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不谓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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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第三色

    “几位将这好戏从头看到了尾...”江鱼拄着纸伞轻轻瞧了瞧屋檐青瓦,目光在几人身上掠过,轻轻和睦笑道:“不知何时准备亲自下场呵?”

    那几位浑身被浇透的黑衣人彼此神情慌张,张口还未说话之间,却见江鱼眉头微皱,倒握伞柄,收拢伞骨,转身将纸伞朝着下方骤然便扎了下去。

    慕飞昂还未奔出巷口的身影骤然停滞,口中喷出一道血箭,胸口的鲜血扩散开来,继而无声无息的坠倒在这小巷的青石板路上。

    几名黑衣人彼此对视了一眼,俱都看出了彼此的意思,这份手段惊得他们心中骇然,更难以升起对抗的心思。竟是彼此不约而同的一抱拳,恭敬的报上各自自来路。这舆阳剑派的结果便近在眼前,有这种前车之鉴,他们彻底息了作对的心思,只盼这人别来找他们麻烦才好。

    这青州舆阳府内也就那几处声名较盛的宗门,而这几人正是来自郭知明的白虹剑派、卓汉星的灵蛇剑派、季苦杨的飞星派、邱礼康的百炼山庄、芄兰的镜水山庄、贝穆的旋锋帮。

    江鱼面色不变,听罢他们自报家门,轻声笑道:“也是巧了,几位正是我在南明山遇见所谓七侠各自门派。唔...还有下方的舆阳剑派。”

    几人都是身子发冷,舆阳剑派来的人,都怕不是已经死绝了。他们自然不愿意无缘故步入與阳剑派的后尘,是以纷纷解释起来。几人竟还都是舆阳剑派遣人来请的,至于目的,想来或是用来秀些手段肌肉,震慑几派。

    只是被他们当做是鸡的江鱼,却将舆阳剑派这一众人尽数屠灭,鸡反而震慑住了猴。

    将这几人神态收入眼底,江鱼眯着眼呵呵笑道:“让在下猜猜诸位心中所想...”

    “莫不是便想着在此处同我虚与委蛇,暗地里好去通知青州武林盟主,求他出手料理我?”

    大乾十九州,一州一武林,一州一盟主。

    这盟主身份属于半官半民的性质,盟主之位也是大乾朝廷官方所承认的,具有号召一州武林的权力。当然,这江湖上的东西毕竟不能以官场而论,权力设置如此,但若是己身武不应位,那么所谓号召武林也不过是个笑话,他人不来你也无能为力,官府也不会替你出头。等于说,盟主便是朝廷背书的一州民间正道领袖。

    江湖、朝堂,似乎天生便是彼此对立的两方,一者在州县民间、一者居高堂庙上。因而自古便是彼此看不顺眼,朝堂的大人们以为一群民人不事生产,整日耍刀弄剑,四处行走,叫嚷着所谓替天行道,多少都杀过人。此类人物,一来自由散漫惯了,着实难以管束;二来他们的替天行道,他们的义字当头,那“天”、那“义”字里连朝廷半点地位都无。更别提进来世道衰落,九千岁高居庙堂,更有不少江湖武人喊着义字当头去反抗九千岁。

    但无论九千岁如何施为,他却也都是代表着朝廷。

    而在江湖武人眼中,朝堂之上却多半都是些肉食者矣,彼此勾心斗角却不做实事。大人们以为他们不事生产,可这些大人又何曾下过田耕过地?他们自诩是在管理国家,但为何这大乾肉眼可见的衰败?为何九千岁为祸,更多的大人们却卑躬屈膝?虽然也有六君子在朝堂苦撑,但却也是力单势薄,九千岁通过五虎牢牢将朝堂把持在手中。

    在地方上,便更是如此,残民害民之官更是何其之多,如同过江之鲫,数不尽数!

