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无惜半夜被热醒，踢了被子，迷迷糊糊见灯还亮着，边怨自己怎么忘了熄灯，边起来喝水。
茶壶是空的。她抓抓头发，喉咙几乎要冒火了。揉眼睛的时候，桌面一响，原来是个杯温水。她看到站在面前的云烬，顿时醒了:“公子怎么还在这儿?”
“喝水。”
入口，有甘甜，不啻于甘霖。
“公子早些歇息吧。”无惜硬着头皮说。云烬看着她，忽然，伸手捏了捏她滚烫的脸。他的手微微冰凉，无惜被他一捏，打了个激灵。却很舒服。
云烬松开手:“好生歇息吧。”
等云烬走掉，无惜自是不会乖乖睡觉，她用千里铃火急火燎找秦璋，终于在黎明时分，一座城池的客栈里发现了他。
窗外朝霞是绚丽梦幻的瑰紫和金橙，富丽堂皇，像整个天界熊熊燃烧，像千万人的梦。
她在他床头放了两吊钱，然后在客栈二楼要了豆浆和肉包。底楼不一会儿就熙熙攘攘，有人讲价钱、有人点曲子、有人喊续茶。无惜听楼下铿铿锵锵拨子声，竹挂帘挡掉她的面容。
半人高铺芍药盛发刺锡地毯的高台上，女人抱一把中阮弹唱。无惜看见秦璋打开门，拿着自己给他的那吊钱左顾右盼。
下雪了，不大。但冷得厉害。白杨伞给了秦璋，她正想着要不要拿回来，刚吃完早餐的秦璋忽然撑伞冲进雪幕里。
客栈檐下挂起了青纱灯笼，晃晃悠悠。
她站在阳光照不到的地方，如同雕塑。
秦璋没走多远，进了驿站。驿站的人正想拦他，忽然看到什么，急急忙忙请进去。他身上的雪化了，猞猁皮袍还滴着水。
看来是要不回来了。无惜朝天空吐出口气。
后来无惜又跟了秦璋几天，见他骑了驿站的马去京城。无惜亲眼看他进了城门，才向螽狐复命。
时光如指隙流沙，转瞬即逝，一个月后，天气渐暖，无惜接到凤御史来信，说三妹妹的生辰将至，希望无惜回来一趟。她在房中坐了老半天，决定下午出发回凤府。
紫岫和鸢尾正在讨论入时花样，无惜让她先停下，去收拾东西，自己则在琴榻前琢磨。
紫岫忍不住问:“少夫人，你在干吗？”
“听说这个帘子是水晶做的，我抠一颗下来去买点东西，总不能空手回娘家吧。”无惜锲而不舍地努力着。
紫岫慌忙阻止她:“姑爷已经准备好了贺礼，这是难得的纯色水晶！不可以卸下，少夫人快停下！”
无惜被她扯开，撇嘴:“可我觉得这个就很好看啊。”
“我去找穆管事，少夫人不许打它的主意！”紫岫千叮咛万嘱咐后，匆匆跑开了。
无惜待她走掉后，站起，指尖划过水晶帘:“帘子也是钱嘛……哦还有穆婪胥刚才拿过来的黄金酥，得赶紧吃掉，要不然云烬又会跟我抢……”
要准备的东西很少，紫岫很快收拾好了，把包袱放在桌上正打算找无惜，门外响起脚步声。她连忙走过去，见是穆婪胥来了，不由扶了扶鬓角，又摆正珠花，这才笑迎出去:“穆管事来了。”
穆婪胥说:“少夫人呢？”
“在里面，我带你进去吧。”
无惜听到声音时，嘴里刚塞进一个黄金酥，赶忙喝口水咽下去，擦擦嘴角从六叠屏风后出来，一本正经地看着二人。
穆婪胥看她的神情:“公子准备了贺礼与手书一封，马车已备好了，少夫人可以出发。”又想了想，“让董彦也跟去吧。”
“紫岫，收下。”无惜继续装正经，“代我谢过云……呃，谢谢公子。”
