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说中的八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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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八十九章 秋珠生崽

从莫小岩有记忆起,他就几乎听着这两个人的名字长大。每次妈妈和爸爸吵架,或者妈妈在村里受了别人的欺负,她就会坐到**自言自语地哭诉。他问过妈妈很多次,朱俊海和莫长彩是谁。可妈妈每次都咬牙切齿地说,朱俊海是挨千刀的负心汉,莫长彩是小贱人狐狸精。上次听说莫长彩要带着女儿回来,他特意跑去看了,可怎么看也不觉得那个漂亮阿姨哪里长得像狐狸,朱颜就更可爱,自己都舍不得不去想方设法接近她,逗她玩看她生气的样子。

周蓉哭了会,把莫小岩叫到跟前,说:“小岩,那朱俊海和莫长彩是害死你姥姥的凶手,朱颜是他们的女儿,你答应妈妈,以后不许再和那个臭丫头玩,知道吗?”莫小岩怕她病发作,顺从地点头答应下来。他早知道姥姥是因为那个她一手带大的朱俊海毁了婚约不辞而别,妈妈因此神智出了问题,这才气得一病不起。他从来没有见过姥姥,对她自然谈不上感情。

周蓉又说:“还有你大哥,你大哥也是他们害死的。你以后要是看见他们,一定要替你大哥报仇。”

“妈,哥哥是自己从崖上掉下来摔死的。”莫小岩见她两眼发直,又开始胡言乱语,赶紧扶她到**。

“摔死的?你大哥是摔死的?”周蓉喃喃自语。突然,她眼睛鼓鼓地睁开,一把揪住莫小岩,“噢,我想起来了,你大哥是被你害死的!你这个挨千刀的兔崽子,你怎么不去死?为什么死得偏偏是你大哥?你还我儿子的命来!”

莫小岩任发了狂的周蓉打骂,既不还嘴也不躲开。他无话可说,妈说得没错,哥哥确实是他害死的。要不是为了给他摘岩壁上一捧野果,哥哥不会失足从那么高的崖上摔下来。哥哥死的时候和他现在一样大,十岁都不到。一个十岁的人儿却那么地懂事,照顾神经失常的妈妈,看好顽劣不堪的弟弟,如果不死,他甚至计划着要去省城找回负气出走几月的爸爸。

莫小岩很早就知道,哥哥不是爸爸的儿子。他是妈妈和那个叫朱俊海的人生的。每次听爸爸和妈妈为了他而争吵不休时,莫小岩都特别恨他。他觉得是哥哥害得他的家不像个家,妈妈不像妈妈。妈妈疼他从不及疼哥哥的千分之一。

哥哥死后,妈妈承受不了丧子之痛,精神病发作,跑出去在山谷里乱叫乱跳,跌到山沟里摔断了腿,从此瘫在**。而他亦像是变了个人,似乎一夜之间突然长大。再不是当初那个顽劣的小孩。所有人都说,莫小岩越来越像莫小虎了,那么沉默,那么懂事。他用不合时宜的成熟把自己隔离在别人的世界之外,也不许别人轻易进他的世界。

这些年,他从来不去想哥哥,就像他也从来不去想,他把岩壁上那棵酸枣树悄悄砍了一刀,然后叫从来都不违拗他意思的哥哥攀援着去给他摘枣子的事。有些事,错了就是错了,想又如何?他们都说,莫小虎白疼这个弟弟了,这么快就把他忘得一干二净。只有他自己知道,他一直在用他自己的方式纪念着哥哥。他从来没有忘记哥哥,更不敢忘记哥哥临死时拜托他的事。

朱颜正趴在窗台上生气,见莫小岩从竹林里走出来,扁着嘴委屈地说:“为什么你妈妈不喜欢我妈妈和我?”

