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章 诀别
tue dec 29 23:24:34 cst 2015
在徐光选定的各处地方，冯武都悄悄埋伏了精锐的人马。在春日的融融暖意中，士卒们怀着冰冷决绝的心在等待猎物。
果然不出徐光所料，午后时分，不远处北山山麓上几个身穿华贵的鲜卑服饰的人骑着马缓缓而来。为首一名女子清丽娇美，后面跟着几名随从护卫，正向着山坡缓缓而上。这里盛开着漫山的桃花，粉红的颜色映射着绚烂的美景，是人郊游踏青的好去处。这群人来到了半山坡，为首的女子让众人下马休息，然后自己带着三五个随从继续缓缓步行而上，走向桃花林的深处。
这名女子正是慕容栋，她走到旁边一棵歪脖子枯树下面停了下来，她伸手轻抚着这棵枯树，若有所思地看着漫山遍野的桃花林。
绚烂的美景下却埋伏危险的着杀机。大魏兵士们的心都几乎要跳到嗓子眼。
人群中响起一声刺耳的呼哨，一百多名大魏士卒几乎同时从隐蔽处跳了出来，一涌而上，冲向慕容栋。慕容栋等人大吃一惊，但很快反应过来。随行的几名护卫刷地抽出了刀，紧紧护着慕容栋往回走。不远处几十名警戒的精锐护卫也冲杀了过来。
两帮人马混战在一起，毕竟大魏军人多势众，鲜卑人明显处于下风，但他们死死护卫着慕容栋往外退去，沿途扔下了一具具死尸。然而，各处埋伏的大魏军人马已经听到了信号，他们不顾一切地疯狂赶来，加入了这场厮杀。冯武冲在最前面，瞬间砍翻了几个鲜卑护卫。大魏军就快要将慕容栋等人包围住了。
就在这紧要关头，从鲜卑大营方向分别冲过来一支人马，为首的不是旁人，正是慕容俊。原来他得知慕容栋悄悄带着一队护卫出营后，十分不放心，于是立刻带着人马跟了过来，听到这里的喊杀声，立刻冲了过来。
慕容俊带的人马并不多，双方拼死缠杀着，鲜卑人寡不敌众，继续往后退去，大魏军在后面紧紧追赶。
山中道路崎岖复杂，众人不知道怎么就跑到一座断壁前，断壁约有三仗多高，爬上断壁，就直通鲜卑大营，他们就脱险了。可是光滑的石壁十分难爬，只有旁边有棵枯树，可以借力。慕容俊攀着枯树，费力地蹬了上去。慕容栋跟在后面，也想攀过去。然而慕容栋毕竟是女人，没有太大力量，攀爬的速度明显慢了很多。慕容俊爬到顶后，焦急地等着慕容栋，不断催促她再快些。
下面的鲜卑武士还在苦苦抵挡，然而终因寡不敌众，一个个倒在血泊中。眼看着慕容栋就要爬了上去，突然她一脚踩空，身子一晃就要掉下去，慕容俊一下子伸出右手抓住了慕容栋的手，慕容栋整个身体悬吊在半空中。情势万分危急，而石壁无比光滑，慕容栋实在无法借力。慕容栋低头一看，冯武等人已经追到了石壁下。
这个慕容栋当年无比熟悉和尊敬的大魏猛将，此刻正两眼喷火地瞪着他。冯武大喊：“慕容栋，你害我大魏，拿命来。”然后奋力向上攀爬。慕容俊心急如焚，他的右臂已经受伤，但仍如野兽一般在拼命支撑。他狂吼一声，一点一点把慕容栋往上拉去，眼看就要拉上壁顶。
大魏兵士也在奋力攀爬，眼看就要接近他们，慕容俊再不走将无法脱身，情势万分危急。
慕容栋对着慕容俊说道：“三弟，你快走，不要管我。”
慕容俊吼道：“不行，要走一块走。”
慕容栋焦急地说：“你再不走，我们两个都走不了。”
“那也不行。”慕容俊还是没有放弃，他使出全部的力量，一点一点地把慕容俊往上拉，同时嘴里吼到：“我不能把你扔在这里。”
慕容栋突然哭了出来，喊道：“三弟，为了鲜卑，你快走吧，那里不能没有你。我命中注定要留在这里，我欠下的债我自己来还。”
慕容俊瞬间楞在了那里。
慕容栋泪流满面，说道：“三弟，照顾好自己，照顾好我们的部族，今后你是鲜卑的王，你一定要带领她生存下去，永远地生存下去，不要辜负了我们的期望。”
然而，只见慕容栋直视着慕容俊，嘴角微微一笑，缓缓松开了手。慕容栋如一片树叶般轻轻飘落下去。只剩下慕容俊撕心裂肺的喊叫声：“阿姐！”
大魏的士兵们一拥而上，慕容栋被抓住了。
昏沉的黑夜看不到一丝星光，四周漆黑一片，浓厚的乌云沉沉地压在城池的上空。
当冉闵走下地道的台阶，潮湿发霉的味道扑面而来。似曾相识的味道，似曾相识的场景，不堪回首的可怕感觉突然涌上冉闵心头。
这里是大魏国的死囚地牢，也是邺城防守最严密的地方之一。这里只关押最重要最危险的犯人。
冉闵突然回想起当年他被石琥擒住，也是关在这里。在骊音遇害的那个可怕夜晚，在目睹了那惨绝人寰的血腥一幕后，在狂乱的昏沉迷幻中，他感觉自己被拖拉着经过长长的回廊，然后也是扔进了这狭小的囚牢。