穆婪胥转身:“少夫人的嘴角没擦干净。”
“……”无惜想找地缝钻进去。
经过一路颠簸，到凤府时已是黄昏。经过必要的礼节和寒暄，无惜终于可以回西屋好好休息。
屋子摆设和以前一样，但仍可以看出有搬动的痕迹。
“我觉得夫人是故意的吧……”无惜坐在床上捶腰，“唠叨那么久，还有那些乱七八糟的姨娘，烦死了。”
“小姐忍忍吧，很快就过去了。”鸢尾道。无惜听她这样叫自己，有点恍惚。
很快，凤御史身边的人来传晚饭。
照例客套一下，各自入座，按嫡庶长幼的位置坐好，无惜开始了漫长的问答对话。其中还数各位姨娘话最多，句句绵里藏针，犀利异常，每次都把无惜问得直冒冷汗。
某姨娘:“听说云四公子和许多达官贵人有交情，对颐国公的三千金犹是形影不离。”这说的就是安小姐了。
无惜干笑:“呃……”
“不知安三小姐和大小姐交情如何呀，听闻安小姐最擅琴，指法灵活，翩翩如蝶，连云太守都夸一声‘绝世无双’。”某姨娘笑。
无惜擦着冷汗，还没开口，听见董彦不卑不亢地说:“公子的朋友就是少夫人的朋友，二人谈不上什么交情。至于这位姨娘所说少爷和安三小姐形影不离，不知是从何处听来的流言蜚语，请各位还是不要玩笑了。”
那人的脸色不大好看。
无惜觉得，穆婪胥叫董彦跟她回来真是太明智了。
回到西屋发了好一会儿的呆，忽闻翅膀扑动声，不一会儿，董彦让鸢尾递来一个小信筒。
无惜看着她:“怎么了？”
“公子的信。”
她打开信筒，拿出里面的纸条:速归。
落下鲜红印章。无惜觉得眼熟，才发现这印章与自己的相对。
“我不想回去。”无惜恹恹道。天色已经完全暗了。她把纸条随手丢在一边，自己倒在床上，不知不觉睡着。
阴冷的梦魇如同滑腻脏腥的手，把她拖入深渊:嘲笑……大声的嘲笑、锐利如刃的眼神、血流成河的战火纷飞……一切疯狂涌进她脑中，好像逃避天敌的虫子，慌不择路，拼命逃离……
然后是，金茶花。
迷迷糊糊睁开眼，昏暗灯光映出描花纱灯罩上簪花仕女图，仕女的脸看起来很朦胧神秘，有残忍的慈悲。无惜熬不住，即将沉沉睡去时，闻到若有若无的铁锈味。她猛然惊醒。
西屋外，阿罔站在雪上，地下开出一朵朵红梅:“小姨……”
那哪里是红梅，分明是滴滴鲜血。
无惜不敢带她进屋子，只好找了客舍安顿她。阿罔腹部被划开一条很长的口子，若不是自己忍痛把肠子塞回去，她就见不到无惜了。
无惜检查了一下，除了腹部伤口，其他地方都没事。拿出戒指中的药替她疗伤，想问她究竟是怎么回事，但看到伤口边像不小心烙上去的纹图，心里已有了答案。
七菱楷纹。雀衣。
无惜给阿罔处理好伤口，然后送她去垂罂殿。无惜说要告诉二公子，但被阿罔阻止:“小姨，还是少让人知道吧。”
“可你这样……”
“雀衣伤我，是因为我坏她的事。你若跟二公子说了，那他必然会问我为何阻碍雀衣。”阿罔冷汗直冒。
无惜给她擦汗，心疼道:“好好的，你跟雀衣有什么过节?”
“我来找你，碰上了她。她说，一定要拿到鲛弱的扇子……小姨，你若告诉二公子，他便也知道鲛弱的扇子在你这儿了。”
百丈高台上，印罂粟花纹的雪白信封飘荡落下，螽狐居高临下看着阿罔:“那么，告诉我，已故殿侍鲛弱的扇子，在不在凤无惜手里?”
