徽和年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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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一个月后。



    



    昭黎泽国秋季,木樨飘香,寒水凛冽。秋季的昭黎,凉风凉水很适合写诗作画、离别、唱凄凄婉婉悲情的戏文、和跳河。这天天色泛青,却也是阴阴的。刚下过一场雨,地面还是湿的。无惜站在一棵馥郁芳香的木樨花树下,手中白杨皮伞还不住往下滴水。



    



    久安这地方润得很,出过很多才子和妃子,同样也有很多妖怪。快冬天了,要冬眠的妖怪都来找藏货。在树下站了不过一刻钟,就有好几只妖来找麻烦——也是,像她这种有点妖气又看起来没靠山的凡人,最容易惹上乱七八糟的东西。不过自从把妖殿令牌挂上,四周倒是安静了很多。



    



    无惜端着巴掌大的黑陶白纹酒樽,有一口没一口地抿着菊酒,看对街拿红风车的孩子从这头跑到那头,腕上银铛叮当作响。



    



    裹蜡染蓝头巾的女人眉眼像水墨画一样淡,除了昭黎,没有别的地方能孕育出这样温婉如画的女子。她轻移莲步,走到无惜跟前,声线带有久安轻柔口音,也是温柔棉软的:“姑娘久等了,屋里搬东西站不住脚,烟尘也大,这才……现在搬好了,请姑娘过目。”



    



    她点头应了声,朝对面屋子里走去。屋子不大,和四周粉墙黛瓦没什么区别。总共三层,底楼是一户米糕店,店主合家住在里面,二楼是杂货间。无惜在三楼,楼顶本是天台,但现在建起了瓦梁斜坡屋顶。



    



    砌桃花纹的木梯在楼内。无惜刚进去,有个瘦高个的青布衫男子拿张单子过来:“这是所有家什的单子,凤娘子对对数目吧。”



    



    无惜接过,道了谢,上楼。



    



    这里是无惜在昭黎的阁楼,她在每年秋季都会来,如今鲛弱在北朔,也就没人念念叨叨、不让她把寄存在楼下米糕店的桌椅板凳搬上楼。无惜整理了一下午,直到晚上才完全安放好。又摘了一团鸳鸯茉莉布满摇铃尊。



    



    吃着山药饼,看楼下女人织布。紫地白牡丹花纹,花机上丝线多得让人眼花缭乱。女人的孩子还没满八个月,在樟木摇篮里爬来爬去,抓着碧桃四方绣囊冲她笑,露出几颗刚冒出来的小乳牙。



    



    无惜很喜欢小孩子,陪他玩了一会儿。小家伙吃掉半块山药饼,细小手指上满是涎水。她想起初见阿罔,那时也是这般大,阿罔娘亲让无惜抱,可是一入手就使劲儿哭,弄得她很是无措。



    



    千里铃在这个时候响起来,是掌柜。她边上楼边低声说:“怎么?”



    



    铃铛那边传来掌柜忧愁的声音:“阿罔在这里吵着要找你。”



    



    “别,千万别告诉她我在哪里。”无惜憋了口气。要是阿罔跟她过来,她在久安就别想有清净日子了。



    



    又聊了一会儿,无惜见天色愈发暗了,远方天雷滚滚作响,她掩了千里铃,朝东鸣飞身而去。经过北朔极渊的时候,才发现,已经一个多月没见鲛弱了。



    



    近日管家催得愈发紧,不让无惜出府,她没法子,叫阿罔幻作自己的模样待在房间,而本人却茶楼、昭黎阁楼两边跑。



    



    这天无惜受命,去霜斜拿一根手杖。那是一根看似简单的百鬼手杖,杖头以烟雾式雕刻了大大小小一百余只狰狞厉鬼像,形态各异无一重复,雕法生硬粗犷。手杖只有成人小臂长,通体乌黑,只有每只厉鬼口中是一片猩红。若是略懂法术的人见了只会惊异于它的特色奇异,不会担心它的杀伤力,因为它看起来似一丝戾气都没有的。



    



    无惜在见到它的登时心却凉了大半截。她不知道它杀过多少人,但能明明白白感受到不安。能拥有这跟手杖的人,同样也让她不安。



    



    无惜很不喜欢去垂罂殿的原因,有很大一部分是,鲛弱和她的关系很受殿里人的议论。她是由鲛弱领进妖殿,自然成了鲛弱的下属,但纵观十二妖殿,有哪个主上会任由下属同起同坐、没大没小?无惜以前气不过要去理论,可见鲛弱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渐渐也不大理会他人的议论了。



    



    深夜,无惜被掌柜从暖和被窝拎起来,掂了个咒遁至城外树林,拿凉风一激,睡意顿时散了大半。掌柜睨她:“你来?”



    



    “我来就我来。”她撇撇嘴,从戒指中取出巴掌大的牌子。那牌子非木非石,红底黑纹,尾部坠着墨色丝穗。将殿令悬于半空,念咒,四下无端生风,殿令散出千万缕流动光丝,幽蓝光芒在夜里十分瘆人。那光丝构成一扇高大雕花隔扇的样式。



    



    掌柜率先推门进去。无惜急了,忙念完咒语跟了进去。里头深幽甬道早已燃起簇簇妖火,她也不似初至时,看到两边百鬼浮雕就吓得迈不开步子。



    



    赶上掌柜时已到了甬道尽头,他从蒙黑面纱的婢女手中要过灯笼,塞给无惜:“你拿着,小心又跌一跤。”



    