那个时候，冉闵曾经对自己说，此生再也不愿来到这个地方，再也不想见到这个让他伤心绝望的地方。
而现在，他又不得不重新鼓励着自己，再次来到了这里。他说不清引导他来到这个地方的，究竟是一种什么力量。
回廊还是那样曲折而悠长，低矮的空间压得人喘不过气，两边墙壁上稀疏地插着火把，昏暗摇摆的火光映照着四周有如鬼影般来回飘忽。
冉闵就这样迈着沉重的步伐一步一个脚印地走着，他不知道是该加快步伐还是该放慢步伐，他想走快一些，却又害怕面对即将见到的那个人。
当他终于走完幽深的回廊，来到最尽头的那间囚牢时，一个熟悉的身影正背对着他。
冉闵停了下来，悉悉索索的脚步声消失在深深的囚牢四周。冉闵就这样默默地看着那个熟悉的身影，那个曾经名叫栋儿的女孩的熟悉的身影。他惊讶地发现，当他再一次见到这个女孩的时候，他瞬间的感觉竟然如此奇怪，在这个瞬间，他甚至并没有族群之间的仇恨和愤怒，有的只是心爱的人久别重逢的喜悦和酸楚。
慕容栋似乎感觉到了不一样的动静，她缓缓地转过身来，当第一眼看清是冉闵的时候，蓉蓉的身体不禁晃动了一下，强烈的情绪涌上心头，眼泪忍不住夺眶而出。
慕容栋脱口喊道：“天王！”
冉闵忍不住想冲上去拥抱住他，可是他还是控制住了自己。他是大魏的天王，汉人的统帅和魂魄。他背负着汉人的使命，同样也必须背负着汉人的仇恨。
冉闵定了定神，冷冷唤了一声：“慕容栋！”
慕容栋瞬间楞在那里，如凌空被人当头棒喝，她心酸地望着冉闵。
那一刻，她清醒过来，她现在是鲜卑的大汗，是鲜卑乃至胡人的领袖和魂魄，而她面对的，是汉人的天王和那个无所不能的战神。
冉闵感到有些喘不过气来，他停顿了片刻，对旁边的守卫命令道：“打开！”
守卫扭扭捏捏有些为难，说道：“天王，徐光大人吩咐过……”
话还没有说完，冉闵转头冷冷看了守卫一眼。守卫感受到了里面恐怖的杀意，几乎有点惊慌失措，连忙打开牢门。
冉闵迈着沉重的步伐缓缓走了进去，然后对守卫冷冷说道：“出去！”
守卫知趣地走远了。
冉闵走了进去，无声地站着。慕容栋低着头，只是一个人不住地流泪。
冉闵心中有一些酸涩，他稳住心神，冷冷地问道：“为什么要期瞒我们，为什么要祸害汉人。”
慕容栋只是不住地流泪，半晌，他控制住情绪，艰难地说道：“天王，这是我的罪过，我错了。我并不是故意要欺瞒您，我只是实在没有勇气。”
说道这里，慕容栋低下了头，不断擦拭眼泪。
“天王，我并不是要出卖和毒害汉人。可是我没有办法，我毕竟是一个鲜卑人，当我得知我的族人将要遭受灭顶之灾，我是一种怎样的心情。我还记得那一天晚上，当我得知了这个消息，我只想早点通知我的族人，让他们知难而退。”
“可是，我想不到，我也不知道他们竟然设下了圈套，给汉人带来了那么多灾难。”
说道这里，慕容栋有些哽咽，她伤心地轻叹了一口气。
冉闵冰冷的声音中带着几分酸楚和愤怒：“你知道你给汉人带来了多大的灾祸吗，你知道有多少汉人被凶残地屠戮吗。”
慕容栋苦笑了一下，说道：“我罪孽深重。那时候，我是多么幼稚，多么天真，我竟然真的相信他们会退走。他们悄悄地瞒着我，计划了这一切，而当我得知后来发生的事以后，我愤怒地离开了，我再也不想见到他们，再也不想回到那个族群。”
说道这里，慕容栋涌上了一股悲痛，眼泪又夺眶而出，各种复杂的感情交织在一起，说不出是一种什么感受。她用一种复杂的眼神看了冉闵一眼，只是她说不下去了，只能不住地哭泣着。
过了很长时间，慕容栋才平复下来，接着说道：
“也许人生就是这么无奈，我迷恋着汉人的一切，一直幻想着胡汉的和平，可是我的所作所为却又偏偏加深了胡汉的血海深仇。而后来，我的族人为了部族的最高权力开始了自相残杀，我在万般无奈中又被卷了进来，成了鲜卑的首领。”
“我厌恶这一切，深深地厌恶，可我又万般无奈，我无从选择，只有接受了这一切。”
“毕竟，自从我成为了鲜卑的首领，我还是尽我最大的力量去减轻胡人对汉人无辜的杀戮。我下令撤销了禁苑，释放了全部的汉人，我们的行军打仗也不再携带两脚羊。可是，天王，我的力量很有限，真的很有限，我能做的也实在有限得很。在我的部族，我并不是高高在上的统帅，即使有，也不过是刻意摆出来给普通的族人做做样子。在我的王庭里，各色人等也是各怀鬼胎，我的能力真的很有限，我实在做不到消除胡汉的仇恨，停下胡汉之间的杀戮。这一切，想必你也能明白。”
慕容栋轻轻叹了口气，接着说道：“无奈，都是那么的无奈。”
复杂的情绪萦绕在冉闵的心头，他知道慕容栋说的都是真的，他相信她说的一切，他也理解她那颗无奈的心，可是此刻，他却无法去安慰他。
