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说中的八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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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七十四章 逃不脱的梦靥

最近桑宛凝常常做梦,梦里她竟然回到了十几年前的莫家村。

桑宛凝知道,那是她生活过的地方。那些她以为早就已经在她的人生里消失殆尽的人和事,竟然在她桑宛凝的梦里一夜一夜地清晰起来。莫小岩,莫叶子,莫天,莫枭,噢,以前他的名字叫莫土豆,还有肖苏石,莫菊,王老师,外婆,桑宛凝从没想到,这些曾经在她的人生里那样重要过的人,如今会和她的心脏一起延续着她的生命。

方宥说,也许是她最近太沉溺于思考,才会耳鸣幻听嗜梦。是的,她从未像现在这样耽于回忆,一幅图片一曲歌谣,都能轻易地让桑宛凝坠入另一个世界。

半年前那个人向桑宛凝描述的那个世界。

桑宛凝或者方宥,这个时候的他们谁都没有意识到,这一切的一切都源于那在桑宛凝脑海中消失的三年的记忆。那个叫张老千的判官给桑宛凝喂下的忘尘水有强烈的反噬作用,桑宛凝在忘记了曾经穿越到过清朝末年的郓林城那一段记忆之后,从前那些一直压抑着,刻意不去记起的记忆便像涨潮的潮水一样,不可遏制的一点一点的涌上了她现在的人生。

桑宛凝本来是打算出去找个工作的,对方宥解释说是想找个工作养活自己,不想一直拖累他。事实上,她是需要一个与她现在的身份想匹配的工作做掩护,好早日找到莫小岩。方宥却说,在找到莫小岩之前,让桑宛凝就安心地住在他家里,刚好他家里也缺一个人照顾儿子童童,大不了,桑宛凝就在他家做保姆,他每月付工资。话都说到这份上了,桑宛凝要是再拒绝,就一定会引起怀疑了,便只好顺水推舟答应了。

可是,脑海中越来越强烈清晰的那些记忆让桑宛凝总是处于一种混沌清的状态,有时候,她甚至会有片刻的恍惚,恍惚自己究竟是谁。甚至有一次,桑宛凝差点弄丢了童童。桑宛凝带他去附近的公园玩,结果桑宛凝边走边想事情,竟把他丢在公园里,一个人又走了回来。

童童还只有五岁,但是机灵地像个小鬼,昨天他居然一本正经地问桑宛凝:“小姑姑,你是不是在和爸爸谈恋爱?”桑宛凝哑然失笑,问他知不知道什么叫谈恋爱。他说知道啊,谈恋爱就是小姑姑对爸爸好,爸爸也对小姑姑好。

“那小姑姑对童童好,童童也对小姑姑好,咱们是不是在谈恋爱呢?”桑宛凝见他咬着手指头歪着脑袋看着她不做声了,指指客厅墙上那张在窗外斜斜印进来的阳光下流光溢彩的结婚照上的赵青,“那个漂亮妈妈才是和爸爸谈恋爱的人,小姑姑和爸爸是亲人,知道什么是亲人吗?亲人就是要对彼此很好的人,就像小姑姑和童童一样。”

赵青死的时候,童童一岁都不到,对于妈妈,除了墙上这张结婚照和方宥那里一本厚厚地国宝级别的相册,他并没有太多概念。方宥把他照顾得恰到好处,既没有让他因为失去母亲而觉得生命有所缺失,也没有让他因为浓郁地几乎要让桑宛凝嫉妒的父爱而变得骄纵。童童开朗坚强,对一切的人都怀着亲近之心,这也是桑宛凝能轻易融入这个家的原因。桑宛凝一直都觉得,要不是童童喜欢桑宛凝,方宥一定不会像现在这样让桑宛凝在他家里住下来。

好几次方宥和桑宛凝说话,桑宛凝都会不由自主地迷失在他磁性的声音所虚化的丛林里,桑宛凝在丛林里放心地冒险,忽然远方现出点点火光,不是晚会上的篝火,也不是萤火虫,而是煤油灯。

那是莫家村的煤油灯!

