鹞子翻身
字体: 16 + -

第四十九章

    tue nov 17 09:27:33 cst 2015

    宋树根造房的日子提前了。儿子小六回来对他说,他听西邨讲,前不久东隔壁的唐老九带来的风水大师其实是为他选新屋基看风水的,而且真正看中的地方是他宋家烧掉的三间宅基地,唐老九想把他家原来的平房拆掉后向西扩过来造楼房。宋树根相信了。他认为他的宅地才是风水宝地,唐老九一定是想利用他连襟做靠山,硬吃硬做占他的风水地。他不能让唐老九的企图得逞,不能让唐老九把房子挤了弄堂又占了他的宅基地。但是,与唐老九硬碰硬是斗不过他的,他背后有当工业局长的连襟,还有金书记的支持。他自己不过是合作社的一个小会计。别说是金书记、工业局长,就是徐雪森他都斗不过。只要徐雪森说句话,他的会计立马就被撸了。唯一能救自己、挡住唐老九的办法是提前造房。把房子造起来了,他唐老九就是死蟹一只,只能干瞪眼。宋树根请瞎子看日子。瞎子收了宋树根的钱,又听懂了宋树根的意思,择了个黄道吉日。

    宋树根的房子是在烧毁的老房子原址重建,不属于新建,不占谁的地,因此也就不必报批,动土的日子想定哪一天就定哪一天。虽然备就的砖转让给了西邨一部分,但是他又以低价买了二万块合作社窑厂的新砖,一切准备都已就绪,只等开工。小六把他爹准备造房以及动土的日子告诉了西邨,让西邨到时候去他们家吃上梁酒。西邨笑笑,既没答应也没回绝。

    宋树根造房的消息也传到了唐老九的耳朵里。唐湾急了,慌了,担心宋树根把房子向东扩放,占了本来就嫌狭窄的弄堂,那他准备在原址并排翻建三间楼房的计划就会泡汤落空。对宋树根,唐湾多少了解一些。此人十分精明,又势利透顶,也算是宋氏里的一只鼎,不是好说好商量的人。如果等宋树根把新房建成了再动工,总不至于把他刚建好的房子推倒让给自己吧?解放前唐宋两家就曾为争抢宅基地发生过械斗,弄得两败俱伤。虽然现在自己的地位和身份比宋树根强硬出许多倍,但真要争起来,是要引起公愤的。

    还有更重要的。从胡州请来的风水大师明确告诉唐湾,那是块与他的命相匹配的风水宝地,是人财两旺的发祥地,这岂能眼睁睁的看着这块宝地被宋树根破了?这块地既是风水大师在离开人世前勘测的最后一块地,也是风水大师在冥冥之中送给他的一份礼。风水大师由他请来也因他而死,他还为此付出了不小的代价,他岂能轻易罢休?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抢在宋树根前面动手。砖瓦、木料尚未备齐,可以先把大方脚放好先把墙基砌起来,他宋树根就别想挤过来。主意一定,唐湾立马找到县城修建站工程队的袁队长,请他连夜设计、召集人马,务必赶在宋树根动手之前拆旧房砌墙基。

    吃晚饭的时候西邨娘又在饭桌上说起家里的房子漏了,让西邨爹挤时间找个瓦工上门来修一修。西邨这才想起小六说的事,跟他爹说宋树根准备造房子了。徐雪森听了将信将疑,说他怎么就没听宋树根提起过。

