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说中的八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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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八十八章 情仇

莫长安好不容易甩掉硬缠着也要跟着去找朱颜的莫天,和莫长泰一起走进了茫茫雪岭,直到他们的身影消失在路的尽头,王细莲才转身直接进了厢房,饭也懒得吃,和衣躺到**,觉得浑身说不出的累,可就是干睁着眼睡不着。

一想到自己当年缩衣节食,好不容易才给两个儿子娶回了媳妇,却没想到媳妇像和自己前辈子有仇似地,一进门就和自己合不来,这几年越发地变本加厉,王细莲的心里就说不出的憋屈。唉,老了,老了。人老命贱,谁还会把这一把老骨头放眼里。要在小辈们面前讨口饭吃,不忍气吞声就得活活饿死。

朱颜醒过来,睁眼四面看了一圈,明白自己这次的寻亲之路已经以失败告终。她挣扎着要下床,却发现头重脚轻地厉害,根本站不稳。王细莲端碗草药推门进来,赶紧又把她扶上床,心疼道:“小颜呀,你可总算醒了,你都睡了一天两夜了,吓死姥姥了!”

“我已经回来一天两夜了?”一说话,才发现嗓子干干的,声音沙哑得自己都听不出来。

“可不是,你两个舅舅要是再晚来一点,你们就冻死了。谢天谢地,还好只是生一场病,要不然我怎么向你爸爸妈妈交代?”

“那叶子呢?叶子怎么样?”

“她没事,就是脚冻烂了,长满了冻疮,估计这两天也下不了床。”

“哦-”朱颜放心地长舒一口气。

晚上,木窗外又传来三声石子击窗声,朱颜挣扎着推开窗,没好气道:“我今天没有力气和你吵架,你还是早点回去吧。”

“我来看看你死了没啊-恩,真可惜,看样子是死不了了。”

“你昨天来了吗?你脸上那伤又是在哪弄的?”她翻个白眼。这个人真是莫名其妙得很,好像自己前辈子欠他钱没还似地,隔那么几天就会大晚上的跑到自己窗户底下来用弹弓砸开木窗,然后找她吵架。冷嘲热讽,恶语相向,朱颜什么招都试了之后,终于无奈默认了他不定期的夜探。

“你以为自己是女侠吗?真是笑死人了,居然还想一个人去找爸爸妈妈-----”莫小岩避而不答,讥诮地望着朱颜。他脸上一道新伤痕从左眼角处划过大半边脸一直到右唇角。

“要你管!”朱颜关上窗懒得再和他废话。寻亲失败,加上下午被二舅妈不阴不阳地说了一顿,心里已经够懊恼的了,他还要来这笑话人。朱颜气哼哼地正要关上窗。莫小岩从矮墙上跳下来,一手掰住木窗,一手递过来一大捆新鲜的草,说:“哎,等等,这个拿去。”“这是什么?我不要。”话说得斩钉截铁,手却理所当然接了过来。莫小岩笑笑,拍拍手,甩开步子走进竹林头也不回地说:“治冻伤的草药。我上山采得,让你姥姥给你熬成汁就行。”

朱颜的病还没来得及全好,很快便是大年三十。晚上,村上难得的在入夜以后还热闹喧哗不已,家家都拿出了库存的最好的煤油,毫不吝啬地在每间房都点上一盏灯,把灯芯拨得长长的,因为这象征着来年的红红火火。此起彼伏的鞭炮声中夹杂着一阵阵小孩咯咯的笑声,绵绵于耳。在外打工没能回来的人毕竟是少数,大多数家庭都老老少少其乐融融聚坐在煤油灯下吃年夜饭,谈笑风生,仿佛这世上从来没有家庭不和的说法。

周九林夹块鸡胸脯肉放王细莲碗里,满面春风地说:“娘,您牙不好,吃这块肉多的。

王细莲笑眯眯地接了,望着围坐在大圆桌边齐齐整整的子孙,欣慰地感慨道:“这才像个过年的样子,一家人就该这么团团圆圆地在一起。”突然想起远在港城的女儿女婿,难免又有点伤感,看着坐在一旁低头吃饭一言不发地朱颜,心头一酸,起身夹一只大鸡腿:“小颜,来,吃只鸡腿-----”

“那是给弟弟吃的!”莫桃突然尖叫开来,她望向一旁脸上阴晴不定的周九林,“这只大鸡腿是妈妈特意切出来给弟弟吃的,妈,是不是?”

