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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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开一张运尸通行证

    sat nov 28 15:12:59 cst 2015

    楼宇背着一身的骂名,可还是想着,如何尽量减少日本人对百姓的伤害。

    自从那个老外出现后,中佐发现了他们在南京大屠杀的罪证,千方百计要销毁,好不容易弄到手里,来不及看就被小黄毛偷走了,那线索就断在中江塔下。似乎翻译官知道点什么,还没给他汇报,人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中佐气得暴跳如雷。

    楼宇送走了老外并不轻松,总觉得有祸事要降临,一上午坐卧不宁,在家吃中饭的时,接到远方一个商界朋友的电话,话说得很简单,但牵涉到儿媳妇,赶紧得交代她。

    于是给弋矶山医院挂了个电话找到乔子琴,电话里也不敢多说,不知她何时回家,维持会又不能不去,只有硬着头皮上班,让家人等到她马上通知。

    没想到,乔子琴作为医院的公派使者到维持会来了,来递交要求处理尸体的报告。楼宇公事公办,很客气地接待了他们。问他们为何不直接向日军司令部要通行证?总管说上午去那里,中佐正为翻译官不见了生气,自己不会说日语,两人无法对话。

    刘福喜不见了?怎么自己没听说?楼宇心里咯噔了一下,对总管说,这事非同小可,他要亲自去日军司令部请示,让他们在这里休息等他回来。于是拿着教会医院的报告站起来,眼睛望着乔子琴,示意自己有话要单独和她说。

    乔子琴哪能不知道?心里暗暗着急,却还要装着与他不熟悉的模样,眼看他就要出门了,突然灵机一动:“会长,我家住儒林街,能否搭您的便车,顺便让我回家去看看?”

    好聪明的姑娘,这主意不错。楼宇心有灵犀,马上应承:“好啊,到日军司令部正要经过那里,乔医生回家后等着我,我请示了太君再接你过来。”

    总管是个中国通的美国人,还保持着他们国人的天真与好奇,马上站起来表示,要跟着一起去拜望她的双亲。乔子琴年轻,一时愣住,不知如何回答他。

    生姜还是老的辣,楼宇马上哈哈一笑,用英语对总管说了几句,立即打消了他的行动。乔子琴听懂了,楼宇说的是:“千万不能去,中国人封建,她家左邻右舍看热闹,见你们孤男寡女进乔家门,还以为乔医生找了个洋女婿哩。”

    总管咧着嘴,也用英语回答:“难道我不配当他们的女婿吗?”

    楼宇停下,故意端详了一下他,说:“长得挺英俊的,就是岁数大了点。”

    两人哈哈大笑,楼宇趁机叫商会副会长来,说给医院洋人总管介绍一下他们这四水归堂的徽式建筑。那边乔子琴窘得脸上飞起红霞,趁机走出维持会。

    车子停在门口,司机当然认识,拉开车门,她便埋头钻了进去,拉上窗帘,楼宇已经进车,坐到副驾驶的位子目不斜视,每一句话却都是说给准儿媳妇听的:“子琴,下午接到小澋托人辗转打来的电话,说他已经随中央政府迁至重庆,汉口也快要保不住了……你来得正好,我等会儿见了日本中佐就要份通行证,说需要把你们送到弋江南的慈善堂去,联系一下尸体掩埋的事。你到那里,就能见到你表叔,然后说想看看表婶,跟着回到他们家,让他开慈善会的车把你送走,晚上就可以出逃,一直向西,到重庆去……”

    听到这里,乔子琴忍不住了,国难当头,不愿轻易放弃救死扶伤的工作,也不敢一个人千里迢迢往外面跑,于是打断他的话:“小日本鬼子长不了,楼澋会回来的。”

    “以他们现在的势力,那要到猴年马月了。要紧的是,发生了影像现身湖城的事,鬼子千方百计要拿到他们的罪证销毁,怀疑詹姆斯还在湖城,虽然上次搜查未果,却已经盯上教会医院!还有小黄毛是与你父亲一起进司令部的,幸亏我赶得及时,你父亲跑得快。所以你既不能回家,也不能到照相馆,就是回你们老家,都无法通过敌人的盘查……”

