眼睛,满脸是泪,脊背却挺得笔直,他为自己而感到自豪,虽然这种自豪像火,需要燃烧他的性命为代价,“我懂,我都懂,”

    “今天回去收拾一下,明天到我这里來取礼物和信,”魏征笑着拉开对方的手,看着汤祖望的眼睛吩咐,

    “必不辱命,大人,”汤祖望长身肃立,答应,

    “去吧,”魏征挥了挥手,命令对方离开,然后托着茶盏,慢慢走到了窗口,仓促而來的雷雨将外边的世界打得一片苍茫,在那白茫茫的水汽下,却隐隐有一片绿意浮现,泼不灭,洗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