徽和年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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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这天太阳刚刚升起,空气还未回温。无惜躺在光阁挨窗卧榻上,拿书看得正入迷。 



    



    白瓷茶杯,透白如水晶,里头盛着碧茶,像块上好的碧玉。阳光刺过茶水,穿过杯壁,落在樱木地板上形成一个浅淡光圈,隐隐有水纹潋滟。



    



    从光阁往下看,可以俯瞰半座城,各处雕梁飞檐、绣闼画甍,都尽收眼底。那是很微妙惬然的感觉,也是人为什么不断想往高处爬的原因。



    



    无惜刚放下书,水墨纹半透明白绡帘后响起窸窣脚步声,隐约有环佩叮咚,清越似泉,不疾不徐。



    



    当琥珀瞳在阳光下亮起,变得流光溢彩妖孽至极时,足以超越所有的光芒。



    



    无惜呆了好久才勉强回过神来。



    



    眼前的鲛弱不再是百年不变的黑袍,而是换了身淡青回纹滚边长裾。束腰丝袍,垂胡袖,蔽膝绣渊溪幽兰图,丝料如水。腰携莹润流苏玉佩,端的是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



    



    无惜深吸口气:“你这是怎么了?”



    



    鲛弱微笑,有些小得意:“如何?”



    



    她不屑道:“不如何。”



    



    “我要离开一段时间,”鲛弱又说。“去霜斜、京城,或者不在东鸣,哪儿都有可能,你们也不必来找我。”



    



    “秋假么?”无惜浅浅喝了口茶。对于鲛弱这个级别的殿侍,每年整个秋季都可以休息,而无惜和掌柜每年休假只有一个月的时间。她自然是恨得牙痒痒,却又不想表现出来让鲛弱得意。



    



    “嗯。今年秋假可以去北朔看雪了,呀,不知道有没有新口味的烤兔肉呢。”说着有意无意地瞥了无惜一眼。



    



    无惜皮笑肉不笑:“听说兔肉滋阴润燥,我估摸着实在不适合您这体虚的身子呀。还是多吃补气益血的食物好。”



    



    鲛弱的牙咬了又咬,显然是想起了无惜说他“不行”的话,就要整她,听见敲门声。



    



    掌柜进来,手里抱了件极不合时宜的厚重狐皮兜帽斗篷,他满脸通红,一身汗,不知是累的还是热的:“终于找到了,放在檀木箱里没坏,我把它在太阳底下晒了一会儿。”



    



    鲛弱低头转动尾戒:“搁桌子上吧。”



    



    无惜看向掌柜:“中元要到了,阿罔说要吃饺子呢,我琢磨着中元忙,想明晚吃。”



    



    “那我差人去买馅料和面粉。”掌柜想了想。



    



    “不用,紫岫和鸢尾已经买了,问一下你是吃萝卜馅还是牛肉馅。”无惜又看向鲛弱,“鲛弱,这次你可不能偷懒了。”



    



    鲛弱很敷衍地笑了一下:“我哪儿偷懒过?”



    



    “还说!前几天七夕,让你摘果子供起来,半天没人影儿。我让阿罔去找你,谁知道你居然吃着睡着了!”无惜瞪他。



    



    鲛弱半日没了言语,好一会儿才说:“供什么呀,天界那班市井之徒,日日受凡间香火,难道妖界也要去供么?”



    



    无惜被噎住,趿着鞋去扯他耳朵:“你懒还有理了是不……”



    



    掌柜忙上来劝架:“有话好说,别急着动手呀,都是过去了,再说果子也是拿来吃的,早吃晚吃都一样、都一样。”



    



    下午无惜睡完午觉,已经热出了一身薄汗,趿着木屐去找鸢尾和紫岫,鸢尾正绣花。紫岫织布,黑底金纹,是种叫“长寿纹”的花样,好看也繁复。她找到她们时,紫岫的金线恰好用完。



    



    无惜闲的慌,坐在芍药花架下学画妆什么的。用海棠胭脂描上眼睑,画好了看起来带有温柔的凌厉。



    



    无惜忽然想起自己的生母宁秋华,在九岁那年,她给无惜描过西番莲花钿,四周撒上金粉,煞是好看。还记得当年叫“爹爹”的男人把她圈在怀里宠溺地笑:“看,和你娘一样,又是个惹人的小妖精……”



    



    无惜刚搁下笔,掌柜从侧门进来,手里端着青瓷海贝碗,里头的西瓜去皮切成块状,插有铜叉。他看着一侧枯败了的紫藤若有所思:“该叫人来理理了。”



