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江文林
第二日,叶桢起得极晚。
大概是由于终于确定了自己究竟想要什么,知道良人对自己也用以情深,所以叶桢在这个秋风微凉得夜睡得格外踏实。醒来时发现自己被褥上竟是绣着交颈的鸳鸯,看着细密整齐的针脚,想着不知道绣娘是否也是如自己一般,是即将要嫁人的女子。叶桢脸上不由得一红,想着...大概没有多久,自己就要嫁给他了吧。
中秋的早晨露气重,有些伤身,但她却错愕地发现自己地被子竟然是被人细心掖好。
她起身,赤脚着地,推开了雕着蝴蝶和合欢得青木花窗。远方的雾气还未散去,将城外浓重的黛色一一晕染开来,雾气萦绕在山脊,犹如一幅刚刚着色的国画,这景象竟是使得入口鼻的清冷空气都带着清香的书墨气息。
真像一幅水墨画,叶桢心想。
“真像一幅水墨画。”,一个清朗的声音从楼下的院子里传来,将叶桢吓了一跳。下意识地低头往下看去。
他身着一袭墨绿黑金线滚边的长袍,站在小池塘前面那株随风飘扬的柳树旁,望着她刚刚看的方向,轻笑着说出了刚刚的那句话。而手边,却是几盏已经被摆好的吃食。
许是听到了楼上推开窗户的声音,男子在刹那之后便急急地回过头来。两人的目光相遇,但她却没有避开。而是定定地看着楼下那人的样子,如同一个虔诚的信徒,在面对被失落多年复而寻到的古老经书。一字一卷,看得认真而笃定。
男子忽然一笑,面若秋月。他说,你起来了,下来用膳吧。
这九个字被刚刚吹过的秋风拉得极长,摇摇晃晃地转进叶桢的耳朵里,就像是极西之地亘古不化的寒冰被一场突如其来的浓烈阳光给融化,整个大地的生机都突然苏醒,姹紫嫣红开遍。
叶桢也笑了,说,好。
于是楼下的人便将手上的东西放下,一会叶桢便听到房间的门被推开,叶桢感觉到一阵清风吹过自己的心间。
“早。”,温润清朗的男声响起。
叶桢凝望了半晌,回道:“早。”
谢永暮微笑着向前走去,经过床边时,忽而弯下腰,将床边的玉色绣花鞋拿起,走到叶桢的身边,说道:“风寒不好,就是你自己给闹的。”
叶桢闻言,目光又呆滞了片刻,复而看了一眼自己脚下未着寸缕。这才调皮地吐了吐舌头,犹如一个被长辈抓住小辫子的孩子。
“坐下。”
“嗯。”
又是这样的动作。
叶桢嘴角勾起一个好看的弧度。
就是这样的男子,才能让自己心甘情愿地摒弃那个尊贵至极的身份,就是这样的男子,才能让自己甘愿用那样的东西交换。
******
江府。
平日里受各个想走江家门路而被捧得炙手可热的江家的门房现在正靠在漆满了朱漆的大门口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想着自从老爷辞官之后,自己再也没有收到外快了,不免有些意兴阑珊。
“李大哥,你说咱们老爷怎么突然就辞官了。”,一个长相有些清秀的青衣小厮正对着自己对面那个有些年长的人问道。
旁边那人皱了皱眉,耸了耸肩膀,无精打采地说道:“我怎么知道,兴许老爷是想培养大少爷吧。”
“大少爷现在圣眷正浓...可是根基—”
“嘘—”
青衣小厮突然示意名为李大哥的人噤声,李二闻言下意识地停下了口中的话,之后便听到一阵马车的咕噜声从巷口响起。
一辆黑色的马车静静地停在了江府的门口。
两人面色一暗,这是—
暗卫。
在楚国的民众看来,暗卫是整个朝堂最为可怕的存在。暗卫直接听命于皇帝,可以逮捕任何人,包括皇亲国戚,并进行不公开的审讯。除却三品以上的大员需要来自皇帝的手令,其三品以下的朝官,只要是指挥使下令,暗卫军皆可直接逮捕。这样的权利,除了高高在上的几位朝堂元老不甚在意以外,三品其下的朝官皆是惊惧不言。所以,在楚国下层的民众看来,他们是隐藏在黑夜里随时夺命的幽魂,心狠手辣,可怕之至。
两人想着…难道老爷刚刚辞官,大少爷又根基尚浅,这群吸血的人便要对自家的大人进行逮捕了吗?于是他们两个对视了一眼,年少的人便想着,要快速地朝着门内跑去。
他要通知自家老爷,暗卫的人来了。
就在他正准备行动的时候,却听到自己身边传来一声。
“大少爷?”
于是他生生地停下了自己前进的脚步,转身朝着马车的地方看去。
一个身着月白色长袍的男子从那辆漆黑似夜的马车下走了下来,面若冠玉。他下车之后,朝着车上驾车的人说道:“回去吧,今天我就不来衙门了。”
“是,大人。”
在两个门房错愕的表情中,他朝着大门处走来,微笑着询问:“怎么了?”