    江湖人往往侠肝义胆,往往眼中见不得不平事,但有所遇,不免便冲动拔剑。

    有道是侠以武乱禁,江湖中人方这种肆无忌惮的味道,长此以往积累,多半导致心中对于朝廷是怀有警惕、乃至于仇视的情绪。如此,冲突彼此激增,只会加深朝堂与江湖对立,动摇大乾的统治。

    为避免走入这种死循环,而早在十数年前,大乾第一相便有预料,他有鉴于这世上武道昌盛,个人武力的强大,是以设置了十九州盟主制度。加强大乾朝廷与江湖武林的联系,起码能够将各州武林盟主与朝廷捆绑为一体,盟主便是朝廷在江湖中的代言人,如此足以抵消许多江湖人对朝廷的厌恶恶感。

    而毫不夸张的说,这项制度足以消弭大乾十九州内部江湖武人产生动荡的八成可能性。

    盟主通常也都是一州武林白道领袖人物,他们几派为名门正派,遇到此番事,自然想到的是寻盟主求助。

    江鱼轻巧将这几人心思点破,笑着看他们面色变化,心虚慌张的否认,却忽的笑了起来。

    “各位无须担心,在下不过是说笑而已。”

    江鱼亲切拍着一人肩头,那人浑身僵直,奉承的笑凝固在脸上。

    “今夜已深,几位浑身湿透,想来也极不好受。”顿了顿,他朗声笑道:“虽然舆阳剑派我多有不认可,但此派大长老某些观点也还是极有道理的,平日里还须少淋些雨,以免伤寒入体呵。”

    几人纷纷点头,见江鱼随意一挥手,便忙不迭转身要走,却突然又听见身后传来那声音。

    “劳烦几位回返派中后,便替我为你们掌门带句话。”

    “三日后,尽皆前来见我!以几位门派地头蛇的能力,想来寻到我并不为难吧。”他话语掷地有声,一字一顿。

    有一人踌躇了几分,回头问道:“不知公子...意欲何为?”

    江鱼目光如同刀剑注视着他,看的其人背上冷汗津津,才继续道:“你也且放下心来,在下亦不是滥杀之辈,只是尔等在屋脊窥视,蠢蠢欲动,多次想对我出手,真当是这番事如此简单便能了了?”

    “是以借着此厢机会,你等门派须替我办件事。”江鱼见几人还想再详问,复而皱眉怒声道:“三日后未到者,今日的舆阳剑派便是尔等他日之果!我必持剑亲自登门拜访!”

    “当然,若是尔等自觉无可畏惧,便尽皆去准备后手,能杀得了我,那就来试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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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一番话说的几人无言,尽皆离去,他们自是会连夜赶回门派,与各自掌门长老商议。

    望了望猪尾巷,江鱼犹豫一阵儿,还是有些不舍的取下了纸伞,撑着残旧鲜红的纸伞慢慢踱步走出北街。

    此夜江鱼歇息在客栈中,在窗外雨声沙沙中入睡,睡得却是极为香甜。想想也是,七载在山野间枕石而眠,终于回归文明社会,躺枕在柔软的床被上,前几日倒是有些难以适应,但到了今日已经是极为舒怡,想来纵然是美梦都香甜了许多。

    但因江鱼未曾述明那事,因而想来今夜自然有人忐忑难眠。

    几人回返门派,便一刻不曾停留的将所见所闻上报,旋即这青州舆阳府六大门派相互商讨,彼此信鸽来往不绝。

    及至天色将放明之时,其余五派掌门亲至南明镇外镜水山庄,旋即被庄主黎英卓引入密室,由此闭门商讨起来。有人担忧,以为江鱼是想等诸多门派掌门到来后,一网打尽,由是便主张六门串联,以强硬姿态以对。那白虹剑派掌门便是持此立场,他们素来与舆阳剑派关系亲近,江鱼斩尽舆阳剑派核心,让他会错了意,因而心中着实是担忧自身被牵连。但密室中,饶是他说的口干舌燥,却只换来镜水山庄冷眼旁观,这黎英卓知晓自家女儿在南明山所为,心中自然大定,颇有种稳居于钓鱼台的得意感。

    至于飞星派掌门、旋锋帮帮主、百炼山庄庄主则都持以反对,三人门下弟子都是在南明山和慕其野结下了梁子的,以敌人的敌人为朋友的想法,他们想来也认为自己不在针对范围内。由是白虹剑派与灵蛇剑派掌门相互联合,这三派持以对立态度,镜水山庄冷眼旁观。五人之间吵闹争执,直到天色大明也没得出一个结果,是以黎英卓终于轻咳一声,两厢安抚,最终择中定下了主意。

    由是,几人这才冷着脸散场,根本不待用餐,便各自飞马离开。

    黎英卓冷笑着看几人离去,旋即回头嘱咐道:“去寻马车,我亲自去拜访那位江公子。此番舆阳剑派倒下,我镜水山庄能否成为下一个舆阳府霸主,便在于此了。”

    一夜未眠的黎芄兰悄悄在屋外听见这话,心中复杂难明,昨夜舆阳剑派覆灭的消息传来,令她心神震动。旋即又有其余五派掌门亲自拜访,她也是个慧秀女子,略一旁听侧击的打听,便猜到了七八。

    可几位掌门前脚方走,自家父亲后脚便做出这种决定,她如何还不明白,这分明就是转眼将那几人卖了。

    这理当是正派所为吗?当然不是!

