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不谓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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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高门房

    船儿已靠岸,那身材高大健壮的男子一言不发,只是抬脚下了船。

    他身穿一身普通布袍,腰间跨带一柄长刀,单手扶在刀柄,慢慢踱步走来。而在身后,则是灵蛇剑派掌门韩吴,其人身材高瘦,倒是有几分仙风道骨模样,狭长的眸子里却闪烁着阴翳的光,想来也只是一道貌岸然的人物。

    韩吴始终落后男子一步,待走得稍近了,便扬声道:“魔道小子,我青州盟主亲临,便看你还能如何张扬?”

    而江鱼便也可看得清楚,这男子一身气势慑人,长相却有几分凶神恶煞的感觉,面上疤痕纵横,若不是韩吴张口道来,怕不是会被误以为是某处山头的匪徒。

    可江鱼却知道,相由心生一词在这男子身上是不适用的。

    他目光终究不再那般平静,就如同是往这平静的长河下游河面上抛入一颗石子,激起水花飞溅,又有涟漪泛开。但目光中的蕴意,却也不是惧怕,而是带着几分怀念,似乎是在这他乡遇故知的感觉。

    曾经,江家作为大乾高门,往来车马篷盖如云。彼时少时的江鱼素来调皮顽劣,喜好同京都纨绔子弟们混迹街头,张扬高调,做些顽劣之事,也算是京都一小恶人。后来事迹传到父亲耳中,便自是被严加管教,不许他再有顽劣之举,而是让他去诵读那些诗书。少年性子不定,如何能坐得住,便总不免常常想变着法儿的偷溜出府。

    可若要出府,门房是必须过的关卡,不比京都贵人们家中门房多是由圆滑老人担任,江府门房却是一位冷面寡言的木楞大汉。

    老者有老者的好处,家有一老如有一宝,老人们见多了世间风景,往往有丰富的处世为人的经验,这便是圆滑,能够做到左右皆不得罪。可愈老却也愈贪,高门之间走动自然是无甚可说,只是地位稍低的来客想要拜访,自然是要在其中扣留些许。这也是京都贵人,高门难进的说法。而这大汉性子直愣,不沾钱财,但也不知变通,或者说在江鱼眼中不知变通,每每都是冷面拦住想要偷溜出府的江家少爷。

    如此斗了几回,江少爷终归是恼了,发起纨绔的脾气来,在大汉又一次拦门之时狠狠瞅准机会狠狠踹了他一脚。

    大汉无恙,可江鱼却自己将自己摔了一个屁墩儿,由是愈发羞恼,指示小仆们拳脚相加。门房也只是护住要害,丝毫不曾还手,也全然不辩言分毫。这自家人打自家人的闹剧,自然很快便被闻讯赶来的母亲得知,从来性子柔弱,不愿对自家孩童多加管束的母亲竟动起怒来,命他抄书三千言。

    江小少爷便觉得委屈,与他厮混的那些纨绔,哪个会曾在意身后仆从分毫?

    仆从便只是仆从,不过是握在主人家的货物而已,京都高门大宅之中一年死去多少仆役谁会去追究?

    他也不过只是打骂而已,又如何算得上什么寻常事?值得被如此处罚?

    这就是这世道的道理,人命贱如蒲草,他并不觉得有丝毫问题。因而在江小少爷心中,自己遭受处罚,却是不该、不公的。自己母亲怎么可能因一仆从的缘故而处罚自家孩儿?这像是什么话?

    他心中委屈,及至笔下,也不过草草撰写,鬼画符一般不知抄了些什么。可在他自怨自艾时,母亲却挥退仆役,独自走来叮嘱,教他不得心生怨恨,仔仔细细抄书,更不可错漏一字。只是那般年纪,长辈愈是叮嘱,他便愈要相悖而行,且又是在气头上,这话如何可能听在心中。于是沉默着等母亲走开,他便愈发羞恼,宣纸上不见圣人一言,反倒是被他用来发泄,上好的宣纸上墨迹淋淋。

    只是等到父亲回府,知晓此事,面色当即便落下,冷着脸将他唤来,问清了事情缘由,便要动起手来。母亲上前来劝,好说歹说只道是他自知错误,已被罚了抄书...这时候江鱼才知道事情大条了,特别是当父亲将那所谓“三千言”甩在地面后,眼里的怒火看的他发颤。旋即,便被怒不可遏的父亲用鸡毛掸子好生管教了一番,又被勒令不得吃饭,头顶圣人言在角落站至子时。