桑宛凝走近,煤油灯下还坐着一个光着脊背的少年。桑宛凝还没来得及分辨她的情绪是喜悦还是惊慌,丛林忽然消失了,幻象也跟着消失了,没有莫家村的土墙青瓦,没有煤油灯下视线越过桑宛凝回头张望的莫小岩,只有脸上写满疑问的方宥,他紧蹙的眉头让桑宛凝意识到这次一定又走了很久神。

桑宛凝忽然鼻子一酸,觉得莫名地委屈,这是一种每次一想起莫家村就会出现的情绪。桑宛凝不顾方宥冷得像长满青苔的石板的脸,伸出手臂搂紧了他的脖子。

“小颜,你什么时候才能长大!”方宥总是喜欢用和童童说话的语气对桑宛凝说话,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他潜意识里一直希望有个像他深爱的赵青一样漂亮乖巧的女儿,还是用同一种语气对桑宛凝和童童两个人省事又省时。

桑宛凝不理他,只抱紧他,贪婪地从他身上汲取温度:“你刚才说什么?”

“我说,案发现场很惨,没留下一个活口。两个老人都身中六枪,而且最后一枪打得才是心脏。还有那两个小孩,只比童童大一岁,是双胞胎,其中一个一定在被杀前惊醒了,所以才会保持着跪求的姿势死在床前。他们临死时一定在喊痛呢,还有-----”

“你别再说了,我不想听。”桑宛凝不耐烦地推开他,桑宛凝知道他想从她这里得到什么,否则他不会违反规定主动把案情告诉她。但是很可惜,他想错了,从一开始,他就想错了。

为了掩饰脸上的心虚,桑宛凝打开了电视。

“莫枭,原名莫土豆,男,1986年生。身份证号码403527198610095170籍贯湖南省多阳市旧宁县谷里乡莫家村三组。莫枭于2007年9月30日凌晨三点潜入市区一高档住宅区入室抢劫,致四人死亡。莫枭曾于2002年在火车站附近杀害桑宛凝公安民警一名,是公安局a级逃犯。现悬赏二十万缉拿-”

桑宛凝许久不关注新闻,没想到这件事竟然已经发展到了这样如火如荼的程度,怪不得那个莫平安前两天打电话给她,神神秘秘地问桑宛凝知不知道莫枭的下落,还说他现在值好几个水果市场,他隔壁卖黄花梨的毛二这两天都不出来摆摊了,天天在长途汽车站,地下旅馆这些地方潜伏着,专等莫枭出现。

“是不是你把我的手机号码告诉莫平安的?”桑宛凝突然想起,除了方宥,桑宛凝再未和她认识的其他人有过联系,那天接到莫平安自报家门的电话,桑宛凝还吓了一跳。

“啊,对。我前两天去给他送水果摊的租赁合同,他问起你,我就把你的手机号码告诉他了。”方宥一点都没有想过要掩饰,甚至还很自然地过渡了话题,“现在他再也不用去街头巷尾和城管打游击战了,我表舅租给他的摊位收的是最低的租金。噢,对了,他还和我约好了要我带你去他家吃饭呢,说是自从你住到我这里来之后,就再也没有了你的消息,挺想你的。”

“别人说句客套话,你还当真了?再说了,你那么忙,哪有时间去吃饭?”