    乔子琴为难地说:“我……一个人到重庆?多远啊……再说,医院毕竟是教会办的,美日还没有交恶,还是这里安全些。”

    “覆巢之下无完卵,据我了解,美国是支持反法西斯战争的。他们两国总要打起来,你们医院医疗设备与技术全省数第一,日本人迟早要将其变成他们的医院,还是大后方安全。”楼宇的判断很快变成现实,(美日宣战,教会医院变成日本的陆军医院……这些都是后话。)

    “现在走太匆忙了,不走不行吗?”她还是有畏难情绪。

    “恐怕不行。你们带来的消息更让我不安:中佐的翻译官失踪了,他是了解罪证这件事最多的敌方人,可能会牵涉到我们大家,情况非常危险。小澋带信,就是让我通知你赶紧逃离沦陷区,到重庆与他相会。如果见面,你们就在重庆把婚事办了,我就这一个独子,你父亲也只有你一个女儿,你们成亲,哪怕草率一点,也了却我们当父母的一个心愿。”路上一个坑,汽车颠簸了一下,楼宇的声音有些变异。

    听到这里,乔子琴难为情地低下了头,想把话岔开,关切地问:“您的手指好些了吗?”

    楼宇目不斜视,轻轻摇头:“十指连心,怎能不疼,但还不危及生命。你们更是我的心肝,你和小澋的安危是头等大事。我也知道,一个单身女人出门很危险,可惜詹姆斯走了……”

    “跟着他出去更危险,还是江龙可靠一点。”

    “他倒是个可靠之人,水性好,力气大,为人忠厚诚实,交给他,我放心……可是他送詹姆斯上船走了啊,我还想过,是否把你也送上船?但船行一天也到达不了,一个女人在鬼子窝里……啊,万万不行。”

    “他……已经到小孤山了,如果能到那里,就好办……”

    “那就好,那就好!和他一起走,更安全,更可靠……”

    这时,汽车已经放慢,快到乔家住的儒林街了,楼宇叫她悄悄看一眼,说不知何时才能回家的。

    乔子琴偏过头,掀起窗帘一角望出去,街道不宽,车也进不去,车速已经算是爬行了,那栋两层小楼还是一闪而过。

    双门紧闭,只有门前竖立的一块条石不卑不亢,她从小就知道,上面刻着“泰山石敢当”几个大字,说是镇妖辟邪的,她现在突然想到那更深远的意义:詹姆斯那个美国记者都敢当,江龙这个普通的码头工人都敢当,自己一个受过高等教育的知识分子,没有体力还有智力,连逃出去的勇气都没有,难道还能任人宰割?

    何况,重庆的楼澋等着她,她也思念对方,从小青梅竹马、耳鬓厮磨长大,多少次在梦中与他相会,能够在大后方团聚,也是一种企盼。想到这里,她冲着前面轻声叫了声:“爸爸,我听你的,走。”

    “这就好。”楼宇说着,从衣服内袋掏出一个药瓶子递给她,“这是你的路费,还有几件首饰,可以在路上变换出钱来应急,外文字的标签后面,有小澋的地址与电话,想办法在路上再找个可靠的人一同作伴走……”

    见她已经把小盒子收进背着的小包里,楼宇婆婆妈妈地叮嘱时,车子已经到了金马门一栋楼前停住了,这才说,不能把她带到司令部去,这里住的齐老板是自己商界朋友,送她进去坐一会儿,等一阵子从日军司令部出来,领到通行证,再到弋江之南去。

    36. 日军要个翻译

    楼宇进了日军司令部,中佐正在打电话,蹩脚的中国话在走廊里震耳欲聋:“楼的,哪去了?让他,马上的,过来!”