    



    无惜很自然地叉了西瓜吃



    



    掌柜看她一旁的眉笔:“你很闲啊。”



    



    “哪儿有!”她一脸认真。



    



    他像是没听到:“紫岫的金线不是用完了吗?你去买一圈回来。老字号布庄的三号线。”



    



    无惜愤愤然,故意把木屐踩得“啪啪”响,吃着西瓜进楼去。



    



    无惜撑开白杨伞,走了两条街才猛然发现没换掉木屐。东鸣姑娘虽不似北朔国的那般随意,也不似昭黎国的那般拘谨,但像她这样穿宽大得几乎不合身的广袖罗裙与家居木屐,撑把伞就“啪嗒啪嗒”跑到街上,还是惹了不少人侧目。



    



    无惜内心挣扎了一小下,打消了回去换的念头……毕竟太远……



    



    老字号布庄旁,梧桐叶子遮天蔽日,瓷杯坠铜叶子的风铃泠泠作响。



    



    走到布庄买了金线,跟路摊老婆婆嗑唠一会儿,然后买了小篮子芒果。惊喜地发现毗邻的凉粉店开了门,于是点了碗掺薄荷粉的凉粉,慢慢吃。



    



    这就是人间。



    



    风铃在耳畔玎玎珰珰,空气中微小气流裹着渺尘四处飘荡。勺底画有简草纹的瓷勺碰在镶边瓷碗上声音清脆,“叮”地一声,像穿越时光,贯彻千年……



    



    无惜远远看见有个白裳男子逆光而立,再看时眼睛有微微疼痛。她闭上眼,视线中阳光却不褪去,许久,构出一朵花的样子。她想看清,但不小心睁开眼,在最后一刻还是看到了。



    



    那是一朵金茶花。



    



    梧桐树后,有人喟叹呢喃。



    



    七月十一日晚,无惜满头大汗跑到剪素,楼下更夫正鸣锣扯嗓,梆子敲了四声,笃笃传出去好远。她开门进来,掌柜正在等下看账,鲛弱躺在罗汉榻上用乌木折扇遮了脸。无惜走过去掀了他的扇子:“你倒会装睡,让阿罔一个人包饺子!”



    



    阿罔闻声从面团后抬起头来,鼻尖还有许些面粉,笑容大大的:“小姨!”



    



    “怎不说你误了时辰?说好的三更,到现在才来。”鲛弱仍然闭着眼,不紧不慢地翻了个身背对她。“还有,你就晓得我一个也没包?”



    



    无惜急了:“是我想这么晚么?我爹又派管家来劝我去京城,你又不是不知道,这一天都没空闲出来!大晚上还扯着我说一大堆:‘大小姐呀,虽说你在礴月祖宅有家仆服侍,又有母舅照应。但毕竟是女儿家,终年不在父母跟前也不是个道理,而且临近桃李年华,也该考虑成亲,在京城像你这般大的小姐,连孩子都会走路了呢……’如此词话说了一箩筐!”



    



    鲛弱转过头来:“那你赶紧去成亲吧。”



    



    “你这叫什么话!”无惜冷静下来,说,“话说回来,你到底包没包?”



    



    见烛光有些闪,掌柜放下账簿,摸出把小银剪子剪烛花:“大人是动手了的,我才叫去歇息。”



    



    她噔噔走过去:“哪些是?”



    



    掌柜指给她看。无惜掂起一个,细细瞧了褶子,恨恨道:“连你也帮他!这哪里是他包的!鲛弱你再这么懒,几日后中元的鬼门,我就不帮你守了!”



    



    鲛弱无可奈何,慢吞吞走到她身边去拿扇子,但被躲开。他只得挽了挽衣袖:“我动手就是了。”



    



    过了一会儿,无惜忽然想起来:“我今天又看到穆婪胥了,云公子似乎很喜欢礴月呀。”



    



    “云四公子?”鲛弱懒洋洋的问。



    



    “是吧……”



    



    “别去招惹罪神。”



    



    “什么?”



    



    “云烬不是凡人。他本是九重天上神,号垣山府君的。因杀了端虞元君,又有龙阳之好,很被天界不耻。”他露出意味深长的笑,盯着无惜,“你不知道?”



    



    无惜惊讶了一会儿,恢复漠不关心的样子:“我怎么知道,再说,该担心的不是你么?我又不是男人。”



    



    楼外三层楼高的玉兰,开始散出弥弥清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