跪在阴影里的阿罔暗暗咬唇:“不知。”
“阿罔……他们要扇子，拿去便是，我也不要了……鲛弱死了，舅舅去了昭黎，你若是……若是有意外……”
阿罔本想安慰几句，无奈疼得厉害。无惜慌忙给她吃了几粒丹丸:“你好生歇息，天要亮了，我得赶紧回去，今晚再来看你！”
阿罔点点头，在无惜起身时又费力扯着她的衣摆:“扇子……不能给……”
“我知道，我知道。”
次日清晨，洗漱完后吃早餐，无惜和凤御史告别。众人又说了些“多保重身体、要与夫君相敬如宾”的话，无惜才出发。
头依旧很痛，几乎要裂开，无惜忍不住又沉沉睡去。这次的梦境好多了，等她醒来，不多时，就到了遑集河苑，无惜扶着紫岫下车，看到穆婪胥身边的小厮守在门口，样子很是委屈。她不由问:“你在这儿做什么？怪冷的。”
他耷拉着脑袋:“昨天公子听说你没回来，很不高兴，叫我在这守着，等你回来了才可以走……”
“他这是……你回去吧。”无惜刚要走，小厮又说:“公子说你回来了马上去找他。”
她撇嘴:“又怎么了？”
“少夫人还是快去吧。”
“好了，我这就过去。”
根据董彦的提醒，无惜找到了花响廊，上次他也在这里，看来云烬很喜欢这个地方。花响廊，不是一幢屋子，而是一道架水廊桥，与通往云烬屋子的廊桥遥遥相对。
花响廊比一般水廊要宽些，用帘子隔开雅间，风一过，薄纱飞扬，飘逸如仙。
无惜觉着，鬼宅做到这个地步，也是能住下去的。
她随手摘了朵山茶，一间间掀开帘子慢慢找，在找了五六个隔间时，终于找到支颐发愣的云四公子。在无惜掀起纱帘时，抬头，定定地与她对视。
无惜被他看得不自在，检查自己的穿着:“怎么了？”
“婪胥最爱的山茶，被你摘了一朵，他该心疼了。”云烬似笑非笑。
无惜慌忙一丢，用脚尖把它踢到小几下。
云烬道:“上个月我不是说，要给你置办些新衣裳么，我叫了布庄的人来，你看看哪些料子喜欢。”
她左右看看，没发现人。
“人家一大早来了，你还没回来，如今在半镜坞侯着。董彦已经去请了。”
说话间，董彦领了个身材矮小的妇人来，那妇人身后跟着个梳双鬟的小丫头，怀抱本大锦面册子。妇人对二人奉承几句，便让小丫头打开册子。
册子里是剪成小长条儿的各色锦缎，用蝇头小楷标记。无惜翻了两页，都不太喜欢它们的花样。
正苦恼，云烬伸手指了一样，是蜜色花罗:“前几日见素儿穿这颜色的袄子，甚是好看，夫人也试试吧。”
无惜状似无意地问:“安小姐很喜欢素雅的衣裳？”
“对，素儿说，看见淡雅的裳裙便觉清爽宜人。”
无惜微笑，指着一片条儿，对那妇人说:“这个。”
妇人瞧了瞧，忙点头说记下了。
无惜选的是孔雀蓝。后来又选了好些鲜艳的料子，都是诸如朱红、苍绿的颜色。
云烬看得欲言又止。
量了身段，布庄将料子送过来后，无惜主仆三人便在半镜坞裁剪刺绣。等衣裳做好，已是半个月后。
无惜摸着孔雀蓝披风肩上的金色团花，琢磨着还是要去云烬眼前转悠一圈。倒没什么别的想法，只是想看看他什么表情。
可云烬那天和住在河苑的朋友登山去了，直到傍晚还没回来。无惜等啊等，在掌灯时分终于听到动静。有仆人匆忙跑去，说是谁崴了脚。
无惜忙去瞧，紫岫在身后喊什么也不理了。远远看到海棠亭里云烬被人围着，无惜一过去，众仆纷纷让开。她看到坐在美人靠上龇牙咧嘴的房客，松了口气。
这边穆婪胥已叫人拿椅子来抬房客回去，云烬握住她肩头，杏白立领长袄下，身段显得愈发薄弱。他皱眉:“怎么穿得这样少？”