    正在找自己?要干啥?他忐忑不安地进去:“中佐先生,找卑职何事?”

    中佐刚放下电话,人就到跟前了,神速啊,拧起的双眉舒缓了几分,从宽大的办公桌后面走出来,对楼宇伸出右手,指向旁边的椅子:“你,来得快,坐。”

    他整整衣衫,缓缓坐下,中佐又走到桌前,翘起仁丹胡子说:“楼的,良民。”

    楼宇欠身一下,心里想,鬼子叫我来就是为了夸我?不对吧,肯定有事,于是问:“中佐先生有何吩咐?楼某一定去办。”

    中佐满意地点头,走到办公桌后的刀架上,取下武士长刀,拔出刀挥舞了几下:“中国人,狡猾狡猾的……”说完跨步上前,一刀砍下,楼宇坐椅扶手应声而掉,吓得楼宇出了一身冷汗。

    中佐哈哈大笑,收起长刀放回刀架:“楼的,不要怕,你的,良民。”

    楼宇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干笑附和:“是是是,不怕不怕。”

    中佐重新坐回桌后,挺直了身子说:“刘翻译的,失踪了。”

    楼宇听总管说过,但依然装出吃惊的样子,哈起嘴:“刘福喜,失踪了?”

    “刘的,哪去了?”

    听中佐直愣愣地问,楼宇心想,那二狗子可是天天跟着你舔屁股,自己有腿,自己跑哪快活去了,我怎么知道?但是鬼子可是属毛驴的,必须得顺着毛捋,遂学着日本人说:“刘的,可能,有事,外出了?”

    中佐摇摇手指头:“nonono,你的,找找。”

    跟小鬼子说话还真费劲,两个字两个字往外蹦,跟羊拉屎一样。楼宇干脆说起流利的日语,说他今天来还不知道中佐召唤,是应教会医院的要求来的,说着站起来,打开公文包,拿出医院的报告,放到他桌子上。一边陈诉瘟疫流行之可怕,说医院尽管在城外,但是城里人去看病的多,万一有疾病流行,很容易带进城里来。

    中佐也用日语说话,两人都觉得方便多了,问他为什么不能在城北埋葬?

    楼宇的话非常婉转:“皇军初来乍到,不太了解情况。城北土地紧张,只有官坟,都需要拿钱购买墓地的,这也是我们以后政权的收入之一。为了长治久安,无主的尸体,我们都安葬在弋江之南的鲁港扁担山。那里有乱葬岗,统一由慈善会掩埋,多年以来已经形成制度。教会医院有运尸体的车子,过去都是夜晚过中山桥,通行无阻。可是近日中山桥封锁了,要求司令部开张通行证,晚上运尸体过桥。”

    原来,上午教会医院来为这个事的啊,当时正在气头上,自己听不懂他的英语和变调的中国话,根本没理他。现在,维持会长说出“长治久安”这个词,正符合日本“建立大东亚共荣圈”的长久之计。中佐就问有多少尸体,楼宇让他看报告。

    听中国话勉强,那密密麻麻的中国汉字他却认识不少,楼宇不愿耽误时间,走过去念给他听。

    虽然对这个维持会长捉摸不透,但中佐目前只能依靠他。听说有14具尸体,有的还不知道是怎么死的,停尸房已经尸满为患,是得赶紧埋葬,即使他们有车子,穿过市区向南也容易散布病菌,于是下了手令,特许开了一张通行证,让他们用一条民船装运尸体,指令一定要做好消毒,顺着长江,往上游走,绕过码头和关门洲,渡过青弋江,直接运到鲁港乱坟冈去。

    楼宇接过接过行船的通行证,说还是需要一张过桥的通行证,因为尸体多,需要马上到城南慈善会联系,让他们先挖个大坑,倒上石灰,准备好,尸体一到就掩埋。

    中佐小眼睛咕噜噜转了几圈,仁丹胡子一翘,仿佛要练习中国话一样说:“你的,就不要去了,我的,派士兵骑摩托车去,你的,马上给我,找刘福喜,找不到,给我找个翻译来,否则,你给我当翻译……”

