徽和年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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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章

    她醒来时,天空阴沉沉,似乎要下雨了,分不清是早是晚。清醒后,身体各处的疼痛渐渐明晰起来,但不是难以忍受。她慢慢站起,才发现自己处在一片花海之中,到处是说得上名字、说不上名字的、好看的、不好看的花,它们淹没了她的脚踝,显露出颓靡之色。



    



    远远有雷鸣,脚下腐殖土散发出泥土特有的腥臭味,她跌跌撞撞地往外走。



    



    身上疼痛慢慢平息,脚下的花长得越来越高,如今与她齐平。跨过巴掌宽的水流,鞋子已经湿了大半,她提裙,满头是汗,时不时拂过的微风让她打了个寒噤。走到一株芙蓉花下休息,天色已经很暗,连花与叶都不太能分清。



    



    花树后有轻微窸窣响,她心生警惕,被一点光晃到。再睁眼,见一个年轻男人一手扶着芙蓉花枝,一手提高灯笼,面容清逸,眼里溢着温润光泽:“找到了。”



    



    穿红半臂白广袖衫的男子手捻黑子,棋盘对面鎏金狻猊香炉腾起袅袅轻烟,如鹤飞舞。他只是闲闲地坐着,不容侵犯的气势不经意流淌出来,眉眼平和宁静下有敛不住的痞气。额心近于墨色的猩红狭长印记尤为夺目。



    



    天界使者躬身侍立一旁,轻咳:“上神以为如何?”



    



    “你说如何便是如何。”男子以手抵颔,紧盯棋盘浅浅皱眉。



    



    “小仙不敢。”使者一拜,“只因三个月前西界丢了位要紧的灵女,天君已经派人寻了,但毫无结果,故来请上神留心。”



    



    男子冷哼道:“西界那帮人不是最自视清高的么,她若有脑子,会来这个地方?”



    



    使者只是笑。



    



    “虫海花田,是与蛮荒大地齐名的流放之地,本座在此逾万年,还未听过,有人是在本座不知情时进来的。”黑子在莹润指尖闪着温吞的光。“你回去,叫天君放心好了。”



    



    使者照例说了一堆场面话,再拜离去。红绳竹帘这时才被掀起,豆青色直裾的男子对着橱柜一阵翻找:“长烬,佛手脯子又被你吃了?”



    



    “怎么,有问题?”



    



    “栗子糕呢?”



    



    长烬将黑子丢在棋盘上,冷哼一声。男人终于找到一小碟糕点,松了口气,急急就要往外走,却被一只手挡住去路。手的主人嬉皮笑脸:“你这么急是要去哪儿呀?”



    



    “干嘛?”男人一脸紧张地护住糕点。



    



    长烬笑嘻嘻的:“没什么。阿楚,就是问问前几个月的异动,你查到了吗?”



    



    “还没。”阿楚低头用力从他身边挤过去。



    



    长烬盯着他的背影,若有所思。



    



    



    她花了好长时间才想起以前的事。



    



    真是讨厌啊,为什么要想起呢?



    



    “可如果不想起的话,阿瞳会很迷茫的吧?”总是帮助自己的豆青色直裾男人如是说。她喜欢他的笑容和糕点。那个男人似乎对她很好,为她寻了一处阳面山洞,对她唯一的要求是不能走出这座山。她有时仰视亘古不变的阴翳天空,会怀疑这个地方是不真实的,是她的臆想。



    



    那日阿瞳坐在花丛里与花精分辨药草,绵延五色山峦后隐隐有雷鸣,她在这里待久了,也知道那雷声不过是做做样子,是不下雨的。四下平地生风,从后头将她一头青丝吹乱,阿瞳好容易理好头发,发现花精早已不知所踪。百步外多了个藕荷长衫的男子,紫纱被风扬起,如一道屏障。



    



    她一见,起身便笑:“阿楚,你换新衣裳了?”



    



    他不回答,径直走过来。



    



    阿瞳在他走到离自己不足五十步时,才惊觉那人额心有道猩红印记,好似一条裂痕。



    



    “你是谁,叫什么名字?”那人声音冷冷的,有与阿楚一模一样的容颜。



    



    阿瞳失了笑颜,开始不自觉的往后退。头顶雷鸣愈发响了。



    



    “说话。”男人微微聚眉,声音不大,但怒气不小,“你再退半步,我便把你的脚折断。”



    



    她不敢动,也不敢说话。二人就这么僵持。



    



    阿瞳身后蓦地传来一声叹息:“你吓着她了。”



    



    长烬冷冷看着他们:“你真以为,做的事情我不知道?”



    



    阿楚不吭声,将她护在身后,迎上他的目光:“那你要如何?”



    



    “不要如何,只是问个名字,你紧张什么?”长烬忽然笑起来,如孩童般无辜纯真,视线去追逐她的身影,“小姑娘,你叫什么?”



    



    阿楚侧头看她、与她紧攥自己袖子的手:“她没有名字。”



    



    “嗯?”



    



    “不记得了,我在找到她的时候,她就什么也不记得了。”



    



    “哦——”长烬缓缓拉长了声调,理了理衣襟,微笑,“失忆,这种烂俗的戏码,在人间倒是很多呢。阿楚,你说是吧?”又笑,温润祥和,盯着她。“不过没关系,我给你起个名字可好?”