紫岫和鸢尾及时赶来，给她披了披风。云烬见这抹亮眼的孔雀蓝，似忍俊不禁，半天憋出两个字:“好看。”
云烬在蓁蓁园里吃了晚饭，无惜缠着他给自己的屋子换个名字，但云烬不肯。
无惜不太高兴了，穆婪胥端来福桔和龙游糖，她也不吃。云烬故意不理她，和穆婪胥在灯下细细观赏登山捡来的小奇石。
等他们玩了几局拆字游戏，已经是深夜，无惜早已闷头睡觉去。鸢尾等人收拾好肴核，也散去。
云烬蹑手蹑脚走到内室，掀无惜的被子:“你可真懒呀……”
无惜抢过被子，蒙住头。
他坐在床沿，探过头去:“还生气？”
她不吱声，往里头缩了缩。
云烬又扯她的被子，被死死攥住，于是去抓她的手，入掌细滑温暖，云烬一怔，不由放轻了力道，顺着捏住她手腕:“夫人……”
无惜探出半个头，他就要俯下身来。
“你不是不喜欢女人吗？”话一出口，云烬便不动了。一会儿，放开她的手，站起来，笑意随着衣褶一齐抚平。
而后离开。
自那晚起，云烬再没有找过她。
之后淅淅沥沥地下雨，只在清明停了半日。
清明没过多久，董彦来请她去鲤溪阁。
鲤溪阁是幢二层临河画楼，精致不俗，是云烬会客的地方。问董彦，果然是众房客陆陆续续回来了，不知是酒喝多了还是怎的，偏生嚷嚷着要正式见一见她，云烬推不掉，便由他们了。
云烬那些朋友，果然没一个省事的。无惜眼珠子一转，已想好措辞，说自己身体不适，也意思意思告了抱歉。董彦一走，无惜就让鸢尾去厨房让做梅花烙薏米饼。
正心无旁骛看着书，忽然响起敲门声。原来是穆婪胥。他今日穿了一身圆领袍，领口绣兰花，正中圆形图案是东鸣吉祥花纹，披一件灰鼠毛坎肩斗篷，无惜乍一看还以为是哪家的公子哥。
“少夫人身子可好些了?”
她险些没反应过来:“啊？是，好些了。”
“若无大碍，还请少夫人临席。”
蹙眉:“我的确好些了，但还是不舒服。”
穆婪胥看她:“少夫人若是懒于应酬，大可在席上坐会儿就走。只是躲在屋子里，委实失了礼数。”
无惜把目光移到书上，不高兴了:“是云烬叫你来说这些的?”
“并非公子授意。”他又对紫岫使了个眼神。
“我不去。”
“少夫人若是不去，下人们都不知道河苑的主子是谁了。”
拗不过穆婪胥，她叹口气，合上书慢吞吞起来。紫岫将外衣罩在她身上，和鸢尾一左一右地扶她。
到了鲤溪阁，里头果然热闹非凡，众人坐在芙蓉簟上围着火炉谈笑。无惜一进去，就闻到烤鹿肉和甜果酒的香味。桃花锦屏后看不真切，只能隐隐望见一位身着湖色织锦罗绸的女子优雅抚琴。
云氤率先看到她，招手:“嫂子！”
无惜没想到她也在，笑了一下。想坐在云氤身边，但被她和丫鬟笑嘻嘻地推到云烬旁边。无惜左右为难，挣扎片刻，还是规规矩矩坐下。
云烬似乎还在生那日的气。她轻轻叹口气，小声说:"云烬……"
不理。
"云公子——"
还是不理。
"夫……"半天，没把后面那个字憋出来。云烬转过头来看她，挑眉。
无惜心一横，声音细若蚊鸣:"夫……君。"
云烬心情大好，面上却不动声色，只是浅浅一笑，似漫不经心地"嗯"了声。
对面的绯衣男人看着他们，在无惜发觉时毫不畏惧地与她对视，而后摩挲着腰间绿松石蜜蜡佩，低头一笑。
茶壶是空的。她抓抓头发，喉咙几乎要冒火了。揉眼睛的时候，桌面一响，原来是个杯温水。她看到站在面前的云烬，顿时醒了:“公子怎么还在这儿?”