    楼宇暗暗叫苦:看来没办法把乔子琴送出去了,只有委屈她,让她跟着运尸船走。但是此刻马上得让她知道这情况呀。想赶紧脱身,微微鞠躬说:“卑职很荣幸能跟随您身边,那么,维持会长的重任也可以卸掉了。多谢多谢。”

    “那可不行,维持会长的,你的,不二的,人选,只是,暂时的,翻译。”中佐又开始了他竭力练习的汉语。

    楼宇只有举起右手,露出白纱布裹得紧紧的大拇指:“在下大拇指尚未痊愈,可不能为你记录,为你笔译。”

    中佐探身过去,猛然扯住他指头上的纱布一拽,楼宇刚刚在愈合的伤口被纱布揭起伤疤,露出血淋淋的半截指头,疼得叫出了声。

    “你的,真伤,你的,真熊。”中佐反而嘲讽地朝他伸出小指头,“你不来,我没翻译。”

    楼宇气愤填膺,为对方的讥笑屈辱忍住疼痛,呵呵一笑:“中佐大人,你在考察我,我能不配合一下么?”

    与其当他的翻译,还不如当维持会长呢!楼宇憋了一口气,说那得赶紧回去,让医院处理尸体,另外,自己要给司令部找个翻译。

    中佐狞笑着点头,挥手让他走。见他出了大门,赶紧摇动电话,罪证的事情瞒不过了,得向南京报告,同时,他有个计划,需要总部派人……

    楼宇翘着血淋淋的手指到了齐家,齐老板给他开的门,见状,痛惜地说:“手指没好,你怎么把纱布扯了?”

    “中佐要检验老子的伤。”楼宇愤愤地说。

    齐老板骂道:“狗日的野兽,他妈简直不是人养的,不把他们赶出中国,我们还有日子过吗?你看你这个会长,当得冤枉啊!”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我还不是受你们坑害的?”楼宇来不及与他细说,问:“子琴呢?我带她走。”

    “与我儿子正谈得兴致勃勃。老楼啊,你捷足先登了,要不然他们倒是很好的一对。”齐老板一边说一边将他往书房带。

    “你做梦吧,我与乔家,可是定的娃娃亲。”楼宇说到这里停住了,问,“你儿子不是在日本早稻田大学读书吗?何时回来的?”

    “哼哼,老子都不愿在中国当维持会副会长,儿子岂愿在东洋接受他们的奴化教育?”

    “嘿嘿,学到了本事,才好以夷制夷。”一对父子都有爱国情怀,好!楼宇突然想到一个主意,何不动员齐栋去当翻译?

    见到长辈进屋,两个年轻人站起来。齐栋长身玉立,一表人才,比出国前多了一份成熟,恭敬地问候楼伯伯。

    楼宇来不及多说,开门见山,动员他去当中佐的翻译。齐老板首先反对,甚至拿楼宇例举,说背着汉奸的骂名,两头不落好。

    儿子等父亲说完,这才说:“爸爸,你不是说楼伯伯是青皮红心的心里美萝卜吗?”

    “要不是这样,我能让他进屋?”齐老板举起楼宇的右手,“你看,这也是为民族气节做出的牺牲不是?”

    乔子琴“呀”地叫了一声,就到后去找齐夫人要包扎的材料,兵荒马乱的年月,家家都准备了医药箱,一会儿就提来了。

    楼宇也不客气,坐下来任其包扎,一边举着手指头当教材:“为抗日牺牲了那么多的血性男儿,牺牲一根手指头算什么?子琴可能还没给你们说,一个美国记者,为了向全世界公布南京大屠杀的罪行,冒着九死一生的危险收集日军罪证,流落到湖城,我牺牲了半拉子家产为日军筹集物资,今天早上又冒着掉脑袋的危险,让他夹在物资里混上船……声名上的牺牲,只是牺牲小我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