这个老家伙,真是胳膊肘往外拐,家里难得宰只鸡,就想着把好的全给外人吃,真是老糊涂了,分不清谁才是她莫家的人了吗?周九林努力克制着心头腾腾往上窜的怒火。“别听莫桃瞎说,鸡腿给小颜吃是一样的。”周九林抬了下眼皮,牵拉着嘴角勉强做个吝啬地不愿做完整的笑,然后仿佛脸给这一笑笑疼了似地,很快僵硬下来,像灵魂出窍了似地,坐着一动不动再不言语。

屋里一下子陷入了难言的沉默,所有人都默契地盯着饭碗,心无旁骛地吃饭。王细莲筷子上夹着那只大得不同寻常的鸡腿,尴尬地站着,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

“瞧你那小气的样,每次杀鸡你弟弟都是吃鸡腿,说不定他早就吃腻了呢,少吃一次有什么关系?小颜生病刚好,吃只鸡腿怎么了——啊!妈,你干吗踩我?”莫天气呼呼地还要再说,被他妈黄凤英在桌子底下狠狠踩了一脚,用眼神示意他看二娘越来越难看的脸色,哪想莫天却跳脚大嚷起来。黄凤英被儿子的愚钝气得一时无言,低头扒饭,假装什么都没发生。

朱颜慌得赶紧站起来,把王细莲筷子上的鸡腿夹到莫聪的碗里,怯怯地说:“姥姥,我不吃鸡腿的,鸡腿给聪表弟吃吧,我这儿有好多菜呢。啊——”手忙脚乱间,竟把面前的一碗甜酒给弄倒了。周九林像突然活过来了一样,僵硬的脸又很快生动起来,做个颇是丰富难以形容的表情,伸个手指头戳下莫杏的脑门,脸对着那晚泼在桌上的甜酒骂道:“你个小兔崽子,你以为这粮食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吗?吃白食的家伙!看把这桌上撒得一桌子的饭粒,败家的东西——”她转身拿块抹布,把洒在朱颜面前的甜酒渣扫到碗里。

莫杏本来与世无争攀在桌角吃鸡肉,突然被周九林这样平白无故骂一顿,她还不到能理解指桑骂槐的年纪。张开塞满了鸡肉的嘴,委屈地哭了起来。莫聪见姐姐哭了,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也嘴一扁,跟着哭了。

这下连莫长泰的脸也忍不住拉了下来,别人家里过年都过得喜气洋洋的,就自己家里过得这么一塌糊涂,哭声连天,别人听见了不知道会怎么笑话。辛苦了一年,连今天都不让人舒坦,这人活着真是没什么意思!他仰脖喝下一碗酒,把筷子一摔,脸红到脖子根,大吼一声:“这家里还没死人呢!你们他妈的哭什么哭!闹够了没?能不能让老子清静一天?他妈的没一个是东西!”

不光是周九林,在场的每一个人都吓了一大跳。莫长泰平时三棒子敲不出一句话来的闷葫芦相,突然发这么大脾气,看来是真的把他惹到了一定份上。周九林捂着被摔出来的筷子弹伤的脸,半天大气不敢出。莫长乐和黄凤英交换了下眼神,莫长乐起身去追拂袖而去的弟弟,黄凤英扶住周九林发抖的肩好言宽慰。王细莲抹起了眼泪。

朱颜委屈地抿紧双唇,警告自己不能哭,一哭,事情就更糟糕了。过一会儿,莫长泰被莫长乐追了回来,一家人别别扭扭地重新入席吃饭。好不容易熬到吃完饭,莫天他们一窝蜂跑了出去放鞭炮,朱颜趁乱跟着出去,径直去找莫叶子。

