徽和年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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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章

    阿楚只披外衣,趿着鞋跑出来,头发还散着,是还在睡梦里:“怎么了?”



    



    “虫子,黑色的。好像钻进了我的……我的……”她害怕得语无伦次,几乎要哭出来,“怎么办,我……我会死吗?”



    



    他凝神,眉峰聚成好看的形状,轻轻安抚:“没事的,别怕。那是什么样的虫子?”



    



    “我不知道。”棽棽声音带了哭腔。



    



    阿楚解下她腰间牡丹锦囊,打开,倒出一只与先前一致的黑壳虫子:“是这样的吗?”



    



    她往后一缩,眼泪在眶里打转:“嗯。”



    



    阿楚松口气,揉揉她的头发,忍俊不禁:“这就没事了。是花虫,这花田里的每一朵花里头都有一只这样的虫子。可能它只想确认一下你是不是花田的人呢,不用担心,它很快就会出来的。”



    



    棽棽吸了吸鼻子,犹豫点头。



    



    他看了眼象神尸首,才觉得身上很冷,于是搓暖手去牵棽棽:“回去吧,这些让长烬来处理。”



    



    棽棽想,原来花田也有可怕的东西呀,如果在这里待一辈子可得小心了。



    



    棽棽逐渐习惯花虫,虽然外形不大好看,但还是很聪明友善的,起码对她是这样。长烬在听说她第一次见花虫入体被吓哭,笑了半天,手上的笔都笑掉了,直说她没出息。



    



    长烬本来正无聊,写棽棽的名字给她看:“你看,你的名字多丑。”



    



    “你的才丑!”棽棽气鼓鼓的,包子脸愈发圆,变成个红包子了。



    



    长烬又写了阿楚的名字,在晦暗天光下细瞧,又说:“我给你起的名字真好,你再看,是不是和阿楚的有相同之处?”



    



    她俯过身,盯了半天:“哪儿啊?”



    



    他用笔头点“棽”字,又点了点“楚”字:“两个人头上都有‘林’,是不是很巧?”长烬说这话的时候音调怪怪的,很生硬,像在念仇人的名字。棽棽不明白他为什么这样,只是点头:“是呀,我要去告诉阿楚!”



    



    长烬拦住转身欲跑的棽棽,二人开始拌嘴,不知如何又讲到花虫,长烬便笑她。棽棽正想反驳,但见阿楚掀帘子进来,到嘴的话倏地变成一串泪水砸下来。



    



    阿楚原本走了过去,又折回来,不悦:“长烬,你又欺负她。”



    



    “我哪里就欺负她了!”长烬转身进内室去。



    



    阿楚掏出手帕给她擦眼泪,软语安慰一会儿,然后给她穿上披风,出门去。冬天最冷的时间已经过去了,接下来会一天比一天暖和。她见阿楚想带她出院子,便说要戴香囊,但阿楚说她不必再戴了,于是香囊又还给了阿楚。



    



    出鸣泉落,走一条很隐蔽的小径,树蔓依旧结着冰,不过已经开始滴水,槲蕨缓慢地舒展肢体,脚下枯枝混合冰渣,踩上去咯吱咯吱,天际远远有一线淡薄乌云,但比平时明亮不少。如果不是阿楚牵着,棽棽不知道要摔多少跤。



    



    走了好一段,两人手心都弥出一层薄汗,她问:“我们要去哪儿?”



    



    “秘密。”阿楚清朗一笑。



    



    也不知走了多远,棽棽膝盖有些疼,嘴唇干且烫,能感受后背亵衣被汗微微濡湿,两人呼出的白汽交织在一起,又很快被风吹散。阿楚拨开一丛单瓣栀子,眼前顿时开阔起来。



    



    这是山顶了。一株株半人高山茶占据了山顶每一寸平坦土地,即使根下有残雪,枝条鲜嫩花苞也是生机勃勃得很。



    



    “这是附近风最大的山,云层时不时被风吹开,会透出阳光。等阳光来了,花就开了。”阿楚眼底温柔地笑。



    



    棽棽轻抚山茶叶子:“让我试试吧。”转头看他,“或许我可以让它们开花。”



    



    阿楚挑眉,没有阻拦。他挑眉时,长烬身上的痞气就出来了,棽棽又开始分不清他们。棽棽闭上眼睛,意识缓缓沉入土壤。山茶花,是宝珠山茶,还是十八学士呢?正这样想着。



    



    “棽棽……”



    



    她疑惑睁眼,却被眼前景色惊呆。



    



    不是红色,不是白色,是金色!大片大片,如阳光般绚烂金黄的颜色!这时,狂风呼啸,乌云极不情愿挪出一丝罅隙,阳光瞬间倾洒下来,落在金茶花上,似乎整个山顶都在发光!棽棽一时忘了呼吸。她有多久,没见过阳光了呢?



