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为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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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五章 守弃两难

龙二握杯子的手,霎时因这一句话而紧了紧,脸色也“刷”地阴沉了下来,“你说什么?”在水杯被他捏碎以前,他强迫自己平复下心绪。

“上,上仙!你又说笑了!”苏颜接过话头,声音发颤。

听到苏颜开口否认,龙二稍稍定下心来,这件事果然是这个男人单方面的胡言乱语吧。

“阿颜,你以前都唤本君师父。”帝君却微微抬眼,目光落到苏颜身上,在她身上停留着,许久都没有再离开,苏颜愣愣的,神色茫然,终究没有接话。

“呵,尊神说的是哪年哪月的事?不如去翻一下黄历,依小神来看,尊神怕是将今日误以为几百年前的某日了吧!”龙二这般接口,话音里颇有些讽刺的意思。

帝君也不立刻接话,默了一阵儿以后,淡淡道:“本君记性是有些不好……”抬眸,眸光虚无,“可是那又如何?”

将这个问题丢还给龙二,龙二果然噎了噎,他不知道紫微帝君的性子,若是帝君他愿意讲道理,那么便势必要同你讲上一讲,可是到了他老人家不愿意讲理的时候,自然也可以堂而皇之地不讲。

“有些事情,并不是忘记了便不存在,就像阿颜从前是我的徒儿,那么她便永远都是。除非她自己不乐意一直顶这个身份下去,而想要寻个别的位置……”帝君的声音好似春日的雨丝,就算是不小心打湿了衣襟,也不会让人觉得不舒服,在苏颜的记忆里,他的嗓音就如同每日打扫的镜台一般干净,此时亦然,“这个位置,阿颜,你希望它是什么?”

对于紫微说出的这番话,龙二的心里除了惊讶,其实是有一些恼意的。

苏颜恋慕他紫微帝君将近两千年,如今好不容易将这份沉重的感情放下,他紫微帝君倒成了放不下的那一个——在龙二看来,苏颜若是经历了那样的伤害,还能乖乖回到他紫微的身边,这才称得上是荒谬、可笑之事,就算她乐意,他龙二也不能让这样的事情发生。

帝君抬眸,紫眸中是一汪无岸的水域,水面上漾出潋滟流光,无晴,无雨。

苏颜沉默地回望他,她希望,那个位置是什么——

是离他远远的,再不相见,还是就此常伴他身边,一世相守?

这是个二选一的选择题,也是个无论选哪一个,都要做好失望准备的选择题。她心想,她若是不曾受伤,自然毫不疑问的选择后者,可是如今的她,还有赌下去的筹码吗?

她承认自己胆子大了一生,偏偏到了这个问题上怯懦了,止步了。

她终究是握不上他的那双手的吧……

她张了张口,刚要说话,帝君便从座位上起身,衣服的褶皱好似枯败的花叶,如墨般的黑发衬得他脸白如霜,华丽的紫袍,上面覆了一层淡淡的光。

她呆呆目视着那个清华万分的影子走向她,而他的一切都以更加清晰的姿态落进她眼里,他走过来,走到她面前停下,伸出他那双有着修长手指的好看的手,那双手落到她头上,轻轻地拍了拍,一如许久许久之前的某一年,手上的温存似乎过了回忆的渡河,漂流到时间的这一端,并且站到她的面前。

“阿颜,不要急于下结论。”帝君的面上虽无笑意,眼神却很温柔,“我们其实还有很多很多的时间。”

话说完,人就朝着殿外去了。苏颜突然有些留恋他手掌心的温度。

叫做阿紫的小姑娘早坐的有些厌烦,看到帝君离席,立刻从座位上蹦下来追上去:“大哥哥,你要去哪里?”

“……去散步。”得了帝君这样的回答。

阿紫追上了他,立刻喜滋滋地扯上他的袍子,嚷嚷道:“阿紫也要一起去!”

帝君淡淡扫她一眼,道了声:“好。”

小姑娘立刻更为热心地提建议:“大哥哥,阿紫来的时候在这岛上见了一片桃林,咱们去摘桃子吧!”说着,那双肥嘟嘟的小手竟然变本加厉,顺势攀上了帝君的手,帝君只是动了动嘴角,对她的建议不置可否,却是默认了那双手像这般牵他。

一大一小两个紫衣的身影消失以前,苏颜听到帝君侧头对阿紫说:“本君记得,你爹爹小时候,见了面要唤本君一声伯伯。”

良久,苏颜听到龙二咬牙切齿道:“阿紫这丫头绝对是故意的!”苏颜总觉得龙二的声音有一些郁郁。

其实对于帝君和阿紫方才的交流,苏颜也有些瞠目结舌,她未曾见过帝君这般心平气和地与小孩子相处,她一直以为照他的性子,一定会将那双手甩开,可是自始至终,帝君都任由那孩子牵着,直到两个身影消失在紫金色垂帘之后。

殿上剩苏颜和龙二二人,苏颜一边为龙二斟茶,一边叹一口气,道:“龙二,帝君的话你不要放在心上。”

“哪句话不要我放在心上?”龙二这话一出口,就有些后悔,这样问似乎过于生硬,可是想了想方才紫微的话,心里仍旧有一些发堵,于是那本想放软的语调,却是比方才又硬了一些,“阿颜,你告诉我,我不该放在心上的,究竟是他对我的无视,还是他方才所言你与他的关系?”