“再忙,那也不是个机器啊,机器还得加点油才能转不是,警察也得吃了饭才有力气去抓坏人啊。”平常特别喜欢和方宥这样斗嘴皮子,可是今天桑宛凝有点害怕他揪住这个话题不放,怕说着说着他真把去莫平安家吃饭的事上了心。

桑宛凝害怕去莫平安家,不仅仅是没有把握能继续蒙混过关,毕竟他和她是从小长大的朋友,不像方宥这么好骗。也是因为桑宛凝不喜欢莫平安这个人,尽管桑宛凝从来没有见过他,但是之前听她说起过他,那时印象就不太好,再加上他特意打个电话来,只是为了打听莫枭的下落,准确地说是那二十万的下落,这让桑宛凝更加从心底里不喜欢他。

桑宛凝不再接方宥的腔,装作专心致志地看电视。桑宛凝一连换了好几个电视台,铺天盖地地都是类似的滚动新闻或专题报道。通缉令上那张照片里的莫枭还在抿嘴微微笑着,他魁梧了不少,镇定无比地看着电视机前所有的人。

“小妹,给你吃烤红薯。”桑宛凝仿佛看见,就是昨天,他还流着长长的鼻涕,递一个烤焦的红薯给她,怎样冲她讨好地笑。她说过,在莫家村对她好的人里面,只有他对她的好不搀任何杂质,没有同情的成分也没有亲情的成分,完完全全就是他想要对她好,这样简简单单的好总是让她一想起就感动地慌乱。

他在她的人生中消失了12年,再度出现竟然已是这样一个杀人不眨眼的恶魔,背负了这么多的命案,他怎么还能笑得出来!如果,她看见了,只怕是要痛哭出声的吧。

桑宛凝没想到方宥会把去莫平安家吃饭的事看得这么重要,也许这也是他的计划之一,桑宛凝早该想到他从来不做没有目的的事,包括把她捡回家。虽然,她桑宛凝也是个从来不会做没有目的的事情的人。她突然觉得,和方宥之间的这个故事,发展到某一天,也许真的会变成两败俱伤也难讲,虽然他们从一开始都没有想过要伤害彼此,甚至,严格讲起来,他和她的目的都是一样的——让那些曾经和正在做着坏事的人付出应有的代价,受到法律的严惩。

两天后,桑宛凝和方宥坐在了莫平安租住的低矮阁楼里,吃着他女朋友黄巧玲亲自下厨做的菜,觥筹交错,谈笑风生。

桑宛凝从来不知道自己的演技可以那么好,居然应酬地滴水不漏,没有任何人怀疑桑宛凝的真假,至少当时桑宛凝是这么认为的。

“方警官,我替小颜的外婆敬你一杯,谢谢你替桑宛凝们照顾她。”莫平安显然已经喝多了,摇摇晃晃地站起来给方宥敬酒,“我还要谢谢方警官你帮我租了个摊位,自从把水果摊搬到了水果市场,生意好多了!”

“小颜,你真是命好,一来港城就找到了方警官这么个贵人,以后我和平安还得多靠你们帮衬着点!来,多吃点菜!”黄巧玲抢着站起来给桑宛凝夹菜,她殷勤的态度让桑宛凝一下子想起了当初她初来港城举目无亲,投奔到莫平安家里时受到的冷遇,这让桑宛凝一下子兴味索然,连挤出个笑容都不愿意了。

“平安,你说这话可就见外了,小颜是我的小妹,你是她的朋友,自然也就是我的朋友。更何况,小颜照顾我比我照顾她还要多些。”方宥说这话时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装醉不肯再喝的桑宛凝,笑得有所保留,忽然话锋一转,“平安,跟我说说小颜以前的事吧,说说你们莫家村的事。”

桑宛凝的心往下一沉,这就是方宥欣然赴约的原因!他果然不是单纯地来吃饭的。

“小颜以前啊,小颜以前叫朱颜,不像现在你叫她桑什么,桑宛凝?这个你知道。小颜小时候就和莫小岩关系最好,她来港城就是来找莫小岩的-----”莫平安在桑宛凝偷偷地踢了一下他的脚后,聪明地转移了话题,“咱们莫家村呀,那会可热闹了,现在还好好地在的已经没几个了,唉,我现在都不太敢回莫家村了,没意思。人都没了,莫小岩,莫叶子,莫桂树,莫荻,肖苏石,土豆,噢,就是你们现在在抓的那个莫枭,哎,方警官,要是谁给你们警方提供线索,你们真的会给他二十万吗?”

