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七夕之夜(四)
略微有些沙哑的女声从月色之下响起。
叶泓看着月色之下,款款而来的那道白色身影,整个人都变得激动起来,连身体,都微微颤动着。多年的养气功夫在这个时候似乎丝毫无用。身为一个执掌天下的帝王...这样的表现,简直就是一个方出书院的学子。
—确实如此。
叶泓如今穿着的那一身水青色的长衫,头还纨了一个书生的发髻,那哪里似一个稳重的长辈,简直…就是一个毛头小子。
叶桢并没有疑惑多久,便看见自己的母后来到了自己的父皇面前,紧接着,清冷而嘶哑的声音便自此响起。
“书儿,也是你叫的?”说着,她冷哼了一声,便朝着叶桢走了过来,面目依旧被那张银色面具给遮掩,但是叶桢却能感受她脸上的笑意,她笑着对自己说:“桢儿,你怎么来了?”
叶桢面色有些发白,这个时候…自己的父皇和母后,明显不对劲,自己这个时候,大概…不大好掺合进去。于是她只是嘿嘿的笑了笑,便转过了身子,表示自己并不想说什么。
在她身后的叶泓见着叶桢的动作,脸上便笑开了。接着便上前,走到了她的身边,接着说道:“我…都这样唤你二十年了。为什么不能这么叫?”
“哼。”她冷哼一声,“我秦书早已与你恩断义绝,我也不是你的皇后,若不是念着桢儿,你以为我会出现?”
叶泓干笑了一声,表现丝毫不像是一位纵横捭阖的帝王,而是对着自己心上人的青涩书生。他没有说话,只是再次上前,走到了距离秦书不足三步的距离,似乎是有些讨好的说道:“书儿…你都已经出现了,那…你肯定原谅我了。”说着,他看了一眼叶桢,低语道:“在桢儿面前...我们...还是…”
话还没有说完,秦书便冷冷的回绝,“我说过了,今日前来,只是为了桢儿。我和你,并无什么关系...不要用’我们’…我和你,早已不是同一路人。”
叶泓的脸色一黯。
“这十几年来…我遣散了后宫,将清妃一脉尽数灭去,为你报仇…连…两年前,那场刺杀…我也是配合着你…只要是你想要做的...这些年,我都,配合着你。”说着,他声音顿了顿,便看着秦书脸上的那张银色面具,叹息着说道:“为什么…还不愿,以真面示我?”
秦书抬头,看了一眼月色,银色的面具,在月色下泛着清冷的光,叶桢似乎感觉到了自己母后口中的笑意,“这些,可是我求你的?”
叶泓脸色更加黯淡了。
“我想要的...你从来,都不曾给过我。”秦书冷哼着摇头,但随后还是伸手将自己面上的银色面具给取下。
一张有些苍老的容颜,随即便出现在叶泓的面前。
这一看,叶桢便瞧出了问题。
父皇和母后…似乎,不大对称。
父皇明显,更加年轻,俊朗一些。虽然人已入暮,但是俊朗却不减当年,眼角的皱纹并不多,而且还为他平添了一丝儒雅。而自己的母后…虽然依稀可辨当年的绝色,但是...眼角和额头那些细密细纹,是怎么都掩饰不住。
叶泓见到了秦书那张沧桑得不似当年的脸,神色便变了。只见他惊怒着上前,便走到了秦书一步远的位置,仔细的打量起了秦书那张...被风霜岁月侵蚀的脸庞。
发鬓有些斑白,与十三年前,最后一次见她丝毫不同。尤记得那时她青丝如墨,就像是芬芳的兰草。但是这个时候...这样干枯的发...真的,是她吗?
眼角和额头也爬上了细密的皱纹,若是她脸色不变,还察觉不到,但是方才叶泓可是瞧了个仔细。就算是微笑,就算是皱眉…眼角以及额头的细纹都是那么细密。当初…那个肤如凝脂,面若桃李的天下绝色呢?
他颤抖的伸出双手,想要…去感知面前的这个女人,是不是当年令自己心醉沉溺的那位佳人。可是...当他刚刚伸手,面前的女人便后退了两步,没有理会他。闪步到了叶桢的身边,朝着叶桢问道:“你父皇,是不是将你许给了苏子意?”
叶桢一愣,随后点头。
看着叶桢的表情,秦书脸色似乎更加不快了,转身便急促的问道:“你就这样决定桢儿的幸福?”