    造房子是一个家庭、一个男人一生中屈指可数几件大事中的头等大事。不说经济上要有足够的能力,要买全山一样高的砖瓦、木料和辅料;单就施工期间要请到帮衬小工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只要有钱,瓦工木匠可以请得到;可帮衬的小工施工队带不来,需要在本村解决,如果平时邻里关系不好,结怨太多太深,即使你给钱别人也未必肯来帮忙。还有,施工期间必须供饭——匠人的脚板上不带锅灶,主人必须给瓦工木匠供饭;请来帮衬的小工可以不给工资,这叫“换工搓背”,却也要供饭。这在西村已经成了规矩,有了定论。从前一些人家往往是房子造好了,家里的坛坛罐罐也空了,后面的相当一段日子里主人要在新房子里饿上几个月的肚子。现在的西村,家家户户都是合作社的人,粮食基本上是按人头分配的,叫“口粮”,差不多仅够一家人自己的吃喝,哪有多余的粮食供给那么多瓦工木匠和小工吃喝?难道宋树根有什么魔法变出了粮食出来?即使粮食可以花钱买一些,他老丈人家、女儿女婿家也可能支持一点,但帮衬的小工他有把握?凭他平时的为人,他在西村能请得动谁?有几家几户乐意来帮他?

    徐雪森在心里替宋树根捏了一把汗,也着实为他难过为他担心。

    一家人正吃着说着,宋树根提溜着一小包自己种的烟叶丝和一小袋合作社昨天刚分到手的山芋,抖抖索索扭扭捏捏来了,走到大门口的门槛外靠在门框上却不进去。“已经吃了呀?吾还想请、请雪森师、师傅上吾那儿去喝、喝两口呢,吾让丝丽娘炒了盆椒盐的黄豆,这会儿还在炒鸡蛋呢,没想到你们家吃饭早,竟吃上了。”

    西邨一家谁都听得出宋树根酸唧唧假惺惺的小气话。话里是专程来请西邨爹去喝酒的,可别人的饭已吃到肚子里了才来请,这是真心?分明是假意!这是标准的做空头人情。天底下再也没有这只铁公鸡会算计了。徐雪森听黄长工说过,从前宋树根家里还买不起牛的时候,他用一斗米向黄甲祺租借一条牛拉犁耕地,说只需一天,次日一定按时归还。宋树根直接把牛赶到地里,连续耕了一天一夜后真的按时归还了。可是,当他把牛赶到黄甲祺家的牛圈时,本来壮实的牛倒地了。在黄甲祺家里当长工的黄长工一看就明白,这牛是又饿又累趴下的。原来,宋树根从把牛牵走到还来,就没给牛喂一口料喝一口水!当时的黄长工对东家黄甲祺也很恨,所以才没戳穿他的把戏,却看透了宋树根的人品。徐雪森在心里骂了宋树根一句:凭你这样为人,请得动谁给你帮忙哟!但嘴上却应道:“这不,快吃完了。”

    西邨看到宋树根就来气,听他说出这么酸唧唧的话更来火:“那你回去把酒和鸡蛋拿来!黄豆就算了!”

    “小孩子没礼貌!”西邨娘骂了西邨一句,然后朝着门外的宋树根说:“树根,怎么不进来坐啊?别站着了,进来吧!”

    “树根,你有事?”徐雪森明知故问。“有事就说事,有什么请不请的,你也不宽裕。说,什么事。”

    宋树根扬扬手里拎着的包和袋,迟迟疑疑地说:“这不是——”

    “哎呀,树根,你来就来了吧,还带什么东西?都是邻里邻舍的,讲完事带回去。”西邨娘从板凳上抬起屁股,向宋树根招招手。

    宋树根迟迟疑疑跨进门去,自己搬了把矮竹椅在靠墙根的地方坐下,东西却不离手,抱在胸口。“今天是私事也算公事,得喊你一声社长了。这不是,吾那烧掉的三间房子想盖了,来是想跟社长你商量商量,讨个主意。”

    “哼!吾就奇怪了,破天荒,开天辟地!你第一次踏进吾家的门,原来你是来登三宝殿的!”西邨公开骂了。

    “西邨,闭嘴!太没礼貌了!”徐雪森朝儿子吼了一声。

    “爹,他竟还有脸踏吾们家的门槛!你问问他,他今天来又想谋害谁?”西邨怒睁圆眼。

    一家人想起好几年前宋树根想把年幼的西邨推到井里淹死的旧事,理解了西邨此时的心情。小凤和二弟都嗤笑起来。

    宋树根一直不敢登西邨家的门,多少与那件事有关,他心里虚,也有愧。现在听西邨重提,不得不道歉。

    徐雪森不想撕破情面,便马上问:“几日的事?粮食准备好了?”