慕容栋忽然哀怜地看着冉闵，说道：“其实，天王，你不也一样无奈吗。从小被胡人收养，成长在胡人的世界里，经历了惨痛的骨肉分离，又成为了汉人的领袖和名震天下的战神，背负着汉人的希望和胡人苦苦缠斗，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无数人，而自己怎么想的，都已不再重要。或许你也厌倦了杀戮，可只能无奈地继续下去。那时，我理解不了也无法体验你的感受，后来我明白了，也许我们都是这样一种可怜人吧。”
“你我都厌倦了杀戮，可我们却无法阻止族人的杀戮，这就是无奈吧。”
“只是，我对汉人还是怀着深深的愧疚，或许，这一生都无法偿还了吧。”
慕容栋长长叹息了一声，似乎懊恼当初自己的无知，又似乎无比眷恋和怀念当初心思纯净的日子。
慕容栋平静地诉说着，冉闵静静地听着，他感受到她已经不是当年那个天真无知的蓉蓉了，她已经是一个真正的部族首领，充分领教了人世的沧桑和无奈。冉闵心中涌起无限的酸楚，突然怀念起当年的那个天真而幼稚的蓉蓉，和与她在一起时那简单、纯净和快乐的日子。
慕容栋转而盯着冉闵，说道：“天王，你相信我说的话吗？”
是的，可又能怎样呢，冉闵轻轻叹息了一下，点了点头。
慕容栋忍不住破涕为笑，竟然现出一丝欣喜的神色，象个小女孩一样追问道：“天王，是真的吗，你真的相信我说的话吗!”
冉闵再次沉沉点了点头。
慕容栋喃喃地说道：“这就够了，这就够了。”
复杂的感情涌上冉闵心头，看着慕容栋的神情，他仿佛又看到了当年那个天真无邪，幼稚可爱的栋儿。冉闵有些难受地说道：“不管怎样，我还是要谢谢你。毕竟，你为汉人做了很多，也救过我的命，还那么细心地照料我。”
慕容栋的眼泪再次夺眶而出，她连忙止住冉闵，说道：“天王，这一切都是我愿意的，是我愿意的。我不求你感谢我，也不求你喜欢我，这要能在你身边，我就很心满意足了，我常想着那种幸福平静的日子要是能就这样永远下去，该多好啊。可是这一切竟是那样的遥不可及。”
稍停了一会，慕容栋苦笑了一下，紧紧盯着冉闵，说道：“天王，我知道你心里只装着骊音姐姐，再装不下别的任何人。不过，我从来也没有奢望得到你的爱。能这样我已经很满足了，我这一生已经没什么好后悔的了”
冉闵沉默着，没有说话。
过了良久，慕容栋平静地说：“天王，明天我就要走了，是吗，他们已经告诉我了。”
闻听此言，冉闵几乎是一种眩晕，巨大的悲痛从心底涌来，这一刻，冉闵切切实实地感受到了痛彻心扉，感受到自己的愤怒和无奈。他想起了徐光和冯武将慕容栋被抓获的情况报告给他时，他那说不出的复杂心情。他想起众人要求他尽快处决慕容栋时，他心里的巨大悲痛。那一天，他茫然地听着他们给他讲诉着慕容栋犯下的滔天罪行，讲诉着汉人对她的切齿仇恨，讲诉着公开处决慕容栋对大魏国的各种益处。他知道他们说的都对，他知道他作为大魏天王的职责和应该做的事。那一天，他把巨大的悲痛埋在心底，平静地答应了他们的要求。
而处决慕容栋的日子，就在明天。今天的相逢，就是他们的诀别。
冉闵再也忍不住了，眼泪夺眶而下，他一步冲上去，抱住了慕容栋，呼唤道：“栋儿！”
慕容栋剧烈地抽泣起来，说道：“天王，你终于喊我栋儿了，你终于想起栋儿了，你终于想起当年那个陪伴你的栋儿了。我不要做慕容栋，我只想做你的栋儿。”
慕容栋象个小孩子一样哭诉着：“天王，你不知道，自从离开你之后，我没有一天不在思念着你，可我知道我犯下了滔天大罪，我又无颜见你，每一天我都在煎熬中度过。我想念着你，却又要眼睁睁地看着我的族人和你厮杀，这样的日子，我再也不想过下去了。那一天在邺城外，我看着你在人群中左冲右突，你知道我有多担心吗。”
慕容栋哭得更厉害了，她捧着冉闵的脸，说道：“天王，你瘦了，你真的瘦了很多，我离开后，一定没有人好好照顾你。”
冉闵紧紧抱着慕容栋，泪如雨下，哽咽着说：“栋儿，我也想你，每天都在思念你。可是我真恨，为什么会这样。”
慕容栋抽泣着：“这就够了，就够了，你相信我，这就够了。”
慕容栋稍稍平复了下，对冉闵说道：“天王，明天我要走了，我自知罪孽深重，我不奢望得到你的原谅。这是我欠下汉人的血债，即使用我的生命，也是无法偿还的。我愿意承担这样的罪过，我没有怨言。”
冉闵看这慕容栋，深深感到这同样也是个可怜的人儿，怀着单纯美好的愿望，无休止地付出，却因为天真幼稚铸成大错，最后要遭受这无情的灾祸。