“喝水。”
入口，有甘甜，不啻于甘霖。
“公子早些歇息吧。”无惜硬着头皮说。云烬看着她，忽然，伸手捏了捏她滚烫的脸。他的手微微冰凉，无惜被他一捏，打了个激灵。却很舒服。
云烬松开手:“好生歇息吧。”
等云烬走掉，无惜自是不会乖乖睡觉，她用千里铃火急火燎找秦璋，终于在黎明时分，一座城池的客栈里发现了他。
窗外朝霞是绚丽梦幻的瑰紫和金橙，富丽堂皇，像整个天界熊熊燃烧，像千万人的梦。
她在他床头放了两吊钱，然后在客栈二楼要了豆浆和肉包。底楼不一会儿就熙熙攘攘，有人讲价钱、有人点曲子、有人喊续茶。无惜听楼下铿铿锵锵拨子声，竹挂帘挡掉她的面容。
半人高铺芍药盛发刺锡地毯的高台上，女人抱一把中阮弹唱。无惜看见秦璋打开门，拿着自己给他的那吊钱左顾右盼。
下雪了，不大。但冷得厉害。白杨伞给了秦璋，她正想着要不要拿回来，刚吃完早餐的秦璋忽然撑伞冲进雪幕里。
客栈檐下挂起了青纱灯笼，晃晃悠悠。
她站在阳光照不到的地方，如同雕塑。
秦璋没走多远，进了驿站。驿站的人正想拦他，忽然看到什么，急急忙忙请进去。他身上的雪化了，猞猁皮袍还滴着水。
看来是要不回来了。无惜朝天空吐出口气。
后来无惜又跟了秦璋几天，见他骑了驿站的马去京城。无惜亲眼看他进了城门，才向螽狐复命。
时光如指隙流沙，转瞬即逝，一个月后，天气渐暖，无惜接到凤御史来信，说三妹妹的生辰将至，希望无惜回来一趟。她在房中坐了老半天，决定下午出发回凤府。
紫岫和鸢尾正在讨论入时花样，无惜让她先停下，去收拾东西，自己则在琴榻前琢磨。
紫岫忍不住问:“少夫人，你在干吗？”
“听说这个帘子是水晶做的，我抠一颗下来去买点东西，总不能空手回娘家吧。”无惜锲而不舍地努力着。
紫岫慌忙阻止她:“姑爷已经准备好了贺礼，这是难得的纯色水晶！不可以卸下，少夫人快停下！”
无惜被她扯开，撇嘴:“可我觉得这个就很好看啊。”
“我去找穆管事，少夫人不许打它的主意！”紫岫千叮咛万嘱咐后，匆匆跑开了。
无惜待她走掉后，站起，指尖划过水晶帘:“帘子也是钱嘛……哦还有穆婪胥刚才拿过来的黄金酥，得赶紧吃掉，要不然云烬又会跟我抢……”
要准备的东西很少，紫岫很快收拾好了，把包袱放在桌上正打算找无惜，门外响起脚步声。她连忙走过去，见是穆婪胥来了，不由扶了扶鬓角，又摆正珠花，这才笑迎出去:“穆管事来了。”
穆婪胥说:“少夫人呢？”
“在里面，我带你进去吧。”
无惜听到声音时，嘴里刚塞进一个黄金酥，赶忙喝口水咽下去，擦擦嘴角从六叠屏风后出来，一本正经地看着二人。
穆婪胥看她的神情:“公子准备了贺礼与手书一封，马车已备好了，少夫人可以出发。”又想了想，“让董彦也跟去吧。”
“紫岫，收下。”无惜继续装正经，“代我谢过云……呃，谢谢公子。”
穆婪胥转身:“少夫人的嘴角没擦干净。”
“……”无惜想找地缝钻进去。
经过一路颠簸，到凤府时已是黄昏。经过必要的礼节和寒暄，无惜终于可以回西屋好好休息。