    宋树根又是迟迟疑疑,“省、省了点,丝丽她公婆送来了半担麸皮。”

    西邨娘马上插话,说道:“树根,你也太抠门啦,逼着丝丽她娘和几个丫头省,你没看见丝丽娘拖一袢挂一袢前胸和屁股都露在外面了?女人的尊严都没有了!你还好意思让她出门!”

    “师,不,弟妹嫂子,不从身上省、牙缝里抠,钱从哪里来?房子竖得起?也是没有法子的法子哟!”宋树根闷下头去。

    “你就不能少盖一间?就小六一个儿子,为什么非要再盖三间?不是自己给自己找苦吃嘛!”西邨娘说。

    “别扯远了,你自己不比丝丽娘强到哪里去!”徐雪森当社长当惯了,不允许在谈工作的时候把话题扯远。“这样吧,树根,明天吾跟长工商量一下,再请示一下刘副乡长,从你开始,今后合作社无论是谁家造房子,合作社都支持两担粮食,这要形成规矩。别造了房子饿了肚子,饿出人命来那就太不该了,吾这个社长就罪该万死。”

    “啊,雪森师、师父,社长,阿弥陀佛,那就太好了!”宋树根的话里流露出真诚的感谢。

    “那你就放心地回去吧。衣服可以省,肚子可饿不起!回去吧。”徐雪森微微挥挥手。可宋树根没有要走的意思,坐在矮竹椅上仅仅挪了挪屁股。徐雪森奇怪了,问:“还有话?说嚒!”

    “是、是这样的,粮食倒、倒还在其次,是——”宋树根吞吞吐吐支支吾吾,“是小工不、不够,你是知道的,吾去喊了几个,都说没空,嗨,这不是想请你社长出个面,你的面子大,你去喊,他们不敢不听。”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遭报应了吧?”西邨挖苦道。

    徐雪森制止西邨继续说下去。“树根,你别怪西邨的话难听,你还真该想一想,做人不能太绝情。不说觉悟,给自己留条退路总该想到吧?人活世上谁不求人?刘副乡长经常宣传,‘我为人人,人人为我’,‘合作合作,你擦我搓’,你就是不往耳朵里听。相帮相助对大家都好,有谁是一手撸到竹梢头不需别人帮的?这个道理你未必不懂。太自私,吃亏的最终还是自己。这样吧,帮衬的小工就有吾帮你落实,你别发愁了,集中思想把窑厂这个月的财务报表做出来,吾等着码算是不是扩大规模呢。”

    “行行!太谢谢了,雪森,你真是宰相,不计恩怨,肚子里撑得了船的。西邨,大侄子,过去是吾不对,一时糊涂,给你赔罪了,看在吾家小六的面子上,你原谅了吧!”宋树根弯下腰,把头磕到膝盖上。

    “你昏了头了,连辈分都搞不清!一会儿师父,一会儿大侄子的,牛头贴到马脖上!算啦,别再动歪念头做坏事就行!”西邨讥讽道。

    小六找来了,见他的爹竟然在西邨家里坐着,就大声嚷道:“爹,娘推你来请徐爷爷的,你像老牛似的推不动,这倒好,来了居然坐下来了,成什么样?娘等着呢!”

    宋树根一下子涨红了脸。“这就走,这就走!雪森师父,既然你不肯去,那吾就先告辞,改日再来请你!”边说边起身,走了两步,才把手里拎着的东西随手放下。“一点点小东西,意思意思。”

    徐雪森看了一眼,自言自语道:“一家子两个样!”

    西邨娘连忙追上去把东西塞给小六带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