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不谓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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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油纸伞

    “诸位,便都留下罢!”

    四伏杀机之中,左右两侧剑光只在刹那火石之间,可江鱼的眉宇之间却浮现出一抹快意,身形往后飞掠之时,正将手中提着的油纸伞一振,伞面水珠悉数被劲气震飞,本是东市随处可见的纸伞,在他手中竟好似一柄剑器,充盈着锋利的剑意!

    两道剑光,一左一右,显然已经是预谋已久,这两位藏在暗处的舆阳剑派长老,也着实是不顾江湖颜面,同时出手暗伏。但话又说来,当这行人将江鱼围堵在猪尾巷时,所谓的名门正派的面儿早已经丢到爪哇国去了。至于是否有以多欺寡之意,一来他们是为正派,此厢当然是共剿魔道贼子,这便自然是正事;二来,江鱼死在这猪尾巷中,便更无人会置喙什么。

    所谓成王败寇,自古朝代更迭,后朝必然是正、前朝必然是恶,必然是有暴政所在,惹得天怒人怨的。因为话语权总是掌握在活着的人手中,若有一支笔记录世间一切,那么执笔的人只会是胜利者,没有人会为死人说话。

    两人折返,身形如猿般灵动,脚掌彼此在相对巷墙一点,剑光穷追不舍。

    江鱼身上长衫无风自扬,面对这两道剑光,其步伐移转,手中纸伞就像一柄隐匿在鞘中许多年的绝世宝剑,骤然出鞘!

    小巷墙面和屋脊上青瓦,被剑气所袭,蓦然掀飞三两处,地面汇聚的水流炸裂开来,道道锋利的剑气在狭小的空间内肆虐。

    大长老眉头深皱,重重的看了一眼江鱼,这年轻人武功竟然高到了这个地步。初始时,他以为慕飞昂如此大动干戈,却着实是小题大做,传扬出去直教青州武林笑话。但慕飞昂却以为自厢与江鱼在南明山交过手,唯有行以万全之策,才可稍稍舒缓心中不安。此刻来看,狮子扑兔,尚需全力,何况这年轻人分明不是一个小角色。只有集全力一击而发,却才是最正确的选择。

    “动手!”

    当他的声音响起,沙沙的抽剑声在巷中响起,前后十数道身影倏然纵身扑来,彼此手中的长剑在夜间带着冷冽的光。

    江鱼双眼微眯,油纸伞骤然撑开,如同圆盾一样挡住了迎面几人斩来的长剑。

    他低声轻语:剑叁!

    夜空骤然响起一声雷鸣,将这话掩盖在雷声中,细雨忽然转大,豆大的雨珠洒落,他手掌微摆,掌中纸伞急剧的旋转起来。

    三寸长许的青色剑气附着在纸伞伞面,坠在伞面的雨滴却被力势所引四处飞溅,更有三十六根伞骨间或其中,化作一道道流光,朝着四面八方飞溅而去。

    嗖——!

    伞骨细长如同箭矢,击打在一弟子的身上,轻易的打散了他们舆阳剑派苦修的护体劲气,生生扎透了胸口,带出一抹血光。

    一切只是发生在短暂的瞬间,这速度几在转瞬之间,肉眼也只能够勉强捕捉。

    伞骨都是自山林间砍下的竹子,晒干涂油、削尖成条,本是撑起伞面,遮风挡雨。此刻却分明好似是箭矢一般往外激射,在剑气牵引之下,在狭小巷内畅快肆虐着。墙面簌簌落下尘土,一道道浅浅剑痕在其上呈现,当然更多的却也还是一个个黄豆大小的坑洞。上方飞檐屋瓦被击穿飞起,惊得屋脊上暗藏之人面色惊惧,一时寂静无声。

    一声声闷哼声在这肮脏发臭的猪尾巷内响起,一个个所谓的侠客们倒下。甚至有些还未靠近,手中长剑方方抽出,却被剑气洞穿了胸口、额头。那双目渐渐失神,还未反应过来时,整个人已经是扑倒在地。有些人勉强足以提剑抵挡,却也不可能完全挡下这如同暗器般爆射的伞骨,只听得剑身叮当几声连绵不绝,但却又在半息之内扑倒在巷中被雨水满溢的臭水沟中,抱着渗出殷红鲜血的腿脚惨叫起来。

    在那纸伞旋转的瞬间,慕飞昂已经是感觉到一股心悸感,他不待多想,便本能将步伐往后一退,让自家门下的诸多弟子挡在最前方。这一手来做的是极为简单顺滑,几位倒霉鬼还没反应过来,便顿时被剑气射成了筛子。

    这般看来,怪不得慕其野在南明山会有那番举动,原来俱都是承自自家父亲,这果真是一脉相承,表情动作都是何其相仿。

    那一张英俊的脸扭曲成了一团,慕飞昂双眼中机会带着火焰,他此刻才明白,自家儿子究竟是惹到了何等恐怖的人物。虽然彼时在南明山便与江鱼交过手,本已经无比看重对手,这才如此大动干戈围杀其人。