    



    她埋下头没有说话,阿楚轻轻一推,她才说:“如此甚好。”



    



    长烬在他们面前踱步,似乎在沉思,半晌道:“深深。叫深深如何?”



    



    “深深,是‘庭院深深’的‘深’吗?”她开心起来。



    



    长烬略带嫌弃地看她一眼:“错,是‘云溶溶兮木棽棽’的‘棽棽’。”



    



    她看看长烬,又看看阿楚。后者柔柔一笑。



    



    待长烬离开,阿瞳……不,如今是棽棽。棽棽扯了阿楚的袖子问:“那个人是谁,怎会与你长得如此相像。”



    



    他沉默半刻:“花田主神、垣山府君,也是我的兄长。”



    



    很多年以后,她才明白阿楚这段沉默的缘由。



    



    自她见过长烬,阿楚就逐渐与她讲花田、讲自己与长烬的事。他说花田有多大,只有作为掌管花田的上神长烬才知道,连他也不甚明白;他说花田除了鸣泉落方圆百里,其他地方都是不安全的,而他和长烬就住在鸣泉落。



    



    棽棽第一次见到鸣泉落,其实非常失望。她以为鸣泉落是座像人间一样的城,或是溪流环绕的茅檐低小,没想到只是爿依山而建的简陋木屋。三面篱笆是稀疏竹枝编成,屋子中间有棵阔叶榕,三四层楼高,树下甚至养了几只鸡。怎么看……都像普通农舍,而非上神府邸。



    



    阿楚在领她进院子前,将精致绣牡丹花锦囊慎重系在棽棽腰上,叮嘱千万不能摘下。棽棽不明白。



    



    “长烬在竹篱笆设下结界,你如果擅闯一定会没命的。”



    



    进去,第一眼看到长烬躺在走廊里的摇椅上,以书覆面睡得正香,阿楚和棽棽蹑手蹑脚走进去,他指着一间布满尘埃的空房:“以后你睡这儿吧。”



    



    “我?”棽棽指着自己的鼻尖,“住这儿?”后半句声音猛的拔高。



    



    阿楚不可置否。



    



    “可是……”



    



    “在山洞不是长久之计,若是放任你去别的地方,你也活不过半天。”阿楚一本正经。



    



    棽棽扁起嘴,认命,开始打扫屋子。



    



    她好不容易寻来桑皮纸糊窗时,长烬不知何时倚门而立,棽棽不经意一回头,四目相对,不免尴尬,她鼓起勇气:“有事吗?”



    



    长烬盯着斑驳地板,有点别扭:“我房里的窗纱也破了。”



    



    “要我帮你糊吗?可是我没找到纱,只有这个。”她抖抖手上桑皮纸。



    



    他眨巴眨巴眼睛,磨蹭道:“阿楚有,但是他不给我。”



    



    棽棽忽然觉得,长烬也是蛮可爱的嘛。



    



    在屋子里只有长烬阿楚两人的时候,他们一般会下棋,长烬这几个月都在破阿楚设的棋局,棽棽问阿楚的棋艺是不是比他高很多,他无论如何也不肯承认。有时候他在棋盘前坐累了,便躺在走廊摇椅上,常用冠帽遮住额心印记去骗棽棽,次数多了,她渐渐开始知道怎么区分两人。长烬的痞气是藏不住的呀。



    



    棽棽在花田,首次认为自己是有用的。花田物资极其匮乏,之前阿楚每年造纸织布难以维持两人生活,虽说他们不必像凡人一样,可总用术法做的东西委实不好。如今棽棽来了,这等闲杂都交与她,阿楚轻松不少。



    



    棽棽越来越喜欢这里,她想要是能一直待下去也是好的。直到花田冬季来临。



    



    寒风呼啸,气温一夜之间跌下来,早晨起床惊觉外头下了薄雪,给万物染上一撮白色。眺望,花田平原是土黄色的,山峦是暗灰色的,鸣泉落的阔叶榕早落光了叶,但枝条还没积上雪,在风里哆哆嗦嗦。棽棽没见过雪,西界是不下雪的,那里四季如春,鲜花盛开。她自然非常开心,连续蹦哒了好几天,不过很快她就蹦哒不起来了。



    



    最冷的时候,烛火在灯芯处熄灭,再也燃不起来了。可如果敲开冰层,还能看到新鲜花苞,将它们种在温暖地方,可以慢慢舒展新叶。花田的花就是有如此顽强的生命力,顽强到可怕。屋外雪越落越厚,她再也不想出去玩,长烬阿楚也不让她出去。在某天夜晚,她听到屋顶有很大撞击声,胡思乱想了半夜,第二天天不亮爬起来,穿得厚实开门出去,没忘记戴牡丹锦囊。



    



    一片雪白,竹篱笆外有堆隆起的雪堆,她想了想,用扫帚去拨。原来是只被冻死的象神,全身灰色,隐隐透出不正常的紫与青,象牙在积雪反光中幽幽微笑。棽棽正看得仔细,不防一只六足黑壳虫从尸首里爬出来,头顶一点血红,在雪地里很是显眼。棽棽一眨眼,它便跑到她脚下,不见了。小腿传来一阵冰凉,那点冰凉渐渐上移至膝盖、大腿,随即消失。



    



    她愣在那里。尔后。



    



    “阿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