    



    “……阿瞳。”猛然抬头,眼前落下一道狭长身影,男人独有的气息扑面而来,额头有两片温软触感。



    



    乌云很快重新聚拢起来,阳光被遮住。



    



    



    这晚她花了好长时间才睡着,醒来之后,周围一切似乎都有了变化。帘子与被褥都不见了,糊窗的桑皮纸无影无踪,只有窗棂有许些残留,放在石桌上的书已经黄脆得一碰就碎,空气中飘荡蛛丝与棉絮。她走出屋,院里阔叶榕大得已将整个鸣泉落遮住,甚至有了丝丝灵气。



    



    她正奇怪榕树何时长这么大了,忽闻篱外一声响,抬眼见阿楚呆呆站在院子门口,澄黄雪梨跌落,在尘土里打了好几个滚。



    



    棽棽微微脸红,但还是笑他:“阿楚,怎的连梨子都拿不稳了?”



    



    谁料他一个箭步冲上来将紧紧箍在怀里,力度大得让她喘不过气。



    



    “棽棽……”



    



    她欲挣脱,听到这里又放弃了:“阿楚,好好的哭什么?”



    



    “棽棽……”却真的落泪了。



    



    



    傍晚,棽棽坐在廊下,看长烬往阔叶榕上挂灯笼。她仍是有点接受不了自己睡了一千年之久。这便是沧海桑田吗?事物随着时间的流逝,或新生,或湮灭 很多东西变了,也有很多东西没变。



    



    长烬告诉她,他们从山顶回来的第二天,阿楚见她日上三竿还没醒,便去敲门,可没有回应,阿楚叫来长烬一起进去,床上的不是棽棽,而是一个巨大的虫球了。密密麻麻的花虫将她包裹,而这一包裹,就是一千年。



    



    棽棽问他为什么 他却不肯说了。



    



    棽棽不去想这些事,抬头,天色阴沉下来——其实一直都是这么阴沉的,只是光线愈发暗了,厚重云层低得似乎要将地上万物碾磨殆尽。长烬忽然“咦”了一声,棽棽看过去,见他攥着衣摆走过来。



    



    “怎么了?”



    



    “衣裳撕破了。”衣摆侧果然有条狭长的口子。



    



    她伸出手:“拿来,我缝缝。怎么挂个灯笼也能把衣裳撕了?”



    



    长烬欲言又止,脱了衣服给她,进屋。



    



    棽棽摸到布料才发觉,这衣裳薄酥得厉害,放在凡间能做古物了,约莫是有几百年光景。她哭笑不得,定是他们二人都懒于织布裁衣,用术法幻的又太不经用。想到这儿,她也不补了,凭着记忆在屋子里摸索半日,才寻到放织机的房间里,又在壁橱里找到不知陈了几年的丝线。



    



    棽棽这双眼睛,除了颜色、形状好看,还有一个不为人知的秘密:能在夜里视物。她把丝线从一个个搭扣串好,天已经完全黑了,伸手不见五指,脖子酸痛无比。



    



    忽闻院门一响,扒窗去看,见竹篱外走进个人来,一身漆黑,若不是棽棽视力不凡,就看不见了。那人先四顾,然后走到树下摘灯笼,把什么东西丢下去烧。



    



    那人转过脸来时,棽棽慌忙蹲下去。



    



    过了半天没动静,她再看时,灯笼已经灭了,黑衣人站在院子几乎与树干融为一体。



    



    棽棽思索片刻,故意把椅子推倒,把织房弄出很大声响:“哎呀,痛……长烬,长烬!蜡烛哪儿去了?”