悲伤、无奈、愤怒，各种感情充塞胸口，让冉闵无法呼吸，他猛地一拳砸向了石头的墙壁，紧接着又是一拳，再一拳，墙壁上连续发出“咚咚”的沉闷声响。
冉闵吼道：“这都是为什么，为什么。”
慕容栋吓地猛扑过来，死死抱着冉闵的手臂，哭喊着：“天王，你不要这样，你不要这样，我会难过的。”
慕容栋伤心地哭泣着，冉闵也泪如雨下。他曾经问过自己，到底喜欢不喜欢栋儿，到底爱不爱栋儿。那个时候，他没有也不愿去深深想这个问题，那时他的心中满是骊音。他也曾对自己说过，他对栋儿或许有一些喜欢，但那只是感激而已，他对她所做的一切，只是感激和安慰而已。那时，他对她更多的或许只是感激和敷衍，他从没想过也没试过去全身心投入去喜欢她一回，爱她一回。
而在这离别的时刻，冉闵突然发现，他对栋儿竟是那样的不舍，那样深深地依恋。他回想起栋儿的一点一滴，那天真无邪的面容，那幼稚可爱的神情，还有他们在一起时的美好时光。他发现，在自己的内心深处，已经喜欢上了栋儿，爱上了栋儿。
冉闵紧紧抱住栋儿，流着泪说道：“栋儿，我爱你，我真的爱着你。”
慕容栋瞪大了惊喜的眼睛紧盯着冉闵，欢喜的泪水夺眶而出，她满脸欣喜地说：“真的吗，天王，是真的吗。”
冉闵流着泪，沉沉点着头，说道：“是真的，我从来没忘记过。”
慕容栋不住地哭泣，声音颤抖着说道：“谢谢你，天王，谢谢你，我也爱你。有你的爱，我什么也不怕，什么也不怕。”
两人紧紧拥抱着，泪水打湿了两人的肩头。
半晌，两人止住悲声，慕容栋平静地对冉闵说：“天王，不管怎样，我还是希望以后这个世界不再有杀戮，所有的人都能和平相处。或许我骨子里还是那么幼稚，可我真的是这么想的。天王，你愿意帮我吗，你愿意为了这个而奋斗吗。”
这个慕容栋骨子里还和当年的栋儿一样，还是那么心思忠纯，还是那么天真可爱。但这样的幼稚中依然带着决绝的信念，从没有放弃过。
冉闵郑重地点了点头，或许这也是他的信念。他深深地感到一种悲凉，他一生从事着杀戮胡人的事业，而这样的信念，偏偏是一位胡人女子带给他的。
慕容栋又说道：“天王，我还有一件重要的事情要告诉你，你务必知道。”
冉闵感到非同一般，问道：“什么事？”
慕容栋有些欣喜地说道：“天王，我们有一个孩子，是男孩。”
“啊！”冉闵惊得几乎喊叫出来，“我们还有一个儿子?”
“是的，”慕容栋接着说道：“我走的时候已经有了两个月的身孕，只是那时还不知道。后来，在我离开部族以后生下了这个孩子，而我的族人都不知道。因为这个孩子身份特殊，我怕有什么不测，不敢让任何人知道，也不敢取姓冉。我给孩子取姓李，因为和离谐音，或许只是因为我们分离了。”
冉闵泪如雨下，他紧紧地抱着慕容栋。
“这个孩子和你很象，有你的优秀品质，或许以后可以成为和你一样的了不起的英雄，可是，我只希望他能过上普通人的安稳生活，不要象我们这样，再经历这么多人间的苦难。”
“天王，我不敢把孩子送到邺城来，毕竟这里也有意想不到的险恶环境。而我又必须回到幽州王庭，我只好把孩子托付给了楚纤纤和龙飞二人。纤纤说，他们准备带着孩子悄悄离开邺城北郊，赶回纤纤陇西老家的独孤氏一族，那里不是是非之地，比较安稳些。”
冉闵不住地抹着眼泪，紧紧握着慕容栋的手，然后又抚摸着慕容栋的面庞。他感激慕容栋为他所做的一切，他曾经孕育过一个新生命，却无奈地失去了。而如今，慕容栋却为他实现了这一切，他的生命又得以延续，他感觉自己心中又充满了无畏，充满了欣喜。
只是，命运的安排，却将他们本该团聚在一起的三人，撕裂在天各一方。
悲惨的时代，无奈的命运。
停歇了一下，慕容栋问道：“天王，明天你会来吗，会看着我吗？”
冉闵泣不成声，又无奈地点着头。
“来就来吧，”慕容栋平静地说：“我的心里也矛盾得很，我希望在最后的时刻能看到你，把你的样子最深地印在脑海里，这样我一路上也不会寂寞。可是，我又害怕你看到我最后的样子，我不知道那是一幅什么样的场景，我怕破坏自己在你心目中还算美好的印象。可是，天王，不管怎么样，都不要忘了我，好吗。”
冉闵流着泪使劲点了点头，慕容栋微微笑了，她从衣服内侧掏出一块叠得整整齐齐的丝巾，她展了开来，素色的底色上有着雅致的丝竹图案。
慕容栋说道：“天王，还认得这个吗？”
冉闵点了点头。
慕容栋接着说道：“这是你送我的，我一直珍藏着，明天我要带着他上路，这样我一路都不会害怕了。”
冉闵抚摸着慕容栋的面庞，泪如雨下。
慕容栋眼含着热泪，注视着冉闵，又说道：“天王，千万不要忘了我，不然我会难过的。”
冉闵再次郑重地点了点头。慕容栋平静下来，眼神迷离而沉静，喃喃说道：“这就够了，就够了。”
