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山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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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埙篪少年

    旭日初升,朝霞漫天,东方天际不过才露出一线鱼白,青峰山下的小村落中却已是炊烟袅袅,人影攒动,整个村落约莫百余人,倶是聚集在湖边,好不热闹。



    湖面之上可见水天一线之景,其水波摇曳,烟雾浩淼。突然,一线日光仿若凌天一剑,劈入这千里烟波之中,顿时云开烟散,千里湖面尽是金鳞闪烁,好似珠玉其间,霞光灿烂,此间景色,当真是美不胜收。



    此刻,百余村名正聚集在湖边一个天然形成的石台右侧,石台上正有一位祭祀打扮之人焚香祷告,宣读祭文,待到最后一句祭文念完,祭祀朗声喝道;“祭乐,起!”石台左侧早已就位的乐师当即是钟鼓齐鸣,琴瑟相应,皆是比对着乐谱演奏起祭乐,这乐曲端庄肃穆,却又兼有一股广博幽深、苍茫辽阔之感,确实与众不同。



    乐师中尤以两人显得极为特殊,盖因两人虽然也是身着玄羽长衫的乐师服饰,但面容稚嫩,身形矮小,一看就是一副少年模样。两人虽小,但是演奏技巧却是极高,其中一位少年吹埙,但听埙声幽深、哀婉,另一位少年吹篪,篪音也是苍凉,悲怆,往往埙篪相和,便能相互共鸣,更是让这祭乐显得庄严肃穆。祭乐之中,村名皆在祭祀带领下三跪九叩,奉献祭品,也不知是否是巧合,待到祭乐一止,祭典结束,湖面之上竟是毫无征兆的翻起一片大浪,浪花过后,一座七彩长虹之桥显现,众人见此吉兆,更是大喜。



    春风一起,最是暖人,这青峰寨的龙王祭却已然结束。祭过龙王,村民便驾起小舟,拉网捕鱼,百余人便在这湖边垒土为灶,搬出自家酿的果酒,开了场全鱼宴。



    宴会当口,那祭祀打扮的老者就领着几个村名来到乐师聚集之地,笑道:“此番青峰寨龙王祭能得如此吉兆,老身在此要谢过诸位!”一众乐师自是起身回礼,连称不敢。老祭祀满面笑容,不做他话,只是挥了挥手,自有人为众乐师奉上谢礼,众人一看,果然谢礼丰厚,每人皆是得了十枚铜角大钱,三条大鱼,几乎是往年三倍的分量,一时间当真是宾主尽欢。随后,老祭祀更是其中将一老两少三位乐师延请到湖岸一边的贵宾之列,惹得一众乐师甚是羡慕。



    便听其中一位吹排箫的乐师说道:“这白翁和两位小哥当真是好福气,此一去,我看至少每人再得十枚大钱。”



    另一位乐师接口,说道:“你要是有那三位的本事,你也可以再得大钱。比起白翁,我看是这青峰寨好福气,此次龙王祭竟是得了个大吉兆,今年当真是风雨不愁了。青猴子,你说说,你们寨子是不是好福气?”



    只听那叫青猴子的乐师笑道:“寨子和白翁当然是大大的福气,不过,我们也不差呀。你们想,这九峰十八寨接下来两个月可都是大祭,现在这吉兆一出,各个寨主岂不是都得请白翁,若是我们也跟着去,那每次起码得七八枚大钱,那这……”



    众乐师一想,当真是果然如此,就更显高兴,也是一并嬉闹的吃鱼喝酒了。



    另一边,贵宾席上众人眼见三位乐师到来,倶是起身迎接,而大祭司却为三人依次介绍众人身份,原来这席间众人竟然大部分是来自其他村寨的寨主、长老。三人耳中不断听到有人议论:“这便是半月前凭着一首埙曲平息了熊山山主之怒的乐师吗?竟比传闻还要年轻……”“那个吹篪的小乐师据说也是技法高超……”“这白翁果然仙风道骨,不似一般流浪乐师……”



    当下,乐师老者向众人拱手道:“在下白翁,不过是一介流浪乐师,此二子乃是在下小孙,一为蓬莱,一为天权。”老乐师指着吹埙少年乃是蓬莱,吹篪少年乃是天权。老者身后二子也是学着老者模样,拱手而礼。众人落座,此席方才开始。众人推杯换盏,皆是夸赞三人技艺高超,话题顺势便转到半月前的另一场山神祭典上。



    祭祀乃是敬神辟邪的神圣之礼,是人与非人之物的契约延续,无论是村寨还是国家,祭祀都是最重要的活动之一。而祭祀之中,有三样最重要的东西必不可少,分别是:祭文、祭品、祭乐。



