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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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回 殷商罪犯

    tue mar 22 15:29:49 cst 2016

    昔日高台草木欣,颓垣断壁柳垂荫;

    一夕兴亡天数定,成王败寇古犹今。

    话表公元前1046年,周武王联军与商朝军队在朝歌外郊的牧野展开决战,帝辛兵败自杀焚于鹿台,周立商亡。

    为了安置殷商遗民,周王将商朝旧都朝歌封为殷都,并把帝辛之子武庚封于此地,管理前朝旧民,守商祀,祭先祖。

    到后来三监之乱中武庚被杀,顽强抵抗的殷商遗民分别被迁往周和陈、许、蔡、郑等诸侯国。在殷都封康叔建立卫国,赐殷民七族;在奄国旧地封伯禽建立鲁国,赐殷民六族。从此殷商遗民在西周王朝的残酷统治下被全部分割镇压。

    殷商后裔辛苦劳作,四散分居。

    虽然被屡屡镇压,却仍有不少诸侯国怀念帝辛,心存武庚,不服周朝管束。商亡至今两百多年间,叛乱纷争频起,大小战事连连,殷人与周朝关系紧张,摩擦不断,矛盾时刻上演,直至今时今日。而此时此刻,正愈演愈烈。

    炎炎夏日,烈日当头,远望出去,空气竟然像波纹一般跳动,大地似乎也在蒸腾。

    郑城南郊是一片枣树林,一条小路穿梭其中。天气这般的干燥炎热,使得路上竟然没有一个行人,甚至连飞鸟走兽都躲进了巢里洞中,只能听到一片片叫嚣的蝉鸣,似乎也在抱怨这难耐的高温。

    正此时,一队人马由远处赶来。为首的乃是一辆马车,马车上支着车盖,素纱环了车盖四周,用以遮阳。马车前方是四匹高头大马,个个都是棕中带黄,喘着粗气缓缓而行。马车后方队伍很长,几乎每一人都是低了脑袋,拖着步伐,当真是无精打采,死样活气。

    “六子,这是到哪里了?”马车里传来问话。

    “回高公公,前方不到三里,便是郑城了。”在一旁侍奉的小太监回答道。

    “怎么这般磨蹭呐!啊?一群废物!去到陶丘九天不到,返回郑城却足足用了二十一天!”长途奔波,加上这气候简直让人非常难耐,这位公公早已窝了一肚子火了。

    高总管再度发火,小太监可着实慌了神,支支吾吾道:“都怪这群…该死的…殷人,步伐慢得要命…”

    半年前,曹伯雉要在陶丘建造宫室以便迁都。无奈修建宫殿工程浩大,曹国又劳工不足,曹伯雉便修书一封给郑公友,借三千奴隶。郑曹两国友好往来,这点小小要求对郑公而言自然是微不足道。

    外借的奴隶多数都是前朝殷商人后裔,他们或者因叛乱被捕,或者因被叛乱者牵累被捕。

    正说话间,队伍后边传来了一阵骚动,想来又是一名奴隶因体力不支而倒下了。高总管正愁着无处发火,便朝着那熙熙攘攘的人群走了过去,后边一堆的喽啰紧紧相随。

    围了一圈的人群让开一道缺口,高总管一行人便插了进去。

    地上躺着一个男孩,大概**岁的模样,瘦骨如柴,衣衫褴褛,跟周围的殷人混为一样的颜色,脸色苍白,毫无一丝血色,昏迷中并无意识地喊道:“爹,饿…”

    跪在男孩身旁的是一中年男子,同样是蓬头散发,满脸土灰,地上躺的男孩正是这人的儿子。与其他奴隶无异,男子手脚都被锁链所束缚,衣领上是两个被汗水浸得模模糊糊、勉强能够辨认的“丘巳”二字,这表示他是在丘地巳时被抓的男丁。

    高总管一行人突然到来,让这男子在不知所措的望呆之中骤然清醒:“大人,小儿已连续几天不曾进食,求各位大人大发慈悲,给口吃的吧。”

    高总管瞟了一眼男孩,又瞟了一眼男子,叉起手冷冷说道:“这小东西,本来就没干什么活,活着根本就是浪费粮食,死了倒还干净利落!”然后捂着鼻子向喽啰们挥挥手,“埋了埋了!”

    见喽啰们正要动手,男子当即急了,喊道:“小儿的那份,我一个人做两个人的工,早就已经补回来了!”他环望了一下四周,找出了负责他的那个监工道:“那位大人可以作证!”

    高总管扭过头来:“一个人做两个人的工?”他瞪着那个监工,“可有此事?”