在徐光选定的各处地方，冯武都悄悄埋伏了精锐的人马。在春日的融融暖意中，士卒们怀着冰冷决绝的心在等待猎物。
果然不出徐光所料，午后时分，不远处北山山麓上几个身穿华贵的鲜卑服饰的人骑着马缓缓而来。为首一名女子清丽娇美，后面跟着几名随从护卫，正向着山坡缓缓而上。这里盛开着漫山的桃花，粉红的颜色映射着绚烂的美景，是人郊游踏青的好去处。这群人来到了半山坡，为首的女子让众人下马休息，然后自己带着三五个随从继续缓缓步行而上，走向桃花林的深处。
这名女子正是慕容栋，她走到旁边一棵歪脖子枯树下面停了下来，她伸手轻抚着这棵枯树，若有所思地看着漫山遍野的桃花林。
绚烂的美景下却埋伏危险的着杀机。大魏兵士们的心都几乎要跳到嗓子眼。
人群中响起一声刺耳的呼哨，一百多名大魏士卒几乎同时从隐蔽处跳了出来，一涌而上，冲向慕容栋。慕容栋等人大吃一惊，但很快反应过来。随行的几名护卫刷地抽出了刀，紧紧护着慕容栋往回走。不远处几十名警戒的精锐护卫也冲杀了过来。
两帮人马混战在一起，毕竟大魏军人多势众，鲜卑人明显处于下风，但他们死死护卫着慕容栋往外退去，沿途扔下了一具具死尸。然而，各处埋伏的大魏军人马已经听到了信号，他们不顾一切地疯狂赶来，加入了这场厮杀。冯武冲在最前面，瞬间砍翻了几个鲜卑护卫。大魏军就快要将慕容栋等人包围住了。
就在这紧要关头，从鲜卑大营方向分别冲过来一支人马，为首的不是旁人，正是慕容俊。原来他得知慕容栋悄悄带着一队护卫出营后，十分不放心，于是立刻带着人马跟了过来，听到这里的喊杀声，立刻冲了过来。
慕容俊带的人马并不多，双方拼死缠杀着，鲜卑人寡不敌众，继续往后退去，大魏军在后面紧紧追赶。
山中道路崎岖复杂，众人不知道怎么就跑到一座断壁前，断壁约有三仗多高，爬上断壁，就直通鲜卑大营，他们就脱险了。可是光滑的石壁十分难爬，只有旁边有棵枯树，可以借力。慕容俊攀着枯树，费力地蹬了上去。慕容栋跟在后面，也想攀过去。然而慕容栋毕竟是女人，没有太大力量，攀爬的速度明显慢了很多。慕容俊爬到顶后，焦急地等着慕容栋，不断催促她再快些。
下面的鲜卑武士还在苦苦抵挡，然而终因寡不敌众，一个个倒在血泊中。眼看着慕容栋就要爬了上去，突然她一脚踩空，身子一晃就要掉下去，慕容俊一下子伸出右手抓住了慕容栋的手，慕容栋整个身体悬吊在半空中。情势万分危急，而石壁无比光滑，慕容栋实在无法借力。慕容栋低头一看，冯武等人已经追到了石壁下。
这个慕容栋当年无比熟悉和尊敬的大魏猛将，此刻正两眼喷火地瞪着他。冯武大喊：“慕容栋，你害我大魏，拿命来。”然后奋力向上攀爬。慕容俊心急如焚，他的右臂已经受伤，但仍如野兽一般在拼命支撑。他狂吼一声，一点一点把慕容栋往上拉去，眼看就要拉上壁顶。
大魏兵士也在奋力攀爬，眼看就要接近他们，慕容俊再不走将无法脱身，情势万分危急。
慕容栋对着慕容俊说道：“三弟，你快走，不要管我。”
慕容俊吼道：“不行，要走一块走。”
慕容栋焦急地说：“你再不走，我们两个都走不了。”
“那也不行。”慕容俊还是没有放弃，他使出全部的力量，一点一点地把慕容俊往上拉，同时嘴里吼到：“我不能把你扔在这里。”
慕容栋突然哭了出来，喊道：“三弟，为了鲜卑，你快走吧，那里不能没有你。我命中注定要留在这里，我欠下的债我自己来还。”
慕容俊瞬间楞在了那里。
慕容栋泪流满面，说道：“三弟，照顾好自己，照顾好我们的部族，今后你是鲜卑的王，你一定要带领她生存下去，永远地生存下去，不要辜负了我们的期望。”
然而，只见慕容栋直视着慕容俊，嘴角微微一笑，缓缓松开了手。慕容栋如一片树叶般轻轻飘落下去。只剩下慕容俊撕心裂肺的喊叫声：“阿姐！”
大魏的士兵们一拥而上，慕容栋被抓住了。
昏沉的黑夜看不到一丝星光，四周漆黑一片，浓厚的乌云沉沉地压在城池的上空。
当冉闵走下地道的台阶，潮湿发霉的味道扑面而来。似曾相识的味道，似曾相识的场景，不堪回首的可怕感觉突然涌上冉闵心头。
这里是大魏国的死囚地牢，也是邺城防守最严密的地方之一。这里只关押最重要最危险的犯人。
冉闵突然回想起当年他被石琥擒住，也是关在这里。在骊音遇害的那个可怕夜晚，在目睹了那惨绝人寰的血腥一幕后，在狂乱的昏沉迷幻中，他感觉自己被拖拉着经过长长的回廊，然后也是扔进了这狭小的囚牢。
那个时候，冉闵曾经对自己说，此生再也不愿来到这个地方，再也不想见到这个让他伤心绝望的地方。