屋子摆设和以前一样，但仍可以看出有搬动的痕迹。
“我觉得夫人是故意的吧……”无惜坐在床上捶腰，“唠叨那么久，还有那些乱七八糟的姨娘，烦死了。”
“小姐忍忍吧，很快就过去了。”鸢尾道。无惜听她这样叫自己，有点恍惚。
很快，凤御史身边的人来传晚饭。
照例客套一下，各自入座，按嫡庶长幼的位置坐好，无惜开始了漫长的问答对话。其中还数各位姨娘话最多，句句绵里藏针，犀利异常，每次都把无惜问得直冒冷汗。
某姨娘:“听说云四公子和许多达官贵人有交情，对颐国公的三千金犹是形影不离。”这说的就是安小姐了。
无惜干笑:“呃……”
“不知安三小姐和大小姐交情如何呀，听闻安小姐最擅琴，指法灵活，翩翩如蝶，连云太守都夸一声‘绝世无双’。”某姨娘笑。
无惜擦着冷汗，还没开口，听见董彦不卑不亢地说:“公子的朋友就是少夫人的朋友，二人谈不上什么交情。至于这位姨娘所说少爷和安三小姐形影不离，不知是从何处听来的流言蜚语，请各位还是不要玩笑了。”
那人的脸色不大好看。
无惜觉得，穆婪胥叫董彦跟她回来真是太明智了。
回到西屋发了好一会儿的呆，忽闻翅膀扑动声，不一会儿，董彦让鸢尾递来一个小信筒。
无惜看着她:“怎么了？”
“公子的信。”
她打开信筒，拿出里面的纸条:速归。
落下鲜红印章。无惜觉得眼熟，才发现这印章与自己的相对。
“我不想回去。”无惜恹恹道。天色已经完全暗了。她把纸条随手丢在一边，自己倒在床上，不知不觉睡着。
阴冷的梦魇如同滑腻脏腥的手，把她拖入深渊:嘲笑……大声的嘲笑、锐利如刃的眼神、血流成河的战火纷飞……一切疯狂涌进她脑中，好像逃避天敌的虫子，慌不择路，拼命逃离……
然后是，金茶花。
迷迷糊糊睁开眼，昏暗灯光映出描花纱灯罩上簪花仕女图，仕女的脸看起来很朦胧神秘，有残忍的慈悲。无惜熬不住，即将沉沉睡去时，闻到若有若无的铁锈味。她猛然惊醒。
西屋外，阿罔站在雪上，地下开出一朵朵红梅:“小姨……”
那哪里是红梅，分明是滴滴鲜血。
无惜不敢带她进屋子，只好找了客舍安顿她。阿罔腹部被划开一条很长的口子，若不是自己忍痛把肠子塞回去，她就见不到无惜了。
无惜检查了一下，除了腹部伤口，其他地方都没事。拿出戒指中的药替她疗伤，想问她究竟是怎么回事，但看到伤口边像不小心烙上去的纹图，心里已有了答案。
七菱楷纹。雀衣。
无惜给阿罔处理好伤口，然后送她去垂罂殿。无惜说要告诉二公子，但被阿罔阻止:“小姨，还是少让人知道吧。”
“可你这样……”
“雀衣伤我，是因为我坏她的事。你若跟二公子说了，那他必然会问我为何阻碍雀衣。”阿罔冷汗直冒。
无惜给她擦汗，心疼道:“好好的，你跟雀衣有什么过节?”
“我来找你，碰上了她。她说，一定要拿到鲛弱的扇子……小姨，你若告诉二公子，他便也知道鲛弱的扇子在你这儿了。”
百丈高台上，印罂粟花纹的雪白信封飘荡落下，螽狐居高临下看着阿罔:“那么，告诉我，已故殿侍鲛弱的扇子，在不在凤无惜手里?”