“当然,只要线索有价值。任何人都有可能得到那二十万。”方宥的语气甚至让桑宛凝觉得他是故意在**莫平安,“莫枭他以前是个哪样的人?”

“土豆呀,方警官,不瞒你说,土豆以前可老实了,你去咱们莫家村随便问问,虽然他已经离家出走十几年了,可没有谁不记得他的好的。老人喜欢他懂事勤快,小孩喜欢他从来不仗着大了几岁欺负人,我们喜欢他不随便生气。唉,咱们莫家村到现在都还没有一台电视机,所以谁都不知道土豆在外面犯了这么大的事-”

“那你觉得他如果知道你在港城,会不会来找你?”

“方宥!”桑宛凝几乎有点生气了,不仅仅是因为他把工作带到生活中,更因为他**裸的意图。

方宥很快意识到了桑宛凝的不快,推说童童一个人在家,不放心,带着桑宛凝告辞回家。

“你怎么可以这样子,是不是想破案立功想疯了?居然会想到要来利用莫平安?”车子开动之后,桑宛凝望着后视镜里莫平安渐渐远去的身影,压抑了一个晚上的愤怒终于爆发了。

“我没有利用任何人,我利用的只是人的贪欲。”对于桑宛凝的质问,方宥不仅不恼,反而抿嘴一笑,扭过头看着桑宛凝慢慢地说,“莫平安想得到那二十万,我想得到抓莫枭的线索,我们只不过是各取所需而已。甚至,只要你愿意提供什么线索,那二十万也可以是你的。”

“各取所需?嗬-----”他这四个字让桑宛凝嘴角微微一扬,浮上一丝自嘲的笑意,原来不仅仅是对她,对任何人他都只是抱着各取所需的原则而已。看来,他和她,还果真是一样的人呢!

“小颜,你怎么了?真的生气了?”方宥看桑宛凝忽然把头扭向窗外不做声了,把车靠在路边停了下来,点燃一支烟,许久才缓缓地说,“你知道的,我不可能因为你而不抓莫枭,就像你不可能因为我而不找莫小岩-----”他的语气忽然变得严肃和不容商量。

桑宛凝当然知道他没有说完的那半句话,她当然不能和赵青相提并论。桑宛凝早就知道五年前莫枭杀害的那个公安民警就是赵青。

有时候,桑宛凝真觉得方宥就像她的爸爸,虽然桑宛凝从来没有见过她的亲生父亲。

五岁前,桑宛凝经常听妈妈骂他是个该挨枪子的混蛋,五岁后,就再也听不到了,因为她妈妈用三尺白绫把自己挂在了楼道里。

遇到养父桑博涛的时候,是桑宛凝离开福利院到港城来的一年半后。

“大哥哥-”这是从莫平安家回来之后的两个小时里,桑宛凝对方宥说得第一句话。

“嗯,怎么了?”方宥听桑宛凝突然轻声唤他,停下给桑宛凝擦头发的手,俯身凑到桑宛凝面前,“你不是说,叫我大哥哥让你觉得你和我的关系不平等,所以以后只叫我名字了吗?”

“我好怕-”

那个晚上一直在下雨,桑宛凝一直赖在方宥的**,蜷缩在他的怀里,缠着他和她说话,后来他不知什么时候睡着了,桑宛凝就一个人听雨。桑宛凝知道因为莫枭的案子,他们局里所有的人都不眠不休地折腾了大半个月,可依旧毫无进展。莫枭像五年前一样,再一次人间蒸发。

城市的高楼没有屋檐,听雨便少了很多乐趣,除了雨点打在防盗窗上空洞的声音,就再也没有了其它类似于灵魂在黑白琴键上跳跃的音符,桑宛凝忽然又不可遏制地想起了她向她描绘过的莫家村,那个每逢下雨,屋檐下的瓦罐里便会传来一声一声遥远地需要屏住呼吸聆听的雨声的村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