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说中的八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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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七十三章 过去的,过不去的(6)

生活像芝麻酥上面嵌着的芝麻粒,每一块上面就只会有那么几颗,既无悬念也无改变。朱颜每天除了上学,就是和村子里的小伙伴一起去放牛放羊,或者上山砍柴,日子过得单调而平静。王老师特别喜欢这个新来的学生,说她身上有一股难得的灵气,以后必成大器。这可气坏了一向最得老师宠的莫桃,她对朱颜的反感与日俱增。

莫小岩似乎也没有再追究小花惨死之谜,只是莫土豆新领的课本莫名其妙的一天丢一本,到最后干脆连书包也玩起了失踪。莫土豆被他妈一天骂一顿,骂得他想死的心都有。他当然也不相信自己解释给他妈听的书失踪的原因是嫌这地方太穷了,找不到好看的书娘子,跑到城里找对象去了。虽然他也怀疑过是莫小岩捣得鬼,但是一看到莫小岩阴郁的脸,心虚得再也不敢去问他讨要自己的书。

莫天的右眼被一颗从天而降的石子射的红肿了大半个月,包了块纱布天天被莫土豆笑是独眼龙,乡里的医生说要是再偏一点点,这只眼睛怕是就保不住了,吓得黄凤英整日整夜在观世音面前烧香祈福,还跟着王细莲去了一趟猫头山,替莫天占了一卦。那两个假和尚摇头晃脑地解释了一番他们自己也不甚了了的卦词,说什么卦象奇诡,佛恩浩浩,劫乃佛度,善缘所赐。

黄凤英听得不甚明了,但一句佛恩浩浩是听明白了,那两个假和尚的腰包也因此鼓了不少。

西方信赖耶稣的人,把神父当做上帝的使者,有什么忏悔的话,对别人难以启齿,却愿意一股脑地讲给他听,似乎借此可以直达帝听,他们的灵魂因此就可以得到上帝的救赎。东方信赖佛祖的人,则把和尚当做如来的使者,我佛慈悲,救苦救难,可怜庙里的香火钱他是用不到一个铜板的。

忏悔或许还是借上帝的名义与灵魂对话,而烧香则完全是弱者对虚无神学非正常途径的膜拜,除了香客们口袋里的钱和着满寺青烟化为乌有,就只剩下一个自欺欺人的谎言和只为求个心安的阴谋。

朱颜自从上次被莫小岩赶着头彪悍的黄牛顶到了荆棘丛里,也很少再看见他,他好像人间蒸发了一样,极少在村里露面。他们家也一天到晚静悄悄的,没有半点声响,只有每天门前晒出来的衣服和烟囱里冒出的炊烟,告诉大家这座房子里面还住着人。

一天,鸡刚叫头遍,莫天像往常一样扯着嗓子来叫朱颜起床,她像是永远都睡不够,莫天不来叫她就一定会忘了起**学的事。她睡眼朦胧的打开门,等她洗漱好,莫天已经给她什么都准备好了。书,作业本,笔,做早餐的两个烤红薯,一样不落地全在书包里放着。朱颜有时候甚至会觉得,莫天就像她的爸爸,永远对她那么好,她永远都不必担心有那么一天他会突然不理自己,跑到一个自己找不到的地方躲起来。

朱颜昨晚没睡好,走在路上迷迷糊糊地。她昨晚睡到半夜肚子痛,想起来上厕所。王细莲家的茅厕在离屋百米外的牛栏旁,莫家村所有的茅厕整整齐齐一排全在那。朱颜一直想不明白为什么要把这么多茅厕修一个地方,好多人的家离牛栏都好远,捂着肚子跑得气喘吁吁地,朱颜都看见好几回了。王细莲说,茅厕里阴气重,如果不修倒一块,就臭不死里面的茅厕鬼。

朱颜不知道姥姥是不是在骗她,现在天气转凉了,她怕冻着姥姥,不愿意去叫醒她陪,所以一直忍着。后来实在忍不住了,她轻声唤来了姥姥家的大黄狗,用一个冷饭团把它引到了茅厕外边。哪知道那只黄狗把饭团一吃完就跑到隔壁的茅坑里吃宵夜去了,再不理睬她发着抖的呼唤声。