而现在，他又不得不重新鼓励着自己，再次来到了这里。他说不清引导他来到这个地方的，究竟是一种什么力量。
回廊还是那样曲折而悠长，低矮的空间压得人喘不过气，两边墙壁上稀疏地插着火把，昏暗摇摆的火光映照着四周有如鬼影般来回飘忽。
冉闵就这样迈着沉重的步伐一步一个脚印地走着，他不知道是该加快步伐还是该放慢步伐，他想走快一些，却又害怕面对即将见到的那个人。
当他终于走完幽深的回廊，来到最尽头的那间囚牢时，一个熟悉的身影正背对着他。
冉闵停了下来，悉悉索索的脚步声消失在深深的囚牢四周。冉闵就这样默默地看着那个熟悉的身影，那个曾经名叫栋儿的女孩的熟悉的身影。他惊讶地发现，当他再一次见到这个女孩的时候，他瞬间的感觉竟然如此奇怪，在这个瞬间，他甚至并没有族群之间的仇恨和愤怒，有的只是心爱的人久别重逢的喜悦和酸楚。
慕容栋似乎感觉到了不一样的动静，她缓缓地转过身来，当第一眼看清是冉闵的时候，蓉蓉的身体不禁晃动了一下，强烈的情绪涌上心头，眼泪忍不住夺眶而出。
慕容栋脱口喊道：“天王！”
冉闵忍不住想冲上去拥抱住他，可是他还是控制住了自己。他是大魏的天王，汉人的统帅和魂魄。他背负着汉人的使命，同样也必须背负着汉人的仇恨。
冉闵定了定神，冷冷唤了一声：“慕容栋！”
慕容栋瞬间楞在那里，如凌空被人当头棒喝，她心酸地望着冉闵。
那一刻，她清醒过来，她现在是鲜卑的大汗，是鲜卑乃至胡人的领袖和魂魄，而她面对的，是汉人的天王和那个无所不能的战神。
冉闵感到有些喘不过气来，他停顿了片刻，对旁边的守卫命令道：“打开！”
守卫扭扭捏捏有些为难，说道：“天王，徐光大人吩咐过……”
话还没有说完，冉闵转头冷冷看了守卫一眼。守卫感受到了里面恐怖的杀意，几乎有点惊慌失措，连忙打开牢门。
冉闵迈着沉重的步伐缓缓走了进去，然后对守卫冷冷说道：“出去！”
守卫知趣地走远了。
冉闵走了进去，无声地站着。慕容栋低着头，只是一个人不住地流泪。
冉闵心中有一些酸涩，他稳住心神，冷冷地问道：“为什么要期瞒我们，为什么要祸害汉人。”
慕容栋只是不住地流泪，半晌，他控制住情绪，艰难地说道：“天王，这是我的罪过，我错了。我并不是故意要欺瞒您，我只是实在没有勇气。”
说道这里，慕容栋低下了头，不断擦拭眼泪。
“天王，我并不是要出卖和毒害汉人。可是我没有办法，我毕竟是一个鲜卑人，当我得知我的族人将要遭受灭顶之灾，我是一种怎样的心情。我还记得那一天晚上，当我得知了这个消息，我只想早点通知我的族人，让他们知难而退。”
“可是，我想不到，我也不知道他们竟然设下了圈套，给汉人带来了那么多灾难。”
说道这里，慕容栋有些哽咽，她伤心地轻叹了一口气。
冉闵冰冷的声音中带着几分酸楚和愤怒：“你知道你给汉人带来了多大的灾祸吗，你知道有多少汉人被凶残地屠戮吗。”
慕容栋苦笑了一下，说道：“我罪孽深重。那时候，我是多么幼稚，多么天真，我竟然真的相信他们会退走。他们悄悄地瞒着我，计划了这一切，而当我得知后来发生的事以后，我愤怒地离开了，我再也不想见到他们，再也不想回到那个族群。”
说道这里，慕容栋涌上了一股悲痛，眼泪又夺眶而出，各种复杂的感情交织在一起，说不出是一种什么感受。她用一种复杂的眼神看了冉闵一眼，只是她说不下去了，只能不住地哭泣着。
过了很长时间，慕容栋才平复下来，接着说道：
“也许人生就是这么无奈，我迷恋着汉人的一切，一直幻想着胡汉的和平，可是我的所作所为却又偏偏加深了胡汉的血海深仇。而后来，我的族人为了部族的最高权力开始了自相残杀，我在万般无奈中又被卷了进来，成了鲜卑的首领。”
“我厌恶这一切，深深地厌恶，可我又万般无奈，我无从选择，只有接受了这一切。”
“毕竟，自从我成为了鲜卑的首领，我还是尽我最大的力量去减轻胡人对汉人无辜的杀戮。我下令撤销了禁苑，释放了全部的汉人，我们的行军打仗也不再携带两脚羊。可是，天王，我的力量很有限，真的很有限，我能做的也实在有限得很。在我的部族，我并不是高高在上的统帅，即使有，也不过是刻意摆出来给普通的族人做做样子。在我的王庭里，各色人等也是各怀鬼胎，我的能力真的很有限，我实在做不到消除胡汉的仇恨，停下胡汉之间的杀戮。这一切，想必你也能明白。”
慕容栋轻轻叹了口气，接着说道：“无奈，都是那么的无奈。”
复杂的情绪萦绕在冉闵的心头，他知道慕容栋说的都是真的，他相信她说的一切，他也理解她那颗无奈的心，可是此刻，他却无法去安慰他。