    抽泣不停的江小公子既是饥肠辘辘,又疲惫不堪,而后昏厥过去,随即大病了一场。

    在床榻上模模糊糊时,父亲似乎坐在了床头,有些疼惜的摸着他脑袋,同他说起了那门房的故事。

    门房姓高,来自北凉三州,那年北戎来犯,走马屠城,所到之处杀戮四野。父亲彼时欲走万里路,寻救世之道,正值游历于北凉定宁城,那城中主官弃城而逃,父亲便被困在安宁城。他虽只是一书生身份,但却力挽狂澜,号召民人据城以守。其中高门房虽只是一江湖人,可却一身豪胆,率江湖人赴城头,同民人守兵奋力死战,与父亲共守安宁城二十日,足足等到杨无敌挥马来救,共退北戎。

    等到父亲离开,高门房感慕其义,便在他身侧奔走,与其足行了万里路。

    其后又有六位江湖客奉随左右,一众武夫,在这险恶的江湖里为父亲不知挡了多少次灾。

    后来,有杏林圣手应邀,江小公子病愈之后,心中虽还不释然,但终归是再也不敢去招惹高门房。只是每次经过,必然冷哼一声,小孩子心性,吃下的苦头终究是难以放下。

    直至某日,京都内有饥民涌入,武功高强的贼人混杂其中。临夜之时,便在江府开门释善时,便要伺机而动,欲掳了他去,想以此作为胁迫。是这沉闷寡言,雷打不出一个屁的门房自那朱门之中大步跨出,一脚踩碎了青石街面,面对冷硕硕的刀剑寒光,他单手托举门前石狮作为武器,赤手空拳将贼人锤杀。

    只是那面目上,却也多了几道自下往上的血淋淋疤痕。

    彼时,朱门之前,身材单薄瘦小的江小公子望着这站立犹如山岳般的男人,不自觉的泪流满面。

    此刻,长河河边,性子好似平静深水,丝毫不起波澜的江鱼望着那挎刀的男子,眼圈不禁微红,深吸一口气,面上慢慢漾起笑来,沙哑问道:“阁下,屋中备有鱼宴,可是要来尝上一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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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生四喜,久旱逢甘雨,他乡遇故知,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

    江鱼无关甘霖,不期花烛、不愿金榜,想来也只有这他乡遇故知,才足以让他情绪波澜不定了。

    沧海桑田,七载时间足以磨削许多,江府早已成京都一地瓦砾,曾经繁华都成过眼烟云。江鱼也在山间风餐了七年时间,他日日望着好似一成不变的山景,绷着神经在北崖端一遍遍挥剑练剑,在深夜被噩梦惊醒。本以为自己性子已被磨的好似山间的青石一般,风吹雨打都屹然不动,可人终究是人,那份喜悦在心中涌上,他也是难以保持平静。

    此时小小的酒肆内,老店主与李小娘有些忐忑的望着坐下的大汉,不待江鱼介绍,便先离了位,为他们腾出空间来。李鲤倒是好奇的抬头打量着高门房,他心里也有几分慌张,但看到江鱼也在一旁,便也放下心来。望见这小子滴溜溜的视线望来,后者笑了笑,面善的刀疤如同蚯蚓一般蠕动起来,却增添了几分狰狞感。

    李鲤便不敢再张望了,视线放在桌面上的鱼骨上,好像发现什么有趣事物一样,埋着脑袋不做声。

    高门房身材依旧魁梧,七载的时间没有压垮那挺直的脊背,依旧给人山岳一般的安稳感。江鱼唤来老店主,多添了一份碗筷,便邀他落座,可一直在端详着江鱼有些清秀的面孔的高门房就如同七年前那般直愣,只是面上掠过一抹温和的笑,不住的摇头,“怎么敢和少爷同席?这于礼不符。”

    “哪里还有什么少爷...”江鱼亦不掩饰心中的欢喜,望着他面上的刀疤,那正是因为自己留下的印记。

    “高叔,这里只有两个江湖人,又何须拘束些礼数。”

    这一声“高叔”,让这个木楞如同石头般的大汉动容,他眼圈通红,单膝跪在地上,沙哑着嗓子道:“少爷...”