    半月前熊山寨举行山神祭典,一应祭文、祭品皆已准备完全,唯独祭典乐师不足。祭乐不同于山歌俗曲,若是胡乱吹奏,必然导致祭祀失败。因此,红白喜事时,但凡本寨乐师不足,就会聘请其他村寨的乐师,若是大型的祭祀活动,村寨还要雇佣流浪乐师专门演奏祭祀雅乐,熊山寨依照以往惯例,也雇佣了几名流浪乐师,毕竟,若是若是祭祀失败,引起山主震怒,那可就是山寨大劫了,而白翁正是熊山寨此次雇佣的乐师之一。



    祭文、祭品、祭乐三者齐备,更在事前加以演练,本以为今年山神祭会与往年一样顺利,可事与愿违。



    彼时,乐师刚刚奏起祭乐,山林中却突然响起阵阵咆哮之音,接着地动山摇,百兽齐出。飞禽走兽倶是向人群袭来,那数名充当护卫的猎手虽说是勇猛异常,但哪里能与百兽之威相抗衡,不过刹那,便已有伤亡,而普通村民更是惨叫连连,到处都是求救之声。



    原本白翁受雇为乐师,蓬莱、天权则被安排在一旁观礼,两人也是乐的自在,但此时百兽齐出,两人却是遭了殃。许是看两人人小肉少,那狮虎狼豹都是没去找两人麻烦,但一只铁角黄羊却是盯上了他们,两人被撵的到处逃窜,没头没脑的竟是被逼到了崖边绝境。一见前头没路,想要返回却已是来不及了,那头黄羊堵在路口,而山路狭窄无法绕行,往前走乃是万丈绝境,向后退也有黄羊挡道,一时间两人进退维谷。



    这铁角黄羊看两人陷入绝境,竟也不再追赶,踱着步子慢慢向二人走去,天权腿脚发软,抓着蓬莱的破烂衣服哭道:“蓬莱,你平常鬼点子那么多,现在快想想办法啊?”



    蓬莱也是害怕不已,暗暗想道:“我现在只不过十二岁少年身体,怎生打得过这黄羊?若是我前世的时候……“想到此处,蓬莱又看了眼不远处盯着他们的黄羊,更是暗暗苦恼:”便是我前世也打它不过呀,这黄羊也不知吃了什么仙桃神果,起码有六尺来高,像只大马,那头顶尖角更是寒光凛冽,锋利似刀,看来此次定是小鬼遇钟馗——有死无生了。“蓬莱想及此处,便是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刚想要拼上一拼,却是又看到了不远处崖边一颗大树,顿时灵光一闪,计上心头。



    蓬莱拉着天权,慢慢退至树边,催促后者赶快爬树。两人自小跟着白翁一起在这东夷边境讨生活,下水摸鱼、上山爬树,在平常那都是小意思,可是现在地动山摇,百兽怒吼,天权被吓得腿脚发软,只爬了半截就上不去了,气的蓬莱在树下伸手,狠狠掐了天权的屁股一下,又捏着嗓子喊道:“天权快爬,那黄羊在啃你屁股。”



    天权本是被吓得吊在树上动弹不得,却是听得蓬莱的喊声,又觉得臀部一痛,真以为黄羊在咬自己屁股,只得一边大哭,一边手脚并用的向上爬,待得爬上了第一个树梢才敢回身下望,却发现树下只有蓬莱在冲自己挤眉弄眼,那黄羊还在远处慢悠悠的踱着步子。



    天权感到自己臀部还在隐隐作痛,再一看蓬莱的鬼脸,顿时明白过来,满脸羞恼,气愤不已;但一想到,如此危急时刻,蓬莱还先让自己爬树逃生,他做那鬼脸也必然是怕自己害怕,心中又是一阵感动。眼见蓬莱还不爬上来,赶忙哭着鼻子喊话:“蓬莱,你快爬上来呀,那黄羊要过来了。”



    蓬莱看了天权上树,朝她挥了挥手,让其安心待着,心下一定,暗暗想道:“这下,小丫头应该暂时安全了,接下来就看这大黄羊上不上当了。”



    打定主意,蓬莱也不上树,只是在这树下晃荡,还冲黄羊唱起了歌谣。



    “一只大黄羊,羊尾肥又长;



    王八吃羊肉,我来吃羊肠;



    羊杂配大骨,碳烤味更香;



    浑人喝混酒,吃草变骂娘。



    两只大黄羊……”



    这蓬莱并非发疯,只是刚刚从侧面看到这大树所在的位置地形独特,虽然后面是悬崖,可是偏偏前面生有一片灌木遮盖了起来,大黄羊没有从侧面看过,必然无法发现后面的悬崖。那么自己只要引诱黄羊从正面顶撞自己,待那黄羊低头冲刺,自己便跳到树后面,到时候,纵使黄羊发现自己逃开想要掉头也来不及了,它必然已经冲过灌木掉到崖下。解决了这黄羊,自己再和天权赶快去汇合白翁,三人一起离开这是非之地,至于这劳什子山神祭,那可跟自己没什么关系了。