“否则呢?”叶泓含怒反问道:“桢儿如今…又如何嫁人?苏子意人不错,对桢儿也好。就算是不信我,你还不信苏老鬼?”
……
秦书愣了愣,半晌之后,还是点了点头。她也知晓…苏子意,真的,算是如今叶桢…最好的归属了。但是,她却依旧继续问道:“当初…为什么要桢儿去和亲?”
叶泓沉默了半晌,便低声,无奈的解释道:“还不是...想要引你出来。”
秦书皱眉,额头的皱纹便越加的细密起来,“万一!万一…桢儿那个时候,就真的和亲了呢!”
“不是…没有去和亲出去吗?”说道这里,叶泓深吸了一口气,水青色的长衫下摆似乎随风微微飘扬了起来,又问道:“何况…你不是让人来刺杀我了吗?否则…那个时候,我也不至于...就这么假死。”
“嗯?”秦书的眉头皱得更深了些。
叶泓偏头,看了一眼叶桢,又看了一眼秦书。便叹息着说道:“如若不是你,怎么使得出那一手的好毒术?如若不是你…你以为我当真就这样’驾崩’?”
叶桢听到这句话,便有些好奇的回过了身子,望向了自己的母后,只见她眉头似乎皱得更深了些。
随后,便间着自己母后抬起了头,对上了父皇那双漆黑如墨的,盛满漫天月色的眸子,冷哼着问道:“所以,你就驾崩了?”
“书儿要我死,那我自然便死。”叶泓极快的回复了一句。
秦书愣住。
她白色的身影似乎微微有些颤抖。
她闭了闭眼,便大笑开来,笑声嘶哑而畅快,在这座沁凉的宫殿里回荡了好远。叶桢甚至是听到,一声凄厉的猫叫声远远传来,显然是因为她的笑声而惊吓。待她终于平静了下来,才发现,面前的叶泓似乎脸色有些难看。嘴角便勾起了一个极为绚烂的笑容。那明媚的样子,竟然是让叶泓为之一怔。
只见她笑着说道:“你可知道,那…并不是我!”
叶桢闻言,面容有些苦涩。
她知道…母后说的是谢永暮,并不是自己。刺杀父皇的...一直都是谢永暮,与自己的母后,哪有半分关系。
想到这里,叶桢的眉头倏尔便皱了起来。
以父皇的精明…怎么会以为,刺杀自己的,是母后呢?
“那手出神入化的毒术...除了你,这时间,还有何人?”
父皇的声音紧接着便传来了,恰到好处的,又加深了叶桢的疑惑。
母后嘲讽的笑了一声,便说道:“我的弟子啊。”
“……”
叶桢愣住。
谢永暮,是自己母后的弟子?
她眨巴眨巴眼,内心竟然是有些许的苦涩。这么多年,自己都不曾见过母后…但是他…却是完整的,传承了母后的衣钵。如果我能有母后的三分功夫…也不至于,在那一晚…
但是此时容不得她多想,母后嘶哑的声音便继续传来。
“叶泓,你口口声声说给我想要的一切,但是...你总是这样自以为是,从来不相信我。当年清妃说我虐待了煜儿,你就信了。当年清妃说我恃宠而骄,心狠手辣的处罚了你喜爱的宫女。当年…清妃对我动手…你都以为,是我欺她…呵,叶泓。你总是这样,自以为掌控了所有的真相...从来不曾信我…”
说道这里,母后的声音低沉了下去。
“我怎么狠得下心…对你动手…”
叶桢似乎…能够感受到,自己母后声音之中的那一抹哀伤。于是她忍不住,又偷偷看了一眼自己面前的母后。却只是见着,她有些癫狂的抬起了头,指着自己的脸,大声喝道:“你知道吗!就是你那人畜无害清妃,当初毁我多深!你看看,看看我这张老脸!藏红花加羽扶苏,再加上二两桑夏...这样的方子…致人衰老你不是不知道!看看...若不是这药…如今的我,又怎么会是这副鬼样子!
你竟然还亲手…将这药送给我…叶泓,你真是...好狠的心!可笑…真是可笑,可笑你一世英名,最后,不也毁在我这个小女人手中?哈哈...你终于,不再是皇帝了。不管有心还是无心…叶泓,我那徒儿…其实我并不怎么知晓他的身份…不过,他也算是为我报了仇。哈哈...报应,真是报应…你的皇帝之位…也还是卸了。我以为…你会守着它,过个地老天荒呢….哈哈...”
