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夫人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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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随风至江州(上)

    fri apr 24 20:56:29 cst 2015

    老者叫杜远,家里做药材生意,每年春天都要往北走上一趟,把北方的药材运回江州,再把江州的丹砂等药材卖到北方。这次出门还是像以前一样只带了贴身的老仆杜安出了门,刚到野王就遇上了白起攻打野王,滞留了许久,花尽心思利用多年经营的关系才平安撤出来。

    一路向南,大多数时候风儿都是安静的坐在马车里望着马车的窗外,杜远一边走一边讲外面的风物给她听,风儿一边听一边看。马车外除了风物,还有三三两两的流民,不知道他们从哪里来,又要到哪里去。他们衣衫褴褛,拖家带口,主要是老人、小孩和女人。有时候会有雇主招徕他们,他们就停下来……

    经过一条很宽的略带着黄色的河流之后,空气渐渐变的湿润起来,山变得多了起来,黄土的颜色渐渐的变得不那么黄起来,掺杂着些棕色棕黑来,然后到处都是潺潺的河和浅浅的水塘。河流里是一块一块的石头,黑的白的青的躺在水底,很好看,浅浅的水塘里长着小麦一样的苗儿,常常有黑牛卧在水塘里,只露出两个鼻孔往水面上吹气。

    风儿嗅着湿湿的空气,大大的打了一个喷嚏。

    越走越觉得湿润,越走越觉得闷热,风儿身上渐渐的长出疹子来,红红的一片片的,又开始腹泻,真是一天也不得安宁。杜远让杜安从包袱里拿出一个竹筒来,用三个指头撮出一点黄黄的粉末放在茶杯里,亲自给风儿喂下去。

    喝了三次第二天风儿的腹泻就好了。一路上渐渐的熟了,风儿缠着杜安问那是什么东西,杜安笑了一下说你还是问老爷吧。杜远看了风儿一眼:“是北方带过来的土,水土不服喝一点就痊愈了,风儿你是地道的北方人。”

    然后杜远忽然想起来什么,指着风儿的脖子说:“你脖子上挂的那个玉佩要好好保管,也许和你的身世有关呢。”

    风儿从衣领里拿出玉佩握在掌心,看到掌心一只仿佛随时都会弹射出去展翅的燕子,。

    一路颠簸,走走停停,到江州已经溽暑。

    江州在长江边上,那条江在江州城外缓缓地伸了个懒腰,然后继续汤汤东去。

    风儿就这样进了杜府。杜府不算大,三进的院落,但是收拾的很整洁。坐落在长江北岸的一处高地上,后院推开窗就能远远看到长江。前厅是药房,有一两个医师坐诊,有时候杜远也会去给人问诊。

    儿子杜执身体一直虚弱,和大夫人住在中院西厢。

    东厢原本住着杜瑾和他娘,杜瑾的青李是少爷的二房,杜执与大夫人青梅竹马,可成婚十年大夫人也没有生养,所以杜远让杜执纳了二房。

    青李姓商,她父亲商亨是江州城外一个没落的士子,生病赖杜远医治才见好。杜远提出要娶青李进门的时候,青李沉默着什么也没有说,然后坐上了吉日里前来迎娶的花轿。

    杜执在青李怀孕之后就再也没有进过青李的屋子。

    杜瑾五岁的时候大夫人有孕生了杜瑜,杜执满脸的欣喜,然后就渐渐忘了杜瑾。于是杜瑾和他娘亲便搬到了后院深居简出。人情冷暖,子凭母贵,二夫人不得势下人们也个个趋炎附势,见着她冷言冷语,青李大多沉默不语。