    不曾想江鱼这一手,着实是让他心神俱骇。

    小小的巷子中,此刻便横七竖八的躺着一群人,多数都已经没了气息,少许弟子还算幸运的保得一条性命,只是最少也受了重伤。

    大长老眼角微微抽搐,一张枯树皮般的老脸上更是几乎苦得能够滴出水来。

    这些内门弟子,都是舆阳剑派未来发展的基石,更是他们立足之基。

    此次却完全没在这猪尾臭巷中,舆阳剑派已然是元气大伤,恐怕需有十数载舔舐伤口,才能缓缓恢复。

    但这一切,都要建立在能将这年轻人留下的基础上,否则一切只是空中楼阁。

    换言之,此刻便是剑派生死存亡之际!

    大长老双眼通红,目光如刀似剑,浑身的气势骤然高涨,雨珠还未落进他周身,便被外放的劲气蒸腾。

    那从左右两侧,破墙而出的两位老者也是一般无二,如此多的晚辈弟子死于此地,激的他们心中杀意炙热,恨不得将眼前的年轻人生生撕碎。

    江鱼看了看尚还能够站立当场的四人,脸上浮现一抹轻笑,将纸伞收拢起在手中。

    大长老冷哼一声,步伐一踏,苍老的身影如同鬼魅般消失,左右两位老人手中长剑也是微微震颤,彼此视线交互一眼,同时出手袭来,骤然好似有成千上万道细密的剑光在小巷亮起,彼此缠织在一起,朝着江鱼笼杀而来。

    夜间大雨瓢泼,时不时有闪电如同银龙一般刺透天际,带来一刹间的亮光。

    “轰隆...”

    雷鸣声如在耳边响起,屋脊上的数位黑衣人尽量伏低了身子,目不转睛的望着下方漆黑的巷中。

    他们屏住呼吸,便是连稍微重些的喘息都不敢,大雨将他们身上黑衣浇透,但那个年轻人的强势却让他们心中透凉,眼中满是复杂的光芒。

    天上响雷轰鸣,巷中也有阵阵沉闷的声响,那是劲气相撞的声音。偶尔之间,他们也还能够捕捉到那纸伞和长剑相互碰撞的瞬间,听到那穿透雨声的,完全不符常理的铿锵金石交击声。这场暴雨蓄起了小巷内的水洼,水面不断有扩散的涟漪阵阵,也有突然飞溅起的两三尺水珠。

    又是一道银蛇落下,站在齐膝水中的慕飞昂浑身湿透,在这转瞬间的光亮中却白了脸。

    他分明看到了无比熟悉的半张脸,在这发臭的污水中飘着。

    那尸首就在他近前,不过数掌距离,半张苍老扭曲的脸浮在水面。

    另半张脸则没在水下,俱都是皱纹的脸上满是难以置信的表情,一道贯穿的狰狞伤口正在额头上,狰狞的血迹泡在水中已经散溢开来,只留下贯穿的伤口显得有些触目惊心。

    那是三长老...

    慕飞昂一颗心如同被人恨恨的抓在手中揪着一般,有些发疼发闷,那脸色却是越来越白,手心里的冷汗也越来越多。

    三长老的尸首近在眼前,那么二长老...大长老又是如何?

    “不会有问题的...一定不会有问题的。”

    他一遍遍的重复的告诉着自己,二长老已经是武功极为接近江湖一流高手的人物了。

    而大长老可是青州武林上供奉!

    供奉地位,便非得是一州武林江湖正道宿老,德高望重的人物才可得。

    而上供奉,则须得是一流的武林高手。

    在漆黑一片的猪尾巷中,鬼魅的身影彼此交织,脚掌着力点却都是在墙壁上。

    又一道银蛇点亮夜空,那大长老发须已经是湿漉漉一片,初始那般温和慈祥的模样早已不见了踪影,他有些佝偻的站在巷里污水中,水面没过小腿,此刻却也早不去考虑被大雨浇透的老身子骨,更不会去想回去之后是否会大病一场了。

    就如同江鱼所说的,他真的有些担忧。

    担忧自己可能真就难以回得去。

    他胸口如同拉风箱一般,口中粗重的喘息着,望着巷中的年轻身影,咬牙鼓动起浑厚内力。

    这一掌罡风劲气威力惊人,足以碎金断玉。

    但这被他们围杀的年轻人却只是轻巧一笑,竟不退反进,身形如同离弦的利剑,脚掌点在巷中污水表面,一道道涟漪扩散开来。他手中的油纸伞也已经在这几轮的交手中纸面破裂,只剩伞骨上还黏连着些许油纸。

    挡雨是挡不住了,但杀人却还是可以的。

    很短的一瞬间,纸伞尖端已经是如同剑锋般锐利的刺来。

    劲气笼罩,重压撕扯着纸伞,就如同是进入了淤泥间,愈发离得大长老近了,便愈发难得寸行。

    纸伞伞骨终于难以承受,蓦然崩裂了一根,继而是接连如同爆竹般的声响,连串足有一十三根。

    大长老面上不由得一笑,却见得那年轻人更只是嗤笑一声,手掌轻轻在伞柄末端拍打了一下,纸伞锋芒更甚,如同一条青龙般挣脱了劲气的裹束,朝着他掌心狠狠扎去。

    一道凄厉的惨叫在雨夜间响起,屋脊上人面色凝固,如同僵直了一般。

    剑光适时自隐蔽出疾射而来,带着一声厉叱。

    江鱼微微有些变色,脚步一折一转,侧身之间,剑芒擦着他胸口便要掠过。

    执剑者生生打断去势,剑身翻转朝着江鱼削来。

    “铛!”