和往年一样,莫叶子家又只有她和爷爷莫龙甲两个人一起过年。三间土砖房,两碗粉丝炖肉,一盏煤油灯,粗线条勾勒出了这个家的除夕轮廓。

朱颜敲开门时,莫叶子正一个人坐在煤油灯下掉眼泪。莫龙甲骂骂咧咧喝完一整瓶二锅头后,又骂骂咧咧爬**睡觉去了。他只要一喝酒就会醉,一醉就会把八百万年前的事情都拿出来重新骂个底朝天。和他大吵一架后跑到山上去喝了农药的老婆,长年不着家不管他死活的儿子,前年挖开田堤把他田里的水放到隔壁自己田里去了的莫二狗-----凡是他能想起来的人还记得的事,通通都是他下酒的好菜。

“叶子,怎么又在哭?”朱颜瞥一眼**蒙头大睡的莫龙甲,扁扁嘴问道,“你爷爷又喝醉了?他又打你了吗?”

莫叶子泪眼汪汪点点头,哽咽道:“我想和爸爸妈妈还有弟弟一起过年-----”怕吵醒莫龙甲,她压抑着哭起来。朱颜叹口气,说:“别哭了,你比我要好多了。至少是在自己家里过年。哪像我,跟着舅舅舅妈过年,就像是在向谁讨饭吃一样。”

从莫叶子家出来,朱颜的心情更糟了,心里有说不出的怨恨和不满,却又不知道具体该怨谁恨谁。父母吗?她不是不懂事的孩子,她明白父母也是迫不得已。父母也不想和她分开,怪只怪他们出生的地方太穷,才不得不背井离乡到别人的城市去挣钱。她甚至也不怨二舅母,她自己有那么多个孩子要疼,哪里还有多余的爱给自己呢。只是忽然之间,她真的好怀念从前在父母身边可以放肆闹大声笑,不需要察言观色小心过活的日子。哪怕是伙伴没有这里多,哪怕是不能上学,这些都没有关系,她只要和她的爸爸妈妈在一起。

她抬头仰望没有一颗星星的夜空,将眼里的泪逼回去。她忽然想去看看那个一见面就爱用弹弓弹她的人。有时候,她甚至有点感激他,感激他给自己的温暖,尽管这温暖总是穿着坏坏的外衣。

莫小岩家的年夜饭很是丰盛,都是他打回来的野味,莫小岩打猎很有一手,自学的枪法非常准。虽然因为要照顾神经有问题的周蓉,不能去学校上学,但是他脑瓜子特别聪明,打猎,木工,瓦匠,采药,通通无师自通。透过窗瞥见站在窗外的朱颜,莫小岩惊讶得多看了几眼,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丫头还生着病呢,大半夜的不在家过年,怎么跑我这儿来了?

他一溜烟跑出去,一脸的难以置信,叫住见他出来转身要走的朱颜,吹个口哨,说:“喂,别走啊。你是来找我的吧?”

“才不是呢,我只是出来看月亮的。”朱颜站在窗外看着莫小岩细心地一根一根剥掉鱼刺,喂她妈妈吃饭,忽然觉得他也没有那么讨厌。

“咦,你今天怎么怪怪的?”莫小岩见她回头望定自己,歪着脑袋颇可爱的吐吐舌头,惊异道:“怎么和我说话态度这么好-----哎,别走啊,你还没吃过野猪肉吧?走,跟我来。”他一把拽住转身要走的朱颜,边说边把她拉进屋。

一进屋,他就大声向周蓉介绍:“妈,这个是朱颜。”

“朱颜?她就是朱俊海和莫长彩小贱人的女儿?”半卧在**的周蓉一下坐直了身子,定定地盯着朱颜上下看。朱颜那酷似朱俊海的眉眼让她有种晕眩的感觉,血往脑门上涌去,关于那个男人的记忆,她以为自己早就全忘了,只一瞬间,却全部像湿淋淋的水草,缠得她密不透风。

“蓉妹妹,给,你想要的海棠花,我给你摘来了。插在头发上可好看了。”

“嘻嘻,真的吗?俊海哥,这个鸡蛋给你吃-----以后我们长大了,你真的会娶我做你的婆娘吗?”