跪在阴影里的阿罔暗暗咬唇:“不知。”
“阿罔……他们要扇子，拿去便是，我也不要了……鲛弱死了，舅舅去了昭黎，你若是……若是有意外……”
阿罔本想安慰几句，无奈疼得厉害。无惜慌忙给她吃了几粒丹丸:“你好生歇息，天要亮了，我得赶紧回去，今晚再来看你！”
阿罔点点头，在无惜起身时又费力扯着她的衣摆:“扇子……不能给……”
“我知道，我知道。”
次日清晨，洗漱完后吃早餐，无惜和凤御史告别。众人又说了些“多保重身体、要与夫君相敬如宾”的话，无惜才出发。
头依旧很痛，几乎要裂开，无惜忍不住又沉沉睡去。这次的梦境好多了，等她醒来，不多时，就到了遑集河苑，无惜扶着紫岫下车，看到穆婪胥身边的小厮守在门口，样子很是委屈。她不由问:“你在这儿做什么？怪冷的。”
他耷拉着脑袋:“昨天公子听说你没回来，很不高兴，叫我在这守着，等你回来了才可以走……”
“他这是……你回去吧。”无惜刚要走，小厮又说:“公子说你回来了马上去找他。”
她撇嘴:“又怎么了？”
“少夫人还是快去吧。”
“好了，我这就过去。”
根据董彦的提醒，无惜找到了花响廊，上次他也在这里，看来云烬很喜欢这个地方。花响廊，不是一幢屋子，而是一道架水廊桥，与通往云烬屋子的廊桥遥遥相对。
花响廊比一般水廊要宽些，用帘子隔开雅间，风一过，薄纱飞扬，飘逸如仙。
无惜觉着，鬼宅做到这个地步，也是能住下去的。
她随手摘了朵山茶，一间间掀开帘子慢慢找，在找了五六个隔间时，终于找到支颐发愣的云四公子。在无惜掀起纱帘时，抬头，定定地与她对视。
无惜被他看得不自在，检查自己的穿着:“怎么了？”
“婪胥最爱的山茶，被你摘了一朵，他该心疼了。”云烬似笑非笑。
无惜慌忙一丢，用脚尖把它踢到小几下。
云烬道:“上个月我不是说，要给你置办些新衣裳么，我叫了布庄的人来，你看看哪些料子喜欢。”
她左右看看，没发现人。
“人家一大早来了，你还没回来，如今在半镜坞侯着。董彦已经去请了。”
说话间，董彦领了个身材矮小的妇人来，那妇人身后跟着个梳双鬟的小丫头，怀抱本大锦面册子。妇人对二人奉承几句，便让小丫头打开册子。
册子里是剪成小长条儿的各色锦缎，用蝇头小楷标记。无惜翻了两页，都不太喜欢它们的花样。
正苦恼，云烬伸手指了一样，是蜜色花罗:“前几日见素儿穿这颜色的袄子，甚是好看，夫人也试试吧。”
无惜状似无意地问:“安小姐很喜欢素雅的衣裳？”
“对，素儿说，看见淡雅的裳裙便觉清爽宜人。”
无惜微笑，指着一片条儿，对那妇人说:“这个。”
妇人瞧了瞧，忙点头说记下了。
无惜选的是孔雀蓝。后来又选了好些鲜艳的料子，都是诸如朱红、苍绿的颜色。
云烬看得欲言又止。
量了身段，布庄将料子送过来后，无惜主仆三人便在半镜坞裁剪刺绣。等衣裳做好，已是半个月后。
无惜摸着孔雀蓝披风肩上的金色团花，琢磨着还是要去云烬眼前转悠一圈。倒没什么别的想法，只是想看看他什么表情。
可云烬那天和住在河苑的朋友登山去了，直到傍晚还没回来。无惜等啊等，在掌灯时分终于听到动静。有仆人匆忙跑去，说是谁崴了脚。
无惜忙去瞧，紫岫在身后喊什么也不理了。远远看到海棠亭里云烬被人围着，无惜一过去，众仆纷纷让开。她看到坐在美人靠上龇牙咧嘴的房客，松了口气。