    人们都快忘了还有杜瑾和二夫人了,只有杜远还记得他的小孙子,还有他一手操办抬进家的青李。有时候会带着杜安去后院看看独居的二夫人,还有一天天长高的杜瑾。

    一切收拾妥当,午饭时候杜远带着风儿到后院,后院只住着他们母子,院里两株木槿朝开西落,地上却没有落花,院边的空地里几畦韭菜长的油绿油绿的,几棵瓜攀爬在架子上奋力地开着黄灿灿的花朵,蜂带着花粉从这颗花朵飞到那颗花朵,振翅的声音在院里嗡嗡地响着。另外的几畦菜也都长的旺盛。檐下长着一棵李树和桃树,都还没有结果。

    杜远远远的站着,看杜瑾和他娘在廊下下棋。杜安轻咳了一声,杜瑾抬头看到爷爷,雀跃着跑到到爷爷的怀里,青李过来给公公见了礼,然后从屋里拿出壶为公公倒了一杯水。

    “来,坐。”杜远指指地上的草席子说。

    青李谢过公公,跪坐在杜远的左侧。

    “这些年,你在杜家……”杜远沉吟着没有说下去。

    “爹爹不要说了,一切都是青李自己选择,与爹爹无关……”青李说。

    后院一般没有人来,杜远偶尔会来,每次来都只是坐着喝茶,抱着孙儿问孙儿认的字,然后走的时候说一句需要什么就给杜安说。青李每次都点头,但从来都没有跟杜安要过什么。

    杜远对这个儿媳心中有愧本想要弥补,但是她从不开口要缺的东西,听杜安说看到二夫人拿着自己织的素拿到集市里换钱贴补,后来又亲历几次下人不把他们母子放在眼里她也不争辩,渐渐的开始敬重起这个儿媳来。

    家里有事有时也会跟她说道几句。青李只是听着,偶尔老爷问她怎么看的时候会提简短的回答几句,但回答的总是让杜远感觉熨帖。

    比如江州城北的药房用假药和杜氏药房恶性竞争,杜远问青李怎么看时,青李说无碍。仔细问时,青李解释说假药不能治病,对于杜府并没有损失;如果打击对手,只是结下仇怨而已;不闻不问,终将成全杜氏药房的声誉。

    这样的事很多,琐碎却深得杜远的心。

    渐渐杜远开始依重青李起来,她虽然年轻,但沉稳机智,轻利重义,谈吐之间不输男子。老爷心里在愧疚中又多出些庆幸,儿子体弱多病,大夫人温柔娴雅却少决断,百年后,也许要将杜家交给这个人吧有时候他这样想。

    “风儿……”杜远叫过风儿。

    “青李,你看她像不像你?”老爷望着风儿说。

    青李温和的看着风儿,风儿也看着青李。风儿看到青李白皙的脸庞,红润的嘴唇,还有漆黑的眼睛还有同样漆黑的长发。青李看到风儿瓜子的脸,直挺的鼻子,还有像星星一样闪耀的眼睛。在对望的短暂时间里,他们都喜欢上了对方。

    青李点点头,说:“是像儿妇。”

    “我一看到她,就想起你来,这些年,自从你有了瑾儿志儿他就……以后让风儿和你们一起做个伴,让瑾儿有个妹妹,你觉得怎么样?”杜远像在对青李说话又仿佛在喃喃自语。

    青李走到杜远对面,跪下来说:“谢谢爹爹的记挂和成全,儿妇很喜欢这个孩子,求之不得。”

    杜远听青李这样讲,原本空空的心变得踏实了一点,总算是一点弥补吧。

    “好……好……好……”杜远一时说不出话来,只连着说了三声好,“然后接着说:“那就把风儿留给你了,每月的用度我会让杜安亲自给你送来。”

    青李又要跪下来致谢,杜远制止了她的致谢,说:“中午就在这里吃饭吧,还没有在你这里用过饭,缺什么我让杜安通知前面厨房送来。”

    青李微微一笑,说:“这几日院里的瓜开花繁盛,我用花做了些花饼,用摘的木槿汆一道汤,就着花饼果腹,不知道爹爹可喜欢。”

    杜远听到这个,来了兴致,说:“赏花食花,甚好甚好。”