    正派弟子理当行侠仗义,惩强扶弱;名门正派应当相扶相助,共抵魔教邪人。

    可自家父亲这是在做什么,竟是要向那人通风报信!

    她面色纠结,玉指纠缠着,眼见父亲便要走出,直把心一横,拦住父亲的去路,以此质问。

    黎英卓浓眉骤起,面色匆匆,挥袖斥道:“芄兰,南明山上你做的极好,此厢别来犯傻。”

    芄兰自然不依,那美目含泪,她咬唇固执道:“父亲,你决不可做这番事,怎可同那人伙同,我不愿父亲行差踏错!”

    “你可知舆阳剑派缘何立为舆阳府第一门派?”黎英卓耐着性子解释,“其中之一,便在于舆阳剑派大长老修为正是一流高手,其余二三长老也只有一线之隔。可那江公子仅凭一己之力,一夜斩尽舆阳剑派,猪尾巷伏尸遍地,可见他修为之高,武功之强。可笑那两人还心生抵抗,分明便是求死一途。我故意未曾摆明态度,而是于五人间打圆场,两相皆采,便为得是此时。”

    “若我将此消息提前告知江公子,那么在此番劫难中,非但保住自身,还有极大可能更进一步,便真正成为舆阳府江湖执牛耳者!此厢机会极其难得,你说我如何能不好生把握住!?”

    “我不许...”芄兰难以想象从自家父亲口中听到这番话,她自幼被教导行侠仗义,纵然是个女儿身,却也要做一个顶天立地的女侠。何为侠,有名满天下的大儒德清先生著文论儒言侠,那便正是:

    儒者有五德六艺八雅,仁义礼智信;礼乐射御书数;琴棋书画诗香花茶。

    侠者有四性八则,善德仁勇,守德节义,礼智忠信!

    以此所及,父亲此行为在她便当真是尽皆违背这四性八则。

    她依旧还记得父亲曾经看到那篇文,击节赞叹的样子,以此在她耳边细细教导。

    她的江湖便是这样黑白分明的侠义江湖,她以为江湖就是侠客纵马天涯,惩强扶弱。父亲黎英卓曾经与人并称为舆阳五侠。

    这就是她心中的大侠,她也始终以这样的准则前行。在南明山上遇到那乞丐时,她不惧恶臭污垢上前,正是如此。

    黎英卓看着女儿的坚定神色,面上表情慢慢温柔下来,他想起了自己。曾经的自己也是如此,或者说每一个踏入江湖的年轻人可不都是如此?但岁数愈长之间,他眼中的江湖也在慢慢转变。在而今他看来,侠只是一身皮,他需要披着这张皮立足,但真正让他挂牵的却并不是所谓侠义,而是利益。若是邪道大行天下,那他自然也可毫不犹豫的扯下这身名为“侠义”,写作利益的外皮,换上邪门外道的外袍裹身。

    这就是成年人的江湖,在黎英卓看来,固守侠义二字的人早已经死绝,就如同那其余四位和自己并称“五侠”之人,他们倒是固守侠义,但此时又在何处?他黎英卓依旧执掌镜水山庄,其余四人坟头草早都已经一米多高了。因而说这种“愚笨”之人,纵然还未死,但却不被这个江湖所容。他眼中没有对错,只有利益,江湖也不是只有黑白,天地间还有第三种颜色。他更愿意做这第三色,愿做其中的墙头草,何处需要,他便会倒向何处。云本无根,只是随着风儿摇摆,左右的不过是利益二字。

    芄兰看着自家父亲表情变得温暖释然,她心中泛起希望,张嘴便要说话。

    可黎英卓只是淡淡敛眉,一刹那间的表情收敛,回头冲着老供奉道:

    “张老,还请看好小女!这三日,不许她踏出山庄半步。”

    “我镜水山庄苦等数十载难得机遇,决不可白白流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