    走过七曲八弯的长廊,便是外殿了。头顶上灰紫色天空形成漩涡,巨大白石铺就的圆形空地中心只有一棵三四层楼高的死树,那树全身乌黑僵硬,枝条狰狞四散,似是无数手臂伸向天空,无数红布幅盘附在上面,随风飘荡。



    



    白石空地后是一排气宇轩昂的红瓦黑柱殿宇,中间的两层高殿,名叫焦楼,是垂罂殿分配交接任务的地方,有不少人进进出出。



    



    掌柜和无惜走到树下便分手,各自忙活去了。



    



    她本来想将手杖扔给焦楼就走,她对那根手杖委实欢喜不起来。但焦楼的人说二公子会差人来拿,让她等一等。



    



    无惜靠在祥云灵芝格窗子上,满脸不高兴。等了半日,不见人,正欲再和焦楼的人商量,不期然听见窗外有人大肆谈说,娃娃音很是尖锐:“也太不成体统了,鲛弱连未婚妻都不肯见呢。”



    



    听到鲛弱的名字,无惜顿时打了个激灵,透过窗子隐约看见有三个人影,便躲在阴影处听。



    



    “十二妖殿谁人不知谁人不晓,早不是什么新鲜事儿了,姐姐怎么今日说起他们来了?”一人温和道。



    



    娃娃音那人冷笑:“不为别的,我与他未婚妻雀衣有过交情,前几日撞见鲛弱斥责她,说雀衣不应该无缘故地去找他,我听了,忍不住说两句,鲛弱便横得跟什么似的。”



    



    “真有此事?”另一人好奇道。



    



    “怎么没有,你是信不过我么!”娃娃音咬牙,“前阵子我说昭黎那边儿有个美差事,二公子让鲛弱去了,你们也不信,现在知道了?”



    



    一人柔柔道:“不晓得那是什么美差事?”



    



    三人嘀咕一阵子,无惜听不太清。只听另一人半是惊讶半是愤恨:“原来是这件事!二公子不是有意让我家主上去么,怎么好事都让鲛弱占去了!”



    



    娃娃音继续说:“本来说,是让你我二人的主上同去,唉,人家手段可多着呢,咱们这些老实人只能认命了……”



    



    “认什么命,我偏不信!真真要气煞人!”



    



    “唉,谁不是可怜人?鲛弱有了未婚妻,还和自己的下属鬼混,”娃娃音叹息。“还说是什么情种!”



    



    一人细声细气问:“情种?”



    



    另一人却变了声音:“莫再说了!”



    



    娃娃音却毫不在意:“怎么,你也怕鲛弱?他如今正逢秋假,怕是快活都来不及。他不过仗着自己以前是护法,摆什么架子!还不是沦为一个小小的殿侍!”



    



    无惜心下疑惑,不由攥紧了手杖,眼底渐渐弥漫出一股黑雾。却是脑子一热,转过门冲了出去。



    



    “哟,这话酸的,也不怕酸没了牙。”三人不防,都被吓了一跳。



    



    “到底是有些人见不得人家好,听风就是雨,巴巴地在背地里嚼舌根——也只敢在背地里了吧?你们这群长舌妇,舌头长得拔舌鬼见了都烦。”



    



    娃娃音护住心口,指着她的手指颤颤巍巍:“你——”



    



    “你若有本事,便叫你家主上也这般宠你、疼你、对你好,若是没本事,好好做自己分内之事,省得惹人嫌。无缘无故编排这些没根据的话来,叫人恶心。”无惜皮笑肉不笑。



    



    另一人回过神来,厉声道:“放肆!你是什么东西,胆敢对我们大呼小叫?你与你主上到底不是什么正经关系,众人皆知,这下被说穿了,才知道廉耻,来恼怒!”



    



    “我倒不知廉耻,也是你这样的人能说出口的。”无惜冷笑,“呵,正经关系?我与鲛弱正不正经,与你何干?再者说,我不过依着鲛弱的话,唤他名字。鲛弱是什么身份,容得你们直呼其名?我倒要看看,是谁给了你们这样大的胆子!有本事的,各自叫你们主上来,凭个理儿,是背地议论主上好,还是不敬主上好!”



    



    三人却没了声息,直愣愣盯着无惜。无惜过了老半天才觉得疑惑,一回头,见一个肩披白狐皮的金瞳男子站在身后。那男子似笑非笑,一对三角眼狭长上挑,下颔尖尖,妖魅无比。若笑,能倾人城国。



    



    无惜打了个哆嗦,俯首敛目,一拜:“二公子。”



    



    “二公子。”身后三人也毕恭毕敬行礼。



    



    “好生热闹呀,垂罂殿,许久没这么热闹过了。”螽狐虚抬眉眼,“鲛弱的下属,你说,是不是?”



    



    无惜不敢作声。



    



    螽狐拿过她掌中手杖,却是对那三人说:“你们的主上,都叫什么?”



    



    无惜眼底黑雾渐渐消弭。



    



    两人哆哆嗦嗦地同时答:“隶下倚方。”



    



    另一人半晌才说:“隶下陶举。”



    



    螽狐长长“哦——”了一声,不笑:“把你们这些话,一字不漏告诉你们主上,三日之后,我要从你们主上嘴里听到,所有的。”



    



    她们抖若糠筛地应了“是”。无惜正想要不要应的时候,螽狐低头看着她:“你呢?”



    



    “是。”



    



    “不不,你不能,说一个字。”



    



    无惜不知哪儿来的勇气,忽然抬头,对上螽狐金黄璀璨的眼。他的瞳孔狭长,类似于猫或蛇一类的眼睛。



    



    无惜很快低下头:“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