“大…大少爷。”
两个门房没有想到,在自己心中神秘之极且心狠手辣地暗卫中人竟然将自家大人恭恭敬敬地送回家,并且还说…“大人?”……难道,自家大少爷,竟是成为暗卫里面的大人物了么?
“父亲在府内么?”
“是—”,年长的门房终于在江月白的问话回过神来,微微俯下身子,恭声回答道:“老爷尚在在府中。”
面前白袍似月的男子轻轻地点了点头,便自己推门进去了,丝毫没有在意两个还有呆滞的门房。在他走之后,年轻的门房这才回过神来,一脸惊讶地对着自己身旁的人问道:“那是我们大少爷?”
身旁年长的门房也有些惊异,但是他毕竟年长,在微微地错愕之下便回过了神来,脸上泛起了骄傲的笑容,“没错,那就是我们的大少爷,成为暗卫大人的大少爷。”
两个门房在此时便一改之前的颓势,将腰板挺直,望着四方的街道,心底想着,我们江家,就算是老爷倒了,但是大少爷也不简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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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月白在路上随便逮了一个下人,问出自己的父亲在后园的花园后,便加快了脚步。
随着一路飘香的金桂,江月白来到了江府的后园,看着一个自己的父亲又呆呆地站在合欢树下,不由得在心底轻声叹了一口气。他到现在还不能确定,自己告诉父亲当年母亲意外亡故的真相,到底有没有错。
江文林褪去了平日里常穿靛蓝色的官服,穿上了一袭水青色的长袍,将本来有些严肃的脸稍微衬得柔和。江月白见着父亲不同于以往意气风发的样子,又再次加快了脚步,朝着自家父亲所在的地方走去。
还未走近,便听到自己的父亲在树下抬起头,声音疲倦地说了一声:“月白,你来了。”
“是。”,江月白快步走到江文林地身旁站定,“孩儿来了。”
“嗯。”,江文林随意地回了一声之后,便再也不肯说话,只是又低下头,不知在想些什么。
江月白看着自己父亲的样子,深吸了一口气,合欢的花香伴着金桂的香气传入鼻尖,令他稍微清醒了些许,他想着刚刚在暗卫衙门里收到的消息,终究是沉声问道:“爹,孩儿不懂,为什么…您在辞官之事,会做那样的事。”
江文林看了他一眼,神色有些奇怪,然后又轻轻地摇了摇头,表示自己不想多说。
“您在走之前,一定要这样做么?”
江文林又看了他一眼,轻轻地叹了一口气,点了点头。
……
江月白的神色阴晴不定,沉默了半晌之后,也轻轻地叹了一口气,转而又转身,站在了自家地父亲面前,坚定地说道:“爹,孩儿现在是暗卫的指挥使,我…无法在知道了这件事之后,却没有丝毫作为。所以...请您原谅孩儿的不孝。”
在江月白说完这句话之后,江文林才错愕地发现,自己一向心高气傲的大子竟然是对着自己跪了下来,他跪在自己面前,深吸了一口气,问道:“爹,那些商户是无辜的,您…又何苦将过错全部强加于他们身上呢?”
……
江文林再次沉默了起来,然后颤抖着,从自己的怀中掏出了一纸泛黄的信笺,一手指着它,声音嘶哑。
“你别忘了,你姓江,不姓叶!”
“你的生母,是被叶家的人杀死的。”
“你现在所效忠的人,是你的杀母仇人!”
……
一阵微凉的秋风吹过,江月白忽然觉得眼中有些涩意,于是他闭了闭眼,低声说道:“我知道。可是...您是户部尚书,您已经为了这个国做了这么多年的事…您,难道就真的没有一丝眷念么?”
“呵...那又如何?”,江文林极怒反笑,厉声说道:“可是那把椅子上的人…已经杀害了我心爱的妻子,你的生母…”
“……”
“你,要我如何去面对!”,江文林染白霜的鬓发被微风吹起,有些干枯的面庞带着狠戾,“就因为我只是户部尚书,我无法做更多的事…所以,我仅仅只是为凶手制造一个这般的麻烦…否则—”
“我定要他灭国!”
“咚—”
沉闷的磕头声响起。
“爹,您收手吧,将东西全部交出来,孩儿会当这件事从来都没有发生过。”
“你难道没有想想你死去多年的娘?就因为她带着前朝灭国丞相柳奚笙的血脉...便被那人灭口...可怜我,还忠心耿耿替他做了这么多年的尚书.......”
“爹--”
短促的叫声响起。
“我不会收手的!”
“您当真要看着国体动荡您才安心吗?若陛下找不到应急的银粮...”
“那又如何......仅仅是动荡罢了....”,江文林忽然一笑,“我就不信,那高高在上的皇室,找不到一笔应急的银钱,能够度过。”
“可是--”
“你回去吧,若是你想告诉小皇帝,你尽管去禀报吧......只是,在那之前,别忘了,你那惨死的生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