    蓬莱也不知黄羊是否听得懂自己胡编的歌谣,但看那黄羊却是在约二十步外站定,头上尖角往地上一划,“刺啦啦”溅起一片火星,端的是锋利似刃,由不得蓬莱不吞口唾沫压压惊。蓬莱只得祈求漫天大神大仙保佑,让自己的计划成真,否则自己这条小命当真要交待在这儿了。



    黄羊似是真被蓬莱激怒,一直瞪眼看着这少年,脖子一弯,扬起尖角就向前冲去。蓬莱也是神情紧张,眼见这黄羊还差三五步便要撞到眼前,少年猛然提气飞纵,一个闪身便跃到一旁……摔了个狗吃屎的造型,然而少年却是毫不在意,反而哈哈大笑的爬起来,就要招呼天权下来和自己一同去汇合白翁逃走。



    可是蓬莱刚抬眼,便看到天权一脸惊恐的看着自己身后,不及细想,蓬莱几乎是本能地一个蹿身,三五下就爬上了树。蓬莱刚上树便听到“咚”的一声巨响,同时树身也是猛然一阵摇动,向下望去,那黄羊正将羊角从树身拔开,稍微比划了一下位置,蓬莱倒吸了一口凉气,刚刚自己若是稍有犹豫,恐怕现在已然被订在了这树干上,一念至此,顿觉背后冷汗飕飕,颇为后怕。



    再一看那黄羊,脸上哪有一点刚才怒瞪自己的样子,倒是露出了一个颇具人性的轻蔑表情,配合着“咩咩”的叫声,更让人觉得这只黄羊是一副嗤笑的模样。天权冰雪聪明,见着蓬莱的行动便大概知道了其原本的计划,此时不得不说道:“蓬莱,我觉着这黄羊乃是这山头上生的,定然是知道这灌木后面的悬崖地形的。”



    蓬莱一定也觉着是这个道理,合着刚才这黄羊竟然是假装冲刺,将计就计的看自己笑话,当下便指着羊脑袋大骂:“好个奸诈狡猾的家伙,一看便不是什么正经黄羊,竟然算计起小爷我来了,当真无耻至极。”蓬莱似乎已然忘记乃是自己首先算计黄羊的,只不过算计失败罢了。



    眼看黄羊不断撞击大树,恐怕再有几下撞断大树,自己和天权就得掉下悬崖,粉身碎骨了。蓬莱暗暗焦急,想到:“若是找个东西砸跑这黄羊,也好有个转机,可自己三人一向是穷的可以,除了随身讨生活用的乐器外,又哪有什么东西可以砸这黄羊。乐器?也许……”



    情急之刻,蓬莱脑中却忽然想得一个点子,可是否有用也不确定,但现在这种情况也只得死羊当活羊医了。当下说道:“天权,我们吹羊曲。就是去年我们在芦苇庄子给人放羊时我自己编的那曲子。”当即蓬莱便拿出了随身的小陶埙,凝神静气,闭上眼缓缓吹奏。



    埙声悠悠,空寂苍凉。听闻这埙声,但觉眼前浮现出一片自然之景:群山蜿蜒连绵,草原广阔无边,放眼望去,天地四野相接,仿佛便是牧民们的连天毡帐。



    埙声婉转,广阔无垠。这空寂苍凉的埙声仿佛演化出一片自然悠闲的天地,眼前景色也是转承变化:天上是蓝天白云,纯净自然;地上是碧野连天,泛起无边波澜;草原上的风将牧草吹压得忽高忽低,便有一群群的牛羊在这碧海中时隐时现。



    天权不知道蓬莱又出的什么鬼主意,只是看这黄羊在刚刚听这曲子时,还是不管不顾的想要将两人撞下树来,听得中途已是绕着大树摇头晃脑,待一曲完结,却是已经安安静静地跪伏在树底下了。



    蓬莱一曲吹完,听得天权如此说道,当真是又惊又喜,却又偏偏装作一副智珠在握的样子,对天权笑道:“我早就料到会是如此,我们将这大黄羊当做是放牧的羊群,也不用怕它。嘿嘿,天权,你看我在牧羊时编的羊曲厉害吧。”



    天权见两人有了逃出生天的机会,亦是十分高兴,拉着蓬莱的手,欢喜说道:“爷爷便常常赞你是天生的乐理奇才,我还不服气,现在却没想到你这随口编的小曲还有如此能力,蓬莱你果然是要比我厉害的。”



    蓬莱眼见这小丫头还是头一次承认自己比她厉害,当即还想说点什么,可树下黄羊见二人不再吹奏,便“咩咩”地直叫,还示威似的撞了撞大树,吓得二人赶忙重新吹奏。这次天权也拿出了自己的竹篪伴着吹奏,埙篪相和,相互共鸣,树下黄羊也是直晃脑袋,显得甚是享受。



    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