辽末悲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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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六十三节

    fri jul 08 23:53:17 cst 2016

    韩炜看着父亲如山挺立在万目暌睽之下,受众人敬仰,然而又有谁知在这如日中天的光鲜背后夹杂着多少灰黑沉重的色彩?老人家鞠身酹酒,種肃向天,难能自禁的激烈情绪其中有许多的份额必定是在向逢难的族亲与母亲、小妹慰告谢罪。自从当日严辞驳了金人的招降,他再不曾少提相关的话儿,但人却明显得瘦削了,虽不是一夜尽白了头,却在那几日里黑发也染了许多秋霜。虽然长风叔叔把他喻做山峰,但山也有不承之重,虽然暂时还不曾坍崩,但那是还有一些顽强的石头在努力维持着,实际上山体内部已经被无情凿挖得千疮百孔了。父亲偶尔化解开脸上的冰冻,那是遇到了意气相投的知交好友,便是今日在山脚下迎接到抗剌大人时,才真正见他浮起了发乎内心的一丝久违的笑纹??????

    待韩炜情绪稳定下来,转回大殿的时候,典礼己经结束。庆功的酒宴排布开来,大庙大殿的长廊下,围绕着一行首尾相连的大桌,桌上全羊、烤鸡、熏獾仔、炒狍子??????都是兵士们从本地山上猎来的野味,几十坛御酒放在桌脚,旁边堆着一叠叠海碗巨觥……众人笑语喧腾,纷纷入了座席。韩炜过来时恰好遇到萧狗子拽扯着蔡高岭的衣袖经过,蔡高岭冲他嚷嚷道:“你那令尊非要我去陪可敦的官儿们,你一道去吧!”

    萧狗子粗声大气地说:“他去了,连个座位都不给,就让在一旁立侍,太不自在!”蔡高岭闻说笑骂:“你只心疼你家少爷不自在,怎地却要拉扯我寻不自在?”

    边上人听了都笑,李新走过来将韩炜拉过去,与一干中军账里的校官参军同席而坐。

    但到了正式开宴的时候,韩炜向同桌人告了声罪,依然前去父亲那儿立侍。与席间听长者畅论天下,这也是个难得的学习机会。韩炜年少好奇,尤其喜欢听趣闻逸誌热血故事。比如父亲与萧抗剌大人都曾力辞不受伯侯显爵这等粪土王侯的壮举。其中父亲只说是自己无功不能受其禄,不足当殊荣,可到了萧大人那里却又是一番说辞:“自天祚帝以后,朝廷便已不成朝廷,社稷日见荒芜。及至今天,大辽虽表面观来算安在一隅,却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大石公精干,却不知为何竟凭空设置出许多衔职,如今的府相、宰丞不如一个庶僚,堂官部首实则就是杂役??????”

    这些牢骚本来不该出自这位朝之重臣之口,也许是他憋闷得太久,到了韩可孤、李长风、蔡高岭等贴心信任的知己人儿面前,终于找到了可以尽兴发泄的地方,不吐不快,借着酒意便口无遮拦起来。

    李长风在一旁听了,放下箸子插嘴道:“‘将军满街走,侯爷贱如狗。’这句谣是坊间的流传,虽说有些夸张,却也有一部分是真实的体现哩。”

    “所以说民心如镜是有道理的——矫枉!矫枉!我是发了愿的,非复国之日,我绝不再受朝廷恩典。”

    蔡高岭在一旁也不言语,听得萧抗剌愿语,呆呆思想几息,竟端起面前满盏的酒一饮而尽,想来是被如此豪气感染到了,正当浮一大白。

    韩可孤一直在听,默而不语,此时接过话儿点头说道:“国兴则微官末吏亦为尊贵,国危时即使是再显赫的职爵也是空的,不过虚衔伪号罢了。总是皮不能存,毛何来附处?”轻轻自抿了一口酒水接着道:“大石公此举想来也是出于无奈。国家式微如此,也只有拿出这些不值钱的虚衔阶位勉强收拢人心罢了。最可恨是那些借机无耻贪功邀赏之徒。”

    “官做得越大,罪孽越重,将来留在青史上的骂名也越重!”萧抗剌平端着酒杯笑着说,眼睛里却隐隐流露着许多愤然和沉痛。.

    几个人如此这般谈谈说说,这一桌的酒真正成了助兴的佐物,及至论及萧抗剌居所惨遭抄掠的愤事,韩可孤与李长风尤有恨意,蔡高岭最是怒气添膺,大声孥骂起来。倒是当事人一脸平和之像,微微笑道:“下官当时也是羞恼气愤不已,以至许久以后才平息下来。经过了此番羞辱,如今倒把一些事情看得开了。这面皮一旦被剥了去,真真才能感觉得到神清气爽,前些日子与儿子夜话时还曾自夸说:近几年遭遇,虽然坎坷却也受到了前所未受的磨练,经历过生死方知生死只在一线,自觉胆气骨力都有大进,就是文笔上面也多了些壮阔波澜?????”说着话洋洋大笑起来,表情显见很多得意。

    韩可孤愈发对其敬重,双手托杯相敬而饮,郑重地道:“唯艰难时方显英雄本色,如今的时世倒是锤炼得大人心怀愈发豁达了。这怎能说是自夸?几番征战,筹粮输饷不辞奔波且不论,单直写出那许多刚直谠正的奏疏,便足见萧大人的风骨胆识,岂是寻常人所能为之?敢能为之!”

    萧抗剌连连摆手,笑着逊谢:“过誉!过誉!”

    韩可孤正色道:“下官素来不喜轻易堆许他人,怎会当面假做恭维,若如此,只怕不仅辱了大人,就连自己这张脸皮也羞臊了。”

    李长风也笑着插言道:“韩大人所言确是不虚。诗言心声,拿萧大人此来为韩大人所作的那首古风而言,便足见心胸广阔,乃称大手笔。”

    萧抗剌素来喜好汉家文字,乃其爱诗,此时论及,不禁手舞足蹈兴奋起来,即时从袖里摸出一页纸张,一边打开,一边自顾说道:“一路而来,车马行止间,见沿途景色,草原广阔若海,峰峦壮丽如龙,不觉神旷心仪,与途中酝酿出一首新诗,聊寄胸中感叹????”瞥眼扫向立在一侧正听得入神的韩炜笑道:“便偏劳贤侄儿来读上一读如何?”

    长者命,不敢辞。韩炜赶紧将手中的酒舀放入坛中,走过去将诗稿接在手里,见萧抗剌望着自己微笑,便轻咳几声清了清被酒气熏得有些发痒的喉咙,应声读起来:“沃野千里旧草丛,长白百战倚长城。血洒天地苦战事,王基复起赖韩公。弛道帟翳斩途槁,屏蔽柞棘立长空,使收失郡扫尘土,捷报相传到辽东,欢声一曲震环宇,壮猷当颁射雕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