莫小岩手一撑,敏捷地跳到矮墙上坐好,满不在乎地说:“那有什么关系?你以后别去我家让她看到不就行了。”

朱颜歪着脑袋想想,也是,反正自己也不喜欢她,正好扯平了。

莫小岩说:“你这件紫色衣裳真好看。”朱颜低头看看自己身上的衣服,有点不好意思地说:“这是我爸爸妈妈托人给我从港城带回来的。我妈妈可会买衣服了。”她抬头见莫小岩穿着一件大了好几号的旧军衣,便问:“你怎么穿你爸爸的衣服?”莫小岩说:“这是我爷爷的。”见朱颜睁大眼睛看着他,他接着说:“我爷爷死的时候,他用过的东西全烧了,就剩下这件旧军衣舍不得烧。可是留着一直也没谁敢穿,我就穿了。可暖和了,你要摸一摸吗?”他跳下墙走过来让朱颜摸。朱颜头摇得像拨浪鼓,摆着手连声说:“不用了不用了。冷冰冰的,我怕。”“哎呀,怕什么?只是一件我爷爷穿过的衣服,又不是让你摸我死了的爷爷。你摸一摸嘛。”他不由分说拉过她的手。

朱颜闭着眼睛胡**了两下,觉得没什么异样,悬着的心正要放下,莫小岩又说:“我爷爷参加过抗日战争,听他说他们连那一次人都死光了,他在死人堆里躲了一晚上,才穿着这件从死人身上扒下来的衣服逃了回来。”朱颜的眼睛瞪得圆溜溜的,愣愣地看看自己刚刚摸过不知道被几个死人穿过的衣服的手,又看看一本正经不像在骗她的莫小岩,苦着脸说:“是真的吗?你不是骗我的吧?”莫小岩开心地大笑几声,裹紧那件旧军衣,转身走进竹林,说:“我走了。笨蛋!”

元宵节过后,学校开始上课。一切都和从前一样。莫家村的小孩每天除了上学就是放牛砍柴,没心没肺地快乐。大人忙着春耕,贫瘠的土地被翻转过来,花生豆子依次被种进土壤里,过了半月,地里开始变得绿油油一片,花生苗黄豆苗都长出来了。

很多年以后的一天,当他站在江城最高的一座大楼的最顶层,望着地下密密麻麻的警察和身后正在试图向他靠近的警察,和那些黑压压一片对准他的枪口,他忽然想明白了这个问题,只是一切都来得太晚。人永远不知道当你还在怀疑自己的明天的时候,其实你连明天都已经失去了。

而这样一个冬天的傍晚,窝在藤椅上想起那段和他的人生有关的片段的人,却不止他莫土豆一个。望着那扇终于拉开了一条缝隙的窗帘,桑宛凝在望远镜里望着这个看起来是那样颓废的昔日同伴,忍不住轻轻叹息了一声,她的脑海中忽然想起了一个人,一个她知道莫土豆也一定还记得的人。很多年前,其实她想过不止一遍,假如当年莫天表哥没有死,她和莫土豆的人生是不是也不至于变成今天这样呢?然而,假设终归只是假设,这世上谁也不是谁的救世主,就像,当年,谁也无法阻止那条河吞噬掉一条鲜活的生命。

星期六,王细莲去喂鸡,朱颜抢着去开鸡笼门。王细莲去晒被子,朱颜马上去找晾衣绳。王细莲走到哪,她就跟到哪。

“今天怎么这么乖啊?怎么舍得待在家里,不出去找莫叶子玩?”王细莲给香炉续上香,回头看她无精打采地趴在椅背上,右手和左手玩,走过来摸她的额头。

每次朱颜要出去玩的时候,王细莲都要骂她是没良心的黄眼狼,说好不容易才让她盼到星期六星期天,朱颜还要跑出去和别人玩,不陪她玩。可是,朱颜要是真的在家里待久点不出去了,王细莲又要老问她是不是生病了,头晕不晕,肚子痛不痛,额头都要被她摸得烦死了。

“我以后再也不去找她玩了!”朱颜扫开她贴在我额头上的手,翘着嘴巴说。

“怎么了?你又和她吵架了?”王细莲马上猜到了。

朱颜没有做声。

王细莲哼一哼,又说:“你们两个啊,好起来就像穿了一条裤子一样,吵起来,狗咬狗!这次又是为了什么啊?”