    话尚未说完,江鱼一把便搀住他的肩膀,生生将他托起,为他拍去肩上尘土。

    李鲤有些惊愕的望着眼前,却被江鱼一个眼神投来,锁着脖子小心翼翼的跑开了。

    江鱼硬拉着他肩并肩坐在一起,为他夹来细嫩鱼肉,轻声问道:“高叔,你怎么在青州?”

    高门房低头看着碗中鱼肉,沉默了片刻,还是轻声道:“自那场刺杀之后,老爷便察觉到了不对,一日寻得机会便安排我重归江湖,落脚青州。虽然不曾有半分过多叮嘱,但我暗自思量,以为老爷是在布置后手,便从青州再入江湖,以三载时间登临青州武林盟主位。又花费四年时间收拢江湖势力,打造麾下江湖势力尊胜门,暗手在青州北通山布置有甲士三千众。”

    顿了顿,他将鱼肉送入口中,细嫩如豆腐的鱼肉咽下,那目光里隐隐有泪光闪烁,放在膝上的拳头也不禁攥紧,“只是...太快了...江府之灾令我未曾反应,彼时万事都未成形,我正值争夺青州盟主位。”

    “等到消息传来青州时,已经太晚了...”犹如山岳般无论何时都不会弯下脊背的汉子,说道这里,言语竟哽咽了起来。

    “高叔...非你之过。”江鱼拍了拍他粗糙的手背,叹息道:“你做的已经足够好了...”

    “少爷!”高门房却直接起身,双膝跪地,泣不成声道:“这数载一来,我夜夜难眠,老爷逢难、江府遭灾,我未能帮到分毫...”

    “朝廷说是京都火起,乃是天灾...我不信!一个字都不信!我本以为少爷也...但天之有幸让少爷逃出,让江家血脉不绝!我们要报仇...血债定要以血偿!尊胜门与三千甲士如何处之,为江家报仇雪恨,还请少爷明示。”

    “报仇么...”江鱼抬头,酒肆的屋梁遮住了头顶的月光,目光所及不过一片昏黄蛛网,他喃喃自语道:“我也日夜想着报仇...我的父母姐姐都没在那场大火当中,从在北崖端第一次握剑的时候,我就时刻想着报仇!”

    “只是天下十九州,何其之大,谁又是仇家...仇人又在何处,却都全然不知道。”江鱼心中如同火灼烧一般疼痛,他重重拍了一下桌面,高呼道:“店家,取酒来!”

    不多时,战战兢兢的李鲤端着一壶黄酒走来,他感觉到店内气氛的不对,低着头谁也不敢看。

    江鱼一挥袖,李鲤脚底抹油,飞快的跑进后院。

    江鱼让高门房重新坐回,为他斟满一盏黄酒,后者低头看了看杯中荡漾的酒水,突然道:“那小童倒是与少爷幼时很像...”

    笑着摇了摇头,江鱼并未注意这话里的意思,只是思量道:“高叔可知道其余几位叔叔的下落?”

    那日遭了一顿好打之后,江鱼收敛了纨绔性子,开始用心读书观察,自然也是注意到了府邸中的一些特殊。且山间七年的修行,总归是有空余时间的,以往在家中未曾注意到的细节也会一遍遍的被他翻出来回忆。除了彼时让他肉疼的门房外,还有父亲但凡出门,必然会一同随行驾车的老车夫;负责在外打理家中经营,每三个月会回府邸一次核对账簿的胖管事。

    江府遭临大火前几日,父亲出门换了一个生疏的车夫,而三个月内胖管家都不曾回过府中。

    父亲曾在他病在床榻的几日,说起过年轻时出门历练,以双脚行万里路的往事,提到过七位追随他左右,多次护佑他于危难之时的七位江湖客。眼前这位高门房是其一,江鱼暗自猜度,老车夫是其二、胖管家是其三。至于其余四位,他便就着实不清楚了,现在看到高门房,便知道七人必然是提前被父亲提前调走另有安排,只是不知是尽皆出了府,还是其他。

    思绪翻滚,江鱼不禁有些皱眉,父亲早已察觉到不对,且提前便开始布下后手,却终究是没有逃过那一劫,而对手又是谁?

    那晚江府大火,江鱼年岁尚小,被浓烟直接熏得昏死,醒来时已经被师尊带在身旁。

    他虽然不曾亲眼看到那一晚的情形,但就如同彼时远在青州的高门房所言,所谓天灾...他是半个字都不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