    监工本来正要点头,却看见那公公使的眼色,赶忙摇头道:“一人工就是一人工,一天工就是一天工,哪有谁替谁的道理?”

    起码在这群人中,高公公要想作践谁是不需要理由的,只能怪那个人自己时运不济。何况是对这群刀俎上待切的鱼肉,这群被奴役的殷人,更有过之而无不及。

    听到这里,喽啰们赶紧冲上前去撕扯,要从男子手中夺那个男孩。

    护犊之心能让老牛敢拿牛角对着猛虎怒气喷张,男子猛扒开喽啰们伸来的手。

    “哟,他敢动手!”其中一个喽啰喊道。

    “打他!”两三人便对他施以拳打脚踢,另外两人仍然在拽那个孩子。

    混乱中男子想要扑向孩子身边,不知谁在他背后猛的一踢,一脚将他踹翻在地。此时他仍然还心存顾忌,并不敢真去还手。

    正在拖拽男孩的那个喽啰见男子踉跄狼狈,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又恶狠狠地在男孩肚子上狠蹬一脚,男孩咳了一声便再没了声息。

    男子迅速爬将起来,面目狰狞,喘着粗气,双手死死掐住那个喽啰的脖子,只见那小喽啰瞬间满脸涨得通红,接着男子用力猛推,那家伙便重重摔了出去,直接倒地再也没能起来。

    喽啰们几乎同时目瞪口呆,谁也料想不到这个殷人竟然真的敢对他们下这般狠手。

    高总管更是大吃一惊,几乎尖叫出声来:“把这个殷人和他的那个小畜生乱棍打死!”

    喽啰们几乎同时扑了上来,男子也已经把心中的怒火完全释放了——只见他就近抄起一把木锹便在喽啰们中间抡了起来。

    人若是愤怒到全然无所畏惧,当真是能够以一当十。方才三个倒霉的家伙离他最近,现在都已经躺在地上没了正形,脑门淌血,四肢抽搐,稍远的喽啰们已不敢冒然近前。

    高总管一挥手,侍奉他身前的两名近侍立刻会意,拿了武器径直近了前去。

    七八个士兵一起,手持铜戈长矛,围着一个紧抓木锹的奴隶作困兽斗。

    只见那:木锹左右挡,长戈前后刺。这边厢,周朝卫兵抖威风;那边厢,殷商奴隶显神气。一个人多势众,一个天生神力,人多势众仍怯场,天生神力浑不惧。来来回回数十合,几番负伤与倒地。

    面对周围人多势众,手脚又被枷锁束缚,再加上一直以来食不果腹,男子终还是有些自顾不暇了。

    眼看这七八个人围成的圈子逐渐缩小,情急下男子无奈着了一险招——男子粗略一瞧,新加进来的这二人虽然贵为总管近身侍卫,武功身手却相比其他喽啰而不及。只见这男子朝着其中一个近侍斜抡木锹,这近侍赶忙挥舞长戈格挡,其余方向的喽啰们也趁势攻击。抡扫、斜刺、倒钩,结结实实都打在男子身上。顷刻间男子后背,肩膀,腰上和腿上都负了伤,皮开肉绽,鲜血直流。男子顾不得伤痛,扔了木锹“啊呀”一声猛撞面前侍卫的胸膛,最终还是给他撞开了一道缺口,而这名侍卫也霎时间重重摔倒在地。

    男子迅速爬将起来,得了空飞也似的疾步冲到高总管跟前,整个过程如此之快,几乎谁都没来得及反应。

    高总管吓出一身冷汗,惊叫一声,急忙向后闪避,却被男子抓住衣领揪了回来。

    男子不给他机会推擞,借势将臂环牢牢套住高总管的脑袋,迅速绕到他身后,并用锁链紧紧勒住了他的脖子。

    “退后!”男子大喝一声。

    一干人等退后。

    “壮士,有话好说,有话好说…”这位总管被勒得声音都有些沙哑了,再也没了刚才那凌人的气势。

    男子看了一眼男孩,那个孩子在刚才的混乱之中被捅得血肉模糊,鲜血仍在不住地往泥土里渗——或许在刚才那个士兵踢的一脚之后,这孩子就已经不行了。

    男子鼻子一酸,却又不得不忍住了流泪,挟着高总管缓缓向着马车方向退去,喽啰们步步紧逼。

    “让你手下的人莫要乱动!”说着锁链在总管的脖子上勒出一道血印。

    “都听不懂人话吗?!”公公发声都显得很吃力,喽啰们于是都止步不再近前。

    男子瞪了一眼他的监工:“你来!”