“我不告诉你!反正你又不会帮我。”朱颜说着起身就往外面走。她想起了自己还有条灯芯呢裤子在莫叶子那里,她得去问莫叶子要回来。

上次朱颜穿了,莫叶子说好看,朱颜就把裤子给她了。

哼,穿了我的裤子,还要讲我的坏话,我才不要把裤子给你穿了呢!朱颜越想越生气。

王细莲追到门口,在她背后大声地说:“你这又是到哪里去?早点回来,别把身上这身衣裳弄脏了,明天你还要穿着它们和我一起去庙里烧香见菩萨的类!”

朱颜没有应她,只回头扯着下眼皮做个鬼脸。

路上碰见爱香和她妈妈,她妈妈手里还提着一只篮子,篮子里坐着一只大母鸡,舒舒服服地样子像是在坐轿子似的。爱香问朱颜到哪里去,朱颜不好意思告诉她自己是去收裤子的,骗爱香说她王细莲叫她去菜园土里摘辣子,又问爱香到哪里去。

“我们到我王细莲家去,我表姐生崽了。”爱香眨眨眼睛小声地对朱颜说。

朱颜正要问是她哪个表姐,爱香的妈妈忽然重重地打了一下爱香的头,骂她:“你个嚼舌根的死丫头,什么事都藏不住!我刚跟你说了不要到处乱说,你这边这个耳朵进去了,又从那边那个耳朵出去了是不是?明天我就找根针把你那边那个耳朵孔缝起来,看我教给你的话还从哪里出去!”

爱香对朱颜吐吐舌头,缩着脖子被她妈妈拎着耳朵拎走了。

朱颜一路上都在想到底是她哪个表姐生崽了。爱香的两个表姐她都见过,她们经常到莫家村来找爱香和梅香玩,也和她玩。朱颜姑奶奶和她们是一个村的,朱颜去她姑奶奶家的时候也会去找她们玩。她们一个叫春珠,一个叫秋珠,都没有上学了。朱颜知道她们都不用上学的时候,还眼红地回家叹了好久气。王细莲问她老叹什么气。朱颜把爱香的表姐不用上学的事情告诉了她,还说她们每天早上都可以睡懒觉,真是味道。

“她们每天在家里又要上山砍柴又要下田打禾的类,你以为像你这个懒鬼这样天天坐着等吃的就行?真是生在福中不知福,每天吃了玩,玩了吃,比猪圈里的猪过得都味道,还要在这叫苦!”王细莲顺手拿起鸡毛掸子敲一下朱颜的脑壳,又说,“听说那个春珠都已经放了地方了,婆家是鸡公井的,好像明年一开春就要嫁过去了!爹妈怎么这么狠心,把还只有十四岁的娃娃拿去换耕田的水牛!鸡公井那种地方,唉----”

“鸡公井在哪里?”朱颜费力地吃着莫红薯片片,埋怨道,“外婆,你怎么把莫红薯片片晒得这么硬,我的牙齿都要啃断了!”

“不知足的东西,有得你吃还这么多名堂讲!你呀,前世不知道跪烂了多少个蒲登,在菩萨面前不知道说了多少的好话,这世才有我这么个好外婆!”王细莲又拿起鸡毛掸子敲一下朱颜的脑壳。

朱颜偷偷地想,晚上等你睡着了,我一定要把你的鸡毛掸子上面的毛全拔光。

王细莲又说:“鸡公井啊,在很远很远的一座山里,进进出出都要过一根索桥,那桥又高又窄,人在上面走,一不小心就掉到底下夷江里喂鱼去了,那鱼比我家的小颜还要大,牙齿有这么长-----”