    如同斩入金石的声音,那二长老面色一变,惊愕的看着江鱼胸口碎裂的衣襟。

    剑身斩在贴身的漆黑鳞甲上,泛起一抹火星,却只留下了一道浅白的痕迹。

    他心中惊骇,可手中动作却丝毫不满,咬牙转动剑势,再是一变,顺着去势倾斜,往江鱼脖颈斩去。

    可后者却轻笑着并住双指,稳稳将剑身夹住,他脸色愈发惨白。

    “七十二绝技...捻花功!?”

    江鱼便笑,指间发力,那千锤百炼的长剑竟然生生被压得弯曲,最终直至折断。

    二长老面色极为精彩,他张了张嘴,可江鱼却已是将那断剑甩出。

    剑芒扎中了他胸口,二长老口中喷出一口血箭,颓然如折翼的飞鸟往后崩飞出去,狠狠砸在小巷墙面,断刃依旧深嵌在墙面,可二长老却噗通一声,坠在已高至膝盖的污水当中。

    “去死!”

    大长老面目更加狰狞,自身后袭来,右手蓄势拍下。

    江鱼毫不在意那掌下威势,而是欺身而近,两指按在纸伞柄端,那扎透了大长老左掌掌心的纸伞又往前推进了许多,绝大部分伞骨竟是生生穿过了掌心伤口,直至末柄,搅得纸伞上血淋淋一片。

    十指连心,剧烈的痛楚让大长老嘶叫不已,右手的劲气隐隐有崩溃的趋势。

    冷笑一声,江鱼抓住伞柄末端,一手便撑开了残缺的纸伞伞骨,随后身形急退,连带着大长老手掌又倒回直伞尖端,却被伞骨阻拦住,扯得那伤口边缘的碎肉都挂在上面。

    这一个来回,痛彻心扉,大长老心神都几近崩溃边缘。

    手掌一甩,纸伞挂着这老人如同流光般扎在对面的巷墙上,那苍老的身影如同破布娃娃般挂在半空。

    老人口中止不住的涌出鲜血,瞪大了双眼看着江鱼。

    江鱼笑了笑,慢慢靠近。

    苍老的脸上突然露出一抹狰狞的笑,大长老含怒而发,右掌蓄势已久,带着撕风声拍下。

    轰的一声闷响。

    从两掌掌中涌出的劲气震得巷中水面沸腾,这一股气浪余势未消,钉住这老人的墙面自身便难以承受。先行爆裂成无数小块,接着被硬生生的震塌,屋瓦哗啦啦砸落,形成了一个足容四五人通过的道路。

    “哪个天杀的雷雨天赶车!毁了我的屋宅!”

    刺耳的尖叫声从塌了半边的屋宅里响起,那是名咆哮中的妇人手提板凳,悲愤欲绝的怒吼着。

    她叫喊完了,却忽忽然想到这墙临侧便是猪尾巷,那般小巷,怎么可能容纳车马经过?

    污水往房中涌去,她半截腿站在水中,呆呆的看着水流倾泻过后,躺在地面那些横七竖八的尸首,板凳咣当一声砸在脚上,发出了一声更加刺耳的尖叫声,头也不回,一脚深一脚浅的往外奔去。

    水流顺着通道倾泻涌出,江鱼望着那妇女远去的身影,不由得笑了笑,拔下纸伞,老人也摔在地上,被江鱼上前踩住手臂,口中轻声道:“看你舆阳剑派,无端饶人清梦,毁人家宅,罪过何其之大也。”

    老人瞪大了眼睛,鲜血不断从口中涌出,江鱼却好似是视之未见

    寸寸生生从他左掌中抽出了破烂的伞骨,江鱼甩了甩上面鲜血碎肉,旋即小心的合上纸伞。今夜有雨,李家小娘特意在临行时赠了他这把纸伞,不然还真有些麻烦。这纸伞工艺复杂,有谚云:工序七十二道半,搬进搬出不肖算。

    东市纸伞多有二十四根伞骨,这柄小娘细细打造的伞身,却有七十二根伞骨,远好于市井售卖。

    都说小娘厨艺极佳,江鱼未有幸品尝,但这心灵手巧,却从一柄纸伞便能看出端倪。

    “改日还需再讨要一柄才是...”江鱼笑了笑,转动着纸伞,心中如此想着,提劲跃上屋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