这边穆婪胥已叫人拿椅子来抬房客回去，云烬握住她肩头，杏白立领长袄下，身段显得愈发薄弱。他皱眉:“怎么穿得这样少？”
紫岫和鸢尾及时赶来，给她披了披风。云烬见这抹亮眼的孔雀蓝，似忍俊不禁，半天憋出两个字:“好看。”
云烬在蓁蓁园里吃了晚饭，无惜缠着他给自己的屋子换个名字，但云烬不肯。
无惜不太高兴了，穆婪胥端来福桔和龙游糖，她也不吃。云烬故意不理她，和穆婪胥在灯下细细观赏登山捡来的小奇石。
等他们玩了几局拆字游戏，已经是深夜，无惜早已闷头睡觉去。鸢尾等人收拾好肴核，也散去。
云烬蹑手蹑脚走到内室，掀无惜的被子:“你可真懒呀……”
无惜抢过被子，蒙住头。
他坐在床沿，探过头去:“还生气？”
她不吱声，往里头缩了缩。
云烬又扯她的被子，被死死攥住，于是去抓她的手，入掌细滑温暖，云烬一怔，不由放轻了力道，顺着捏住她手腕:“夫人……”
无惜探出半个头，他就要俯下身来。
“你不是不喜欢女人吗？”话一出口，云烬便不动了。一会儿，放开她的手，站起来，笑意随着衣褶一齐抚平。
而后离开。
自那晚起，云烬再没有找过她。
之后淅淅沥沥地下雨，只在清明停了半日。
清明没过多久，董彦来请她去鲤溪阁。
鲤溪阁是幢二层临河画楼，精致不俗，是云烬会客的地方。问董彦，果然是众房客陆陆续续回来了，不知是酒喝多了还是怎的，偏生嚷嚷着要正式见一见她，云烬推不掉，便由他们了。
云烬那些朋友，果然没一个省事的。无惜眼珠子一转，已想好措辞，说自己身体不适，也意思意思告了抱歉。董彦一走，无惜就让鸢尾去厨房让做梅花烙薏米饼。
正心无旁骛看着书，忽然响起敲门声。原来是穆婪胥。他今日穿了一身圆领袍，领口绣兰花，正中圆形图案是东鸣吉祥花纹，披一件灰鼠毛坎肩斗篷，无惜乍一看还以为是哪家的公子哥。
“少夫人身子可好些了?”
她险些没反应过来:“啊？是，好些了。”
“若无大碍，还请少夫人临席。”
蹙眉:“我的确好些了，但还是不舒服。”
穆婪胥看她:“少夫人若是懒于应酬，大可在席上坐会儿就走。只是躲在屋子里，委实失了礼数。”
无惜把目光移到书上，不高兴了:“是云烬叫你来说这些的?”
“并非公子授意。”他又对紫岫使了个眼神。
“我不去。”
“少夫人若是不去，下人们都不知道河苑的主子是谁了。”
拗不过穆婪胥，她叹口气，合上书慢吞吞起来。紫岫将外衣罩在她身上，和鸢尾一左一右地扶她。
到了鲤溪阁，里头果然热闹非凡，众人坐在芙蓉簟上围着火炉谈笑。无惜一进去，就闻到烤鹿肉和甜果酒的香味。桃花锦屏后看不真切，只能隐隐望见一位身着湖色织锦罗绸的女子优雅抚琴。
云氤率先看到她，招手:“嫂子！”
无惜没想到她也在，笑了一下。想坐在云氤身边，但被她和丫鬟笑嘻嘻地推到云烬旁边。无惜左右为难，挣扎片刻，还是规规矩矩坐下。
云烬似乎还在生那日的气。她轻轻叹口气，小声说:"云烬……"
不理。
"云公子——"
还是不理。
"夫……"半天，没把后面那个字憋出来。云烬转过头来看她，挑眉。
无惜心一横，声音细若蚊鸣:"夫……君。"
云烬心情大好，面上却不动声色，只是浅浅一笑，似漫不经心地"嗯"了声。
对面的绯衣男人看着他们，在无惜发觉时毫不畏惧地与她对视，而后摩挲着腰间绿松石蜜蜡佩，低头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