    监工近前来。

    男子踢了踢脚,锁链立即撞击发出“咯咯”的响声,监工立刻会意,便用钥匙把男子的脚镣打开了。然后男子一脚便把这监工踢翻在地,骂了句“滚”,监工敢怒不敢言,悻悻回到了他方才的位置。

    车前四匹马似乎从来都没有察觉到这紧张的气氛,就像周围其他的殷人一样,只是在呆呆的观望里发呆。

    男子喝令总管道:“解!”

    高总管两手瑟瑟发抖,哆哆嗦嗦地从马车上解了一匹马下来,又哆哆嗦嗦地把缰绳递了过去。

    “壮士,饶命…”总管声音带着战栗,似乎他自己都不敢相信他能逃过此劫。

    男子两眼通红,像是冒火一般,怒吼道:“你这个阉人,身体残缺,心肠更是恶毒!”

    “…我。”

    “你该死!”男子使出浑身力气收紧锁链,顷刻间,只见锁链深深地勒入了那公公的脖子,公公大嘴圆张,鲜血经喉咙从嘴里流出,两个眼珠瞪得似乎要掉了下来,面目着实狰狞可怖。可怜那公公连吭气都没能来得及,身子便瘫软了下去。

    男子没作迟疑,推开高总管的尸身,跃身上马,快马加鞭狂奔逃去,只留下总管的那具残躯鲜血直流。其余不知所措的喽啰,还有那群了无生气的奴隶还处在原地目瞪口呆。

    战局逆转的太过突然,以至于没有人前去追赶。

    天色渐渐昏暗了下来,白天那队人马也已经离开多时了。

    林间微风习习,飕飕略带着一丝凉意,中间依旧掺杂着未能散发干净的淡淡血腥。

    男子随手找了棵树把马栓了,四下里环顾,找寻那具他希望又惧怕找到的躯体。

    男子缓缓走了过去,缓缓蹲下身来,拿手掸了掸孩子脸上的灰尘与落叶。他终于忍不住无尽的悲痛,眼泪如落雨般掉了下来。

    男子名为闻夙,据传是前朝帝乙、帝辛时太师闻仲的后嗣。商朝灭亡后,闻夙祖上以贩马为业,家业颇丰。与多数前朝殷人后裔的悲惨命运不同,闻夙祖上一脉与前朝王室血缘关系较远,在周人大肆抓捕殷人时才得以幸免于难,宗祠与血脉也才得到了延续。

    直到后来,地方上又频频有诸侯兴乱,打着反周复商的旗号公然向周王朝挑衅。周天子勃然大怒,放言要除尽周地境内所有的殷人。于是给各诸侯国下令,凡是与商朝王室及商朝重臣一脉的,全部都要抓捕,叛乱者灭其三族,无罪者发配于各地大小工事,用作苦力。

    闻夙一家最终还是未能幸免,全部沦落为奴,家产悉数被洗。

    奴隶没有人权,除了会说话,与工具并无区别。饥饿,疲累,伤病,或是用来殉葬,无人关心,无人在乎。就像这次曹伯雉修筑宫殿,郑国借出去的奴隶足有三千众,回来时已经不到两千人了。

    没人知道晓闻夙一家经历了什么,但到最后只剩下他父子二人相依为命了,直到今天,他最后的一个亲人也离他而去。

    闻夙轻轻抱起儿子的躯体,再次环顾四下,朝着一棵老树走了过去。他把躯体轻轻放在树旁,一眼扫见了旁边草丛中散落的一堆杂物,那是打斗后死人的遗留之物,他的那把木锹也在其中。他抄起木锹,重新走向老树,要把儿子葬在那老树之下。

    大概过了半个时辰,这简陋的墓穴已经挖出将近三尺深,闻夙用袖子拭去额头上的汗水,并没有要停的意思。想来他是要把墓穴挖得更深一些,以防林间的野狗恶狼轻易刨开。

    盖上最后一撮土,闻夙用木锹把土坟拍实。坟头不高,远远看去甚至连个小土丘都算不上。然而大地为床,苍天为被,一旁的古树作为墓碑,这也应该算得上是最好的长眠之所了。

    葬了儿子,闻夙牵了马,缓缓朝着郑城踱步而行。

    此时天色已晚,月光却也异常明亮,在林间小道犹如撒了一层素纱,似乎有意要为这苦命的人指路。正是:天公鲜作美,独怜夜行人。

    毕竟这闻夙要去那郑城作甚,岂不是羊入虎口?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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