夜好黑好黑,风好凉好凉。朱颜一直死死盯着往牛栏这个方向过来的那条也通向后山的小路,她有一个习惯,越是害怕她越不敢回头,怕变成故事里那个书生,一回头黑暗中潜伏的比狼还要厉害的鬼就会把她的脖子咬断。她一声一声地执着呼唤那只好似到了快活乡乐不思主的黄狗,心里的恐惧铺天盖地压来。她正准备草草结束这场不是时候的出恭,牛栏里传来一个吓得她几欲停止呼吸的声音,懒洋洋地:“你不用怕,我在这等你。”

朱颜颤抖着问:“你,你是谁?”

“是我,莫小岩。”来给他家刚生了牛崽子的黄牛喂草料的莫小岩在黑暗中没好气地回答。

“莫小岩?你大半夜地怎么在这里?”

“你上茅厕怎么这么多话?再啰嗦,我可就走了。”

朱颜乖乖闭了嘴,半天又怯怯地说:“你,你可不可以稍微站远点,你站在这里我上不出来-----”

莫小岩鼻子里面轻哼一声,抱着装草料的簸箕走到进山的路口远远地坐下。

朱颜听他在那轻轻地吹口哨,音律很是好听,问他:“你吹的是什么?谁教你的?”莫小岩没有回答她,继续在夜风中轻轻吹他的口哨,那悲惋的音律像是有人轻轻地在祷告,又像在诉说一个古老的传说。

讨厌的家伙,总是这样像没听到别人说话似地。朱颜赌气不愿意多领他的情,加快速度穿好裤子,走到他身边。如厕是件私密的事,而他刚刚却这么近距离地听见看见她做完了这件事。朱颜有点不好意思。

“我们走吧。谢谢你,莫小岩。”她只轻轻碰碰他。

“离我远点,臭死人了!”莫小岩看也不看她,手蹭蹭鼻子,厌恶地走开了。

朱颜看着他扇着鼻腔周围的风,晃悠着两只肩膀像躲瘟神一样快步走了,气得半天说不出话。她低头把自己全身上下闻了又闻,怏怏地踢开脚下一颗石子,看看四周漆黑一片,没出息地追了上去。

她还不知道刚才的自己有多幸福,以后她的世界里还会出现很多很多的男孩,可愿意在半夜陪着她一起上厕所的人却只会有这么一个。这世上有很多事都是这样,它发生的时候,并不显得有多珍贵,只有当它再不会发生的时候,它的难得才会被人追忆。

莫土豆和莫天追打着从前面推推桑桑到后面,见朱颜完全一副随时都可能睡着的样子,莫天轻轻推了把她,蹲下指指自己的背不容分说地命令道:“小颜,上来,哥哥背你!”

莫桃刚把昨晚偷偷藏的一个鸟蛋吃了,回头看见莫天背着朱颜,莫土豆流着长长的鼻涕背着三个书包,一副艳羡的模样看着。气得嘴一噘,对莫菊抱怨:“真看不惯他们全把她当公主一样惯着!不就是在城里住过几年吗?有什么了不起的,还不是和我们一样的乡巴佬!”

“我可不觉得我就是乡巴佬的命。二妹,我劝你也别老是这样想,有些事,想得多了,不是真的也变成真的了。”莫菊背着一大袋谷子,这是她在学校一个月的粮食。一个月后,她才会回这个她并不喜欢的家。所以心情不错,要是搁往常,她绝不会和莫桃说这些话。

她长得漂亮,书又念得好,这些让她觉得自己和周围的人都不一样,即使是妹妹,她都曲高和寡似地疏离。她一直觉得自己不属于这里。城市,才是她这种人应该生活的地方。而且,她心里一直藏着件谁也不知道的心事。