叶桢怔住...
母后并不知晓…谢永暮的身份吗?而现在她说的这些…自己从不曾知晓…父皇,难道真的这样对待过母后吗?这样的绝情绝义,真的,是在自己面前,对母后一往情深的父皇吗?
于是她偏头,看向自己的父皇。想要知晓…自己父皇的解释。但是,让她始料不及的是…自己的父皇,竟然是低下了他高傲的头颅,并没有否认。只是张了张口,却并没有说些什么。
母后嘶哑的声音继续传来,配合着那张略显老态的脸,竟然是有些歇斯底里。
“天下啊天下。”母后冷哼了一声,此时她反倒是不逃了,而是径直走到了自己父皇的面前,大笑着问道:“是...当初的清妃,她身后是整个杨家门阀,你为了天下,不能和她翻脸…我知道,我也理解。所以...那个时候,我不怨。只是...为什么,你却连一个解释都不曾说…我不是不懂大局的女子,但是叶泓…你未免,也太小看我了吧!”
父皇终于憋出了一句话,但是在叶桢看来,却有些干瘪。
“之后…我为你报仇了。现在...杨家已经是烟消云散…”
母后沉默了,但是脸色却依旧阴沉。
过了一会,她才又轻飘飘地说道:“就算没有我…你也是会将杨家给灭了的吧。”
是啊…当年的杨家,权势之大…只要是帝王,便一定容不下这样的家族存在。若是没有母后,想来…父皇也是一定会在之后,寻个什么由头,将其灭掉的吧。所以,叶桢便轻轻的叹了一口气。父皇总是这样…将天下看得太重。
但是...这样的作为,对母后,伤害何其大。
于公,他没有做错,反而是做到了一代明君之典范。但是...于私...这样的做饭,不可谓不伤人。
她的耳边,又响起了父皇多次对自己念叨的一句话。
—为帝者,最忌讳的,便是情之一字。
那谢永暮呢...如今的他,也是帝王,会不会…和父皇一样。就算自己嫁给了他...最后,是不是,也会变成...和母后一样。
她不想…变得和自己的母后一样,张口闭口,全是委屈。
她叶桢,从来…不是这样的人。
……
寂静的月色下,母后与父皇都沉默了。
叶桢也不敢在这个时候贸然说话,只是别过了头去,不再看自己的父皇母后闹着别扭。其实…就算父皇这样对待过母后,但是叶桢...还是站在叶泓这一边的。毕竟…叶泓养育了她这么多年。除了那场有头无尾的和亲闹剧之外…自己的父皇,几乎对自己是有求必应...
反倒是自己的母后...虽然明显是受伤的一方...但是这么多年,明明没死,却不肯和叶桢相见。忍心…将叶桢一人丢在寂寞凄清的深宫里。无论当初她受过怎样的伤害…在叶桢看来…都不重要了。
现在的叶桢,只是把自己当作一个…被人抛弃的人罢了。所以...这个时候,她的想法,是支持着父皇。就算…当年的往事里,父皇再做过什么错事,但是这么多年…父皇,也应该偿完了。
她不止一次看到...空闲时刻里,父皇抱着自己母后的画卷看得出神...
也不止一次看到,父皇周围忠心耿耿的太监,劝诫父皇要多播种雨露…但是父皇…却始终守着空荡荡的后宫,不曾有半份动作。
作为一个帝王...
叶桢觉得,他做的...已经足够。
所以,在叶泓问出那一句话的时候,她便也如同自己的父皇一样,用期待的眼神,看向了自己的母后。
“书儿...曾经都是我的错...十五年过去了...我该还的,也还了。现在,我想带你完成你的心愿,不知道...你还愿不愿意,给我这个机会?”
夜风将他的墨发微微吹起,也将他水青色衣衫吹皱。
秦书仿佛看见了,二十年前在江宁城的那个夜晚。
月色如往昔一般迷人,荡漾了整个秦淮。那个时候的他,还不是皇上,只是一个蛰伏的皇子。那夜里,他穿着一袭水青色的长衫,微凉的夜风将他的衣衫吹得微微上扬,他站在自己的面前,用满是深情的眼眸,信心满满的朝自己问;“秦姑娘,你愿意,让我陪你完成你的心愿吗?”
只一眼,便心生爱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