慕容栋忽然哀怜地看着冉闵，说道：“其实，天王，你不也一样无奈吗。从小被胡人收养，成长在胡人的世界里，经历了惨痛的骨肉分离，又成为了汉人的领袖和名震天下的战神，背负着汉人的希望和胡人苦苦缠斗，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无数人，而自己怎么想的，都已不再重要。或许你也厌倦了杀戮，可只能无奈地继续下去。那时，我理解不了也无法体验你的感受，后来我明白了，也许我们都是这样一种可怜人吧。”
“你我都厌倦了杀戮，可我们却无法阻止族人的杀戮，这就是无奈吧。”
“只是，我对汉人还是怀着深深的愧疚，或许，这一生都无法偿还了吧。”
慕容栋长长叹息了一声，似乎懊恼当初自己的无知，又似乎无比眷恋和怀念当初心思纯净的日子。
慕容栋平静地诉说着，冉闵静静地听着，他感受到她已经不是当年那个天真无知的蓉蓉了，她已经是一个真正的部族首领，充分领教了人世的沧桑和无奈。冉闵心中涌起无限的酸楚，突然怀念起当年的那个天真而幼稚的蓉蓉，和与她在一起时那简单、纯净和快乐的日子。
慕容栋转而盯着冉闵，说道：“天王，你相信我说的话吗？”
是的，可又能怎样呢，冉闵轻轻叹息了一下，点了点头。
慕容栋忍不住破涕为笑，竟然现出一丝欣喜的神色，象个小女孩一样追问道：“天王，是真的吗，你真的相信我说的话吗!”
冉闵再次沉沉点了点头。
慕容栋喃喃地说道：“这就够了，这就够了。”
复杂的感情涌上冉闵心头，看着慕容栋的神情，他仿佛又看到了当年那个天真无邪，幼稚可爱的栋儿。冉闵有些难受地说道：“不管怎样，我还是要谢谢你。毕竟，你为汉人做了很多，也救过我的命，还那么细心地照料我。”
慕容栋的眼泪再次夺眶而出，她连忙止住冉闵，说道：“天王，这一切都是我愿意的，是我愿意的。我不求你感谢我，也不求你喜欢我，这要能在你身边，我就很心满意足了，我常想着那种幸福平静的日子要是能就这样永远下去，该多好啊。可是这一切竟是那样的遥不可及。”
稍停了一会，慕容栋苦笑了一下，紧紧盯着冉闵，说道：“天王，我知道你心里只装着骊音姐姐，再装不下别的任何人。不过，我从来也没有奢望得到你的爱。能这样我已经很满足了，我这一生已经没什么好后悔的了”
冉闵沉默着，没有说话。
过了良久，慕容栋平静地说：“天王，明天我就要走了，是吗，他们已经告诉我了。”
闻听此言，冉闵几乎是一种眩晕，巨大的悲痛从心底涌来，这一刻，冉闵切切实实地感受到了痛彻心扉，感受到自己的愤怒和无奈。他想起了徐光和冯武将慕容栋被抓获的情况报告给他时，他那说不出的复杂心情。他想起众人要求他尽快处决慕容栋时，他心里的巨大悲痛。那一天，他茫然地听着他们给他讲诉着慕容栋犯下的滔天罪行，讲诉着汉人对她的切齿仇恨，讲诉着公开处决慕容栋对大魏国的各种益处。他知道他们说的都对，他知道他作为大魏天王的职责和应该做的事。那一天，他把巨大的悲痛埋在心底，平静地答应了他们的要求。
而处决慕容栋的日子，就在明天。今天的相逢，就是他们的诀别。
冉闵再也忍不住了，眼泪夺眶而下，他一步冲上去，抱住了慕容栋，呼唤道：“栋儿！”
慕容栋剧烈地抽泣起来，说道：“天王，你终于喊我栋儿了，你终于想起栋儿了，你终于想起当年那个陪伴你的栋儿了。我不要做慕容栋，我只想做你的栋儿。”
慕容栋象个小孩子一样哭诉着：“天王，你不知道，自从离开你之后，我没有一天不在思念着你，可我知道我犯下了滔天大罪，我又无颜见你，每一天我都在煎熬中度过。我想念着你，却又要眼睁睁地看着我的族人和你厮杀，这样的日子，我再也不想过下去了。那一天在邺城外，我看着你在人群中左冲右突，你知道我有多担心吗。”
慕容栋哭得更厉害了，她捧着冉闵的脸，说道：“天王，你瘦了，你真的瘦了很多，我离开后，一定没有人好好照顾你。”
冉闵紧紧抱着慕容栋，泪如雨下，哽咽着说：“栋儿，我也想你，每天都在思念你。可是我真恨，为什么会这样。”
慕容栋抽泣着：“这就够了，就够了，你相信我，这就够了。”
慕容栋稍稍平复了下，对冉闵说道：“天王，明天我要走了，我自知罪孽深重，我不奢望得到你的原谅。这是我欠下汉人的血债，即使用我的生命，也是无法偿还的。我愿意承担这样的罪过，我没有怨言。”
冉闵看这慕容栋，深深感到这同样也是个可怜的人儿，怀着单纯美好的愿望，无休止地付出，却因为天真幼稚铸成大错，最后要遭受这无情的灾祸。
悲伤、无奈、愤怒，各种感情充塞胸口，让冉闵无法呼吸，他猛地一拳砸向了石头的墙壁，紧接着又是一拳，再一拳，墙壁上连续发出“咚咚”的沉闷声响。
冉闵吼道：“这都是为什么，为什么。”