    



    很快传来窸窣脚步声,长烬擎了烛台过来:“你在织房做什么?光线太暗容易伤眼睛的。”



    



    棽棽心下一沉,但笑着接过烛台:“没事的,我想织会儿布。”



    



    长烬走后,尘埃在烛光中飞舞旋转,她坐在织机前拨弄丝线,它们像琴弦一样紧绷,但弹奏不出华美乐章。



    



    长烬……他怎么可能关心自己?



    



    在院子那人走进屋子后,长烬关上门,把窗屉落下。那人坐在烛火前摘下镶毛边儿风帽,露出与长烬一模一样的脸——连额心猩红印记都一致。他在脱身上因吸足液体而变得沉重的斗篷。斗篷原先不是黑色,是被太多东西染成的。



    



    长烬端了清水与方巾来,然后擦掉额心印记:“都解决了?”



    



    “以后多备几盏灯笼,尸体太多不够烧——她呢?”



    



    “长烬”解颐:“在织房,你要去看看吗?”



    



    “我可不像你这般情深义重,也做不到在她被花虫吞噬时日日守着呢。阿楚。”他用清水洗脸,仔仔细细去擦指甲缝里的污垢,等全洗干净了,整盆水也变成了浑浊暗红,而他额心印记越发鲜明起来。



    



    “可你不仍是替她解决了知晓她身份的人么?”阿楚的笑容在烛光下温和隽永。



    



    长烬静了静,冷哼:“我才不是为她。你想,若是天界那班糟老头子知道我把她藏了千余年,会怎样?我这样做都是为了我自己。话说回来,日后别让她再用灵力了,我可不想再给你们擦屁股。”



    



    “说了,不听能怎样。”阿楚倒水回来,脱下身上的衣服给他换,然后去圆角柜里找自己的衣服。“这次多亏子郛兄帮忙,改日定当好好谢他。”



    



    “要谢得赶紧,过几个月他就可以离开花田。他想去人间经历一遭,方才还问我托梦之法呢,说是用惯了现在的名字,要让自己投生的那户人家也取一样的名字。”长烬嗤笑,去柜子里找吃的,半天,瞪着眼问,“我的梅肉脯子呢!”



    



    “棽棽想吃,我就给她了。”



    



    长烬气得不行,在原地转两圈,指着他,咬牙切齿:“色欲熏心!”又转两圈,“冥顽不灵!”



    



    “好了,今年再做便是。”阿楚系好衣带,抚平衣襟上最后一丝褶皱。



    



    长烬翻遍柜子,终于找到几块小糕点,笑得跟孩子似的,忽然向阿楚探过头:“我留你俩在此岂不快活?”



    



    “……什么?”



    



    “天君给了我司掌花虫的能力,让我主宰花田,他说除非花谢了,我才能出去。阿楚,你降世以来,就未曾见过外面的世界,你难道不想去看看?”长烬笑得意味深长。



    



    空气中静了几秒,阿楚听到自己的声音,向对长烬说,又像对自己说:“你是出不去的。你怎么能出去?”



    



    “我来此处逾万年,天君只派人来过两次,一次是七千年前捉花虫去做药,一次是两千年前找西界灵女。这般看了他似是不把我放在心上的,可你以为天君真的放心过我么?在他寝宫,是有一只花虫做眼线呢!”长烬慢吞吞吃着糕点,“他虽看不到这里,但能根据那只花虫来监视我,如果我离开此地,花虫一定会大乱;他以为只有他能让花虫听命于我,可惜算错了呢,如今花虫听命的,不只是我吧。”



    



    阿楚的脸躲在阴影里,看不清情绪。



    



    “棽棽来花田……不,不,我应该唤她一声灵女。灵女初来花田时,你我都知晓她是没了气息,可三个月后却忽然活了过来,你猜是为什么?是因为她的灵器呀!她的灵器没有碎,所以能让她穿越连天神都无法通过障海,所以才会在肉身摔成烂泥后,用花虫重新建起一个躯体。你想想,如果她不是花虫之主,花田怎会在她身上盘附千年?如果她不是,怎会在花虫盘附千年后还能活下来?”长烬目光灼灼,“阿楚,只要她在这里,花虫就不会暴乱,天君就不会发现我们逃了出去,这个鬼地方你还没有受够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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