“啊!”朱颜吓死了,不敢再听下去。

这么说起来,那就应该是春珠生崽了。可是春天还没到,她怎么就生崽了呢?朱颜又想,她的崽一定很漂亮,因为春珠长得很漂亮,不过秋珠比春珠还要漂亮。

这么东想一阵西想一阵,不知不觉她已经到了莫叶子家院子门口。朱颜赌气不愿踩莫叶子家的地,只站在竹篱笆外面喊她:“莫莫叶子,我来要回我的裤子来了,我不把它给你穿了!莫叶子!”她叫了好几遍,莫叶子才眼睛红红地从屋里出来了,身上穿着她那条裤子。

“什么事?”她站在篱笆里面远远地问朱颜。

“你爷爷又打你了,是不是?”朱颜看她苦着脸,知道她一定刚刚哭过,忽然很高兴,把问她要裤子的事情都忘了。

“你快点走吧,我爷爷喝了好多酒,在睡觉,吵醒了他,他要骂你的。”

“不怕,我们小声点说话。你爷爷为什么又打你啊?”

“他要我下山去给他买酒,我一个人走山路怕,不敢去。”

“那你为什么不来找我陪你去呀?”

“我们吵过架的呀。”

“噢。”朱颜像突然才想起有这么件事似的,愣愣地看着莫叶子,莫叶子也愣愣地看着她,过一会儿,她们两个人都忍不住笑了。

“给你吃莫红薯片片。这全是用太阳晒出来的,没用柴火熏过的,可香了!”朱颜透过竹篱笆的缝,递给莫叶子一把莫红薯片片。朱颜本来是想拿来吃给莫叶子看,气死她的,因为她知道莫叶子家里一定没有莫红薯片片吃。

“你怎么不进来呀?进来陪我玩吧!我的毛笔字已经写完了,可以玩了。”莫叶子把莫红薯片片吃得吧嗒吧嗒响,听得朱颜口水都快流出来了。可是她刚才已经把莫红薯片片全给莫叶子了,自己一片都没有了。于是,朱颜又问莫叶子要回来几片,和她一起坐在篱笆下吃。

“你刚才来的时候在外面喊什么呀?”莫叶子突然问朱颜。

“啊,没,没什么。”朱颜眼睛瞟了瞟莫叶子身上穿的裤子,问她,“你为什么要在学校里说我坏话?”

“说你坏话?”莫叶子一下子站了起来,眼睛瞪地大大的看着朱颜,绕口令似的说,“我没有说过你坏话啊?你怎么会说我说了你坏话呢?”

“是莫土豆告诉我的,他说你在学校里和别人说,我不是我妈妈生的,我爸爸也不是我的爸爸。”朱颜也扶着篱笆站了起来。

“你怎么会不是你妈妈生的呢?”莫叶子吃惊地张大了嘴,见朱颜不相信地斜着眼睛看着她,又说,“我真的没有说过,你要是不信,我们现在就去找莫土豆,问问他,我和谁说了这样的话!”

“真的吗?好吧,我相信你。”朱颜想了想,相信了莫叶子。莫叶子不像自己,她从来不骗人的。

朱颜生气地说:“哼,等莫土豆从他姨娘家回来,我一定要去问问他为什么骗我,害我和你两天都没有说话!”

过一会儿,她又想起,莫土豆昨天去的时候和她说他姨娘家有藏在土窑里的柑子吃。嗯,那就等吃了他带回来的柑子再问他好了。

朱颜把爱香的表姐春珠生了崽的事情告诉莫叶子,没想到她好像早就知道似的,还说:“不是春珠类,是秋珠生了崽类!”

“秋珠?”朱颜吓了一大跳,她比春珠要小,怎么会比春珠先生崽呢?

“我只告诉你一个人,你可千万别告诉别人!”莫叶子忽然压低了声音,在得到了朱颜的保证后,才凑到她的耳边说,“我是听我爷爷和金章新喝酒的时候说的,说秋珠是让他们黄家村的一个老男人给怀上崽的,秋珠在山上砍柴,流了好多的血,她爸爸和妈妈才知道她有了崽。”

“那个老男人是谁?”朱颜突然想,那个老男人会不会是金章新。这样的想法把她自己都吓了一大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