苏颜知道龙二一定会生气,却没想到他会这么认真的生气,他们之间的交情已有千年之久,对于他的脾气,她自然摸得清楚。龙二这人虽说是点火就着的性子,收着敛着不是他的作风,却也不是口无遮拦之辈,更不是咄咄逼人之徒,今日在帝君面前,他非但不遵礼法,还出言冲撞,话中带刺,若是帝君计较起来,他怕是也难逃责罚。

苏颜叹一口气,无奈道:“我与他,不是你想的那样。”说着讨好一般,隔着桌案拉他的袍子。

龙二别过脸轻哼一声,将衣袖从她手中抽出去,这般道:“那你倒是说说,不是那样是哪样?”下一句又将这个问题深入下去,“你与你家‘师父’,如今是什么关系?”

“自然是上下关系。”苏颜答得毫不犹豫,“他是天界四帝之一,管的是世间万象,而我只是个管花草的仙子,与他所司‘万象’相对比,这级别差可是大了去了。”说着抬眸望他一眼,“你说,就算他从前是我的师父,我还不是得仰视他?”说完又随手从桌上拿起一块糕点,咬一口之后问对面闹别扭的黑袍青年,“龙二,你今日是怎么了,脸黑的像长夜不尽似的。”

听了苏颜解释,龙二自知她不会骗他,既然她说紫微与她是上下关系,那便只是上下关系,他若是再因此计较,难免显得小气,遂缓了脸色,声音也轻下来:“阿颜,我还不是担心你。若是放在两百年前,他这般对你,我或许会为你高兴,可是,现在……”

“你说的我明白。”苏颜的声音在那时柔软的好似能融化掉他心里的一切疙瘩与别扭,“龙二,你忘记了吗,我早已不是以前的那个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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照着原本的安排,午间的接风宴应该在拾花殿举行,可是等到众仙齐聚,宴会将开之际,有好事者突然提议,卿华岛春光无限好,众仙不若在殿外寻个赏花佳处,饮酒看花,也算不辜负这一副难得的好春光,天君听后甚以为然。

苏颜虽将此好事者恨得牙痒痒,却仍在默竹于她耳边低言了两句之后,含笑上前,这般应道:“既是如此,不如这样,百花殿旁刚巧有一高台,视野算是极开阔的,小仙现下便去预备,将宴桌布置妥当后,再请诸位仙僚移驾彼处,只是小仙估摸着,一切准备妥当怎么也需半个时辰,不知陛下觉得如何?”

这番话说的甚是妥当,就连天君也是一惊,当年的苏颜与眼下的姑娘,好似并不是同一个人,可是细细揣摩她说话时的神态,分明又是记忆中的那副样子——这孩子同她娘亲一般,生了副好模样,只可惜……若非她身上所流之血不纯净,他倒愿意将她同玉檀一般宠着。

时至今日,天君也不得不承认,自己确然对苏颜有所亏欠,自打她一出生,他就以一种忧心忡忡的心态来面对她的一切,而对于她父母的迁怒,也顺理成章地延续到年幼无知的她身上。

天君时常想,他从来标榜对三界众生一视同仁,可如果他当真一视同仁,就不该直到如今都不愿意承认自己有这样一个外孙女,也不该直到她成年,都不给她任何她该有的阶位——玉檀的成年礼他如今都记得,排场盛大,四海来贺,这是一个仪式,标志着这个姑娘自那日以后,可以高傲地俯瞰众生。可是在他印象里,苏颜却没有这样一个成年礼,他甚至不记得她是哪天成年的。

他将她丢给了司命,以为就此她便是别人的女儿,与他没有任何关系,却时常在见到她时深刻的意识到,她的身上,其实也流着他四分之一的血,在这一点上,她与玉檀并没有什么不同。

可是终究是有不同的,就是因为有这个不同存在,当年的“九归劫”,他才会狠下一颗心让她以身去抵劫——如若当年天庭没有人抵下这一劫,那一场动摇天地的浩劫,又怎会那么轻易就圆满收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