    杜安也用了一些,不停的夸赞。

    青李只是微笑。

    用完饭杜远就带着杜安走了,留下风儿在后院。

    就这样风儿和杜瑾玩儿在了一起。两个孤单的孩子让后院变得热闹起来,青李变得忙碌起来笑容也多了起来,早晚没有太阳的时候带着他们在院子里种菜,太阳出来的时候就教他们读书习字,有时候带着他俩去长江边去玩水,瑾儿因在长江里溺过一回,一到江边就往回跑,但是青李执意带着瑾儿一起去江边。她说只有克服了心中的畏惧,才能走的更远。

    从江边回来的时候都会经过一片片的稻田,风儿知道了长在水里的麦子是稻子了,入秋以后,稻香四溢,秋社后青李带着他俩把早成熟的稻子捋下来舂成米,熬成粥,那粥十分香甜,每次瑾儿和风儿都吃的肚皮滚圆。

    院子里的棋盘花开了,大朵大朵的开着。风儿和瑾儿摘下花瓣贴在额头上鼻子上,这实在是最好玩的东西了。

    没多久棋盘花叶子上卷起来了,每一片叶子里都藏着一只肉肉的虫子,风儿很生气很伤心,每天饭后都要去抓一阵虫子。院子边的一块石头上,也不知道当时是为了做什么凿了个一指粗寸许的窟窿,风儿把虫子都放到窟窿里,为了防止它们爬出来,就用一块软泥把洞口封起来。

    第二天打开洞口,洞里什么都没有,风儿绝对十分神奇。

    瑾儿说虫子很可怜,风儿说虫子吃掉了她爱的花朵,一定要消灭,瑾儿想想觉得风儿说的也对,所以有时候看着风儿忙忙碌碌,有时候也帮风儿捉一会儿虫子,更多的时候是在廊下写字或者雕刻玩具。

    青李常常在院子里看着青李忙忙碌碌的抓虫子囚禁虫子,只是微笑地看着,什么也不说。

    十月金风吹起的时候,廊下蟋蟀声此起彼伏,青李也变成了孩子,带着两个孩子在院里抓蟋蟀房子罐子里让他们迎风歌唱,然后教他们唱一首“五月斯螽动股,六月莎鸡振羽,七月在野,八月在宇,九月在户,十月蟋蟀入围床下”的歌。

    “凯风自南,吹彼棘心。棘心夭夭,母氏劬劳。凯风自南,吹彼棘薪。母氏甚善,我令无人……”风儿无意识地在廊下哼起这首歌。

    “凯风歌?你叫凯风,是爷爷教你唱的?”青李好奇地问。

    “不是。”

    “哦,那是杜安教的?”

    “也不是,我只是听到你教我们唱蟋蟀入我床下的时候自己就会唱这支歌了。”风儿回答说。

    “唔,这样子。那你要经常唱这首歌,不要忘记了,也许,这是你的娘亲教你唱的呢,所以不要忘记了。”青李望着风儿若有所思地说。

    风儿认真的点点头,然后认真的将那支歌唱完。

    凯风自南,吹彼棘心。

    棘心夭夭,母氏劬劳。

    凯风自南,吹彼棘薪。

    母氏甚善,我令无人。

    爰有寒泉,在浚之下。

    有子七人,母氏劳苦。

    晛睆黄鸟,载好起音。

    有子七人,莫慰母心。

    有些漏掉内容的部分,青李就跟着她一起唱把她漏掉的部分补起来,然后抱着瑾儿和风儿一齐唱,他们唱了一遍又一遍,唱着唱着,青李就哭了。瑾儿和风儿用手拭去青李脸上的泪水,脆生生地问娘为什么哭了。青李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将两个孩子抱在怀里。

    风儿叫青李青姨,始终没有叫青李娘亲。

    每天早上,青李都将前一天晚上抓的蟋蟀放回草丛,风儿都要问为什么不给小鸭子。

    青李总是淡淡的说,各人各命,都活着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