“蓉妹妹,你和干娘对我这么好,我长大了一定会好好保护你们的。”

其实,那个时候,她就该听明白,他说得只是保护,而保护是有很多种的。她从小就知道,自己爱朱俊海远胜过他爱自己,但这又有什么关系呢?他们终于长大,而他真的快要娶她进门,这就已经足够。他们已经定了婚,等晚稻一进仓,他们就结婚。

结婚前几天,他说他要去邻近几个村卖鸭仔,卖来的钱给她扯块布做几件新衣裳。她当然没有理由不让他去。她幸福地目送他挑着一担鸭仔走上弯弯曲曲的田垄,拐个弯消失在一片金黄色的稻田里。在那之后的很多年,她一直会做一个梦,梦里就是这种耀眼的金黄色,她追一个从来不回头的人,一直到梦醒,她都追不上。她常常会想,要是当年她能预感到什么,坚决不同意他去卖鸭仔就好了,她的人生一定不会这样悲惨。

想来,他就是卖鸭仔卖到莫家村的时候认识了莫长彩。她之前去莫家村看望周九林时见过莫长彩,知道这个女人长着一双任何男人见了都会被勾走魂的眼睛。但是她没想到连她俊海哥老老实实的魂都能被她勾走。他那天卖了鸭仔回来就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好几次,她叫他,他都像没有听见似地,半天才会恍然惊醒似地应一声。他还常常傻笑,她以为他是在为近在咫尺的婚期喜上眉梢。却没料到他是忽然想起了另一个女人唇角温润的笑。

他终于向她摊牌,这婚,他不想结了。他说这话的时候,她正在试戴结婚时的珠花,手一抖,珠花跌碎在地上。当他并不闪躲她望向他的眼,反而再一次坚定说一遍方才的话,她心里就已经明白,她的俊海哥的心真的已经被人偷走了。

但是她不甘心,他不过是异乡乞讨而来的小乞丐,差点冻死在她家门口,是她救了她。他的命都是她的,凭什么现在要她把心让给别人。但是她不甘心又能怎样,她还没来得及把计划中那壶满满的开水泼到莫长彩脸上,他就拿着卖了鸭仔本来该是给她做衣裳的钱带着莫长彩偷偷跑了。

男人的誓言就像风中的烛光,一吹就灭了。而她却是那烛台上点点斑驳的烛泪。要她怎能不恨?她这几年早烧香晚烧香,天天诅咒这对男女不得善终,没想到老天爷不长眼,居然让他们的女儿都这么大了!

莫小岩突然想起自己不该带朱颜进来给他妈看见,愣愣地嗯了一声。

“你怎么骂我妈妈?”旁边的朱颜不高兴了。

“我怎么不能骂她?我还骂你呢!小贱人,你给我滚出去!我家里不许你进来!”周蓉怒目圆睁,咆哮着掀开被子要下床。

“妈,你这是干什么?你要找什么?找什么和我说,我帮你找不就行了。”莫小岩赶紧跑过去搀住她。

“我找扫帚,我要把这个小贱人给赶出去。扫帚呢,扫帚哪去了?”终于被她找到了扫帚,朱颜早就愤然跑出去了。她挥舞扫帚使尽全身力气朝朱颜站过的地方乱打乱拍,嘴里咒骂着这些年莫小岩耳熟能详的词汇。

莫小岩拉她不住,她一发病就会变得力大无比,而且整日整夜地哭闹,有时还会跑到外面去打人。每次莫小岩都用绳子把她绑到**,再找块毛巾堵住她的嘴,免得她大喊大叫吵着邻居。可是今天莫小岩正准备去找绳子和毛巾,她却偃旗息鼓了,扔掉扫帚颓然坐在地上伤心地抽泣,嘴里絮絮叨叨一些夹杂着朱俊海和莫长彩名字的陈年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