慕容栋吓地猛扑过来，死死抱着冉闵的手臂，哭喊着：“天王，你不要这样，你不要这样，我会难过的。”
慕容栋伤心地哭泣着，冉闵也泪如雨下。他曾经问过自己，到底喜欢不喜欢栋儿，到底爱不爱栋儿。那个时候，他没有也不愿去深深想这个问题，那时他的心中满是骊音。他也曾对自己说过，他对栋儿或许有一些喜欢，但那只是感激而已，他对她所做的一切，只是感激和安慰而已。那时，他对她更多的或许只是感激和敷衍，他从没想过也没试过去全身心投入去喜欢她一回，爱她一回。
而在这离别的时刻，冉闵突然发现，他对栋儿竟是那样的不舍，那样深深地依恋。他回想起栋儿的一点一滴，那天真无邪的面容，那幼稚可爱的神情，还有他们在一起时的美好时光。他发现，在自己的内心深处，已经喜欢上了栋儿，爱上了栋儿。
冉闵紧紧抱住栋儿，流着泪说道：“栋儿，我爱你，我真的爱着你。”
慕容栋瞪大了惊喜的眼睛紧盯着冉闵，欢喜的泪水夺眶而出，她满脸欣喜地说：“真的吗，天王，是真的吗。”
冉闵流着泪，沉沉点着头，说道：“是真的，我从来没忘记过。”
慕容栋不住地哭泣，声音颤抖着说道：“谢谢你，天王，谢谢你，我也爱你。有你的爱，我什么也不怕，什么也不怕。”
两人紧紧拥抱着，泪水打湿了两人的肩头。
半晌，两人止住悲声，慕容栋平静地对冉闵说：“天王，不管怎样，我还是希望以后这个世界不再有杀戮，所有的人都能和平相处。或许我骨子里还是那么幼稚，可我真的是这么想的。天王，你愿意帮我吗，你愿意为了这个而奋斗吗。”
这个慕容栋骨子里还和当年的栋儿一样，还是那么心思忠纯，还是那么天真可爱。但这样的幼稚中依然带着决绝的信念，从没有放弃过。
冉闵郑重地点了点头，或许这也是他的信念。他深深地感到一种悲凉，他一生从事着杀戮胡人的事业，而这样的信念，偏偏是一位胡人女子带给他的。
慕容栋又说道：“天王，我还有一件重要的事情要告诉你，你务必知道。”
冉闵感到非同一般，问道：“什么事？”
慕容栋有些欣喜地说道：“天王，我们有一个孩子，是男孩。”
“啊！”冉闵惊得几乎喊叫出来，“我们还有一个儿子?”
“是的，”慕容栋接着说道：“我走的时候已经有了两个月的身孕，只是那时还不知道。后来，在我离开部族以后生下了这个孩子，而我的族人都不知道。因为这个孩子身份特殊，我怕有什么不测，不敢让任何人知道，也不敢取姓冉。我给孩子取姓李，因为和离谐音，或许只是因为我们分离了。”
冉闵泪如雨下，他紧紧地抱着慕容栋。
“这个孩子和你很象，有你的优秀品质，或许以后可以成为和你一样的了不起的英雄，可是，我只希望他能过上普通人的安稳生活，不要象我们这样，再经历这么多人间的苦难。”
“天王，我不敢把孩子送到邺城来，毕竟这里也有意想不到的险恶环境。而我又必须回到幽州王庭，我只好把孩子托付给了楚纤纤和龙飞二人。纤纤说，他们准备带着孩子悄悄离开邺城北郊，赶回纤纤陇西老家的独孤氏一族，那里不是是非之地，比较安稳些。”
冉闵不住地抹着眼泪，紧紧握着慕容栋的手，然后又抚摸着慕容栋的面庞。他感激慕容栋为他所做的一切，他曾经孕育过一个新生命，却无奈地失去了。而如今，慕容栋却为他实现了这一切，他的生命又得以延续，他感觉自己心中又充满了无畏，充满了欣喜。
只是，命运的安排，却将他们本该团聚在一起的三人，撕裂在天各一方。
悲惨的时代，无奈的命运。
停歇了一下，慕容栋问道：“天王，明天你会来吗，会看着我吗？”
冉闵泣不成声，又无奈地点着头。
“来就来吧，”慕容栋平静地说：“我的心里也矛盾得很，我希望在最后的时刻能看到你，把你的样子最深地印在脑海里，这样我一路上也不会寂寞。可是，我又害怕你看到我最后的样子，我不知道那是一幅什么样的场景，我怕破坏自己在你心目中还算美好的印象。可是，天王，不管怎么样，都不要忘了我，好吗。”
冉闵流着泪使劲点了点头，慕容栋微微笑了，她从衣服内侧掏出一块叠得整整齐齐的丝巾，她展了开来，素色的底色上有着雅致的丝竹图案。
慕容栋说道：“天王，还认得这个吗？”
冉闵点了点头。
慕容栋接着说道：“这是你送我的，我一直珍藏着，明天我要带着他上路，这样我一路都不会害怕了。”
冉闵抚摸着慕容栋的面庞，泪如雨下。
慕容栋眼含着热泪，注视着冉闵，又说道：“天王，千万不要忘了我，不然我会难过的。”
冉闵再次郑重地点了点头。慕容栋平静下来，眼神迷离而沉静，喃喃说道：“这就够了，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