前几年,她们学校来过一个城里的志愿者老师,姓刘,人长得很挺拔,白净斯文。他一个人教莫菊她们的语文,体育,美术,还有音乐,莫菊一下子就爱上了这个举首投足之间挥洒一股浓浓书卷气的老师。可是,可能因为乡下的条件太差,刘老师在这里待了不到一年就走了。

莫菊为这事沮丧了好一阵,但她是个聪明的女孩,她知道自己除了好好念书,考到大山外面的世界去找他,她这一辈子都不可能再见得到他。他和她的人生轨迹相距太远,她只有努力靠近,才能感受得到他的温暖。她算过了,再有六年,她就可以去有刘老师的那个城市了。

至于去了又怎样,那时的她还没有好好想过,只觉得靠近他就是靠近幸福,殊不知,靠近他还有可能是靠近毁灭。把梦做得太执着了,醒来时承受的失落就会是别人的好几倍。

朱颜在莫天背上正睡得香,忽然听到前面乱糟糟的,睁眼一看,大清早的,莫小岩腰里别个柴刀,上山砍柴来了。他的出现让所有人都冲着莫桃吹口哨。

“莫桃,你的小丈夫来了,你怎么不去和他说句话呀?”莫土豆口哨尤其吹得响亮,挤眉弄眼地在莫桃身边转来转去。

莫桃脸涨得通红,羞愤之下,狠狠地一脚踩上莫土豆的脚背,痛得他怪叫一声,捂住嘴跳着脚滚到一边草地上去了。

“你这么大清早的干嘛跑到这儿来砍柴呀?你存心让别人笑话我是不是?”她气愤地对着莫小岩嚷嚷。虽然她们的娘从小就是好姐妹,他和她还在肚子里就被定了亲,可是她一看到莫小岩就说不出的讨厌。

周边的小孩又是一阵大笑。莫小岩淡漠地瞥一眼她,不说话径直往她身边走过去。这让旁边的口哨声吹得更响亮了,有人说:“噢,噢,莫桃的小丈夫不理莫桃了噢-----”

莫桃见莫小岩居然在这么多人面前不理自己,面子上放不下,几步跑上去拽住他的胳膊:“莫小岩,我和你说话你听到了没?”

莫小岩转脸没有任何表情地看着她,简单地说:“听到了。”

“听到了,你怎么不说话?”莫桃没料到他会这样说,愣了愣。

“你想让我说什么?”回答依然很简单。这让莫桃无言以对,悻悻地跺脚,咒骂他:“你去死吧。我懒得再和你说话。”

莫小岩面无表情地看着她头上辫子一翘一翘地走到人群最前面,心里好笑,转过身进山。

朱颜趴在莫天肩头,见莫小岩朝自己这个方向走过来,想起他昨天晚上在茅厕外面陪自己的事,脸一红,赶紧闭上眼睛假装没醒。莫小岩的脚步声走近又走远,山道旁的灌木丛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朱颜知道他已经进山去了。

谷里乡方圆六村九寨唯一一所小学坐落在重峦叠嶂里的一个山谷里,得沿着一排长长的青石板,拾级而下上千步才能到谷底。这学校是几十年前学校王老师一手创办,他是乡里第一个考上大学去省城上学的人,也是文%革前最后一批顺利毕业分配工作的大学生。所有人都以为他会前途无量在城市里过令人羡慕的优质生活,有一天,他却不声不响地回来了,而且独自一人住到了这座山上。

第二年,方圆几个山村的人都知道这个山谷里多了一个学校。据说那时候年轻的王老师非常帅气,可光阴荏苒,朱颜看到他时,他已经是个满头白发的古稀老人。

学校只有一间教室一个老师,只能几个年级一起上课,一二三年级坐左边,四五年级背对着他们坐右边。上课的时候,王老师先站左边给一二三年级的学生上一节课,四五年级自习,下节课再站右边去给四五年级的学生上课,一二三年级又自习,每天如此,循环往复。

他们早上天不亮来上学,轮流从家里带来米和菜,中午在学校吃午饭。到了吃午饭的时间,男孩子上山拾柴生火,女孩子帮着挖野菜洗菜,王老师煮饭炒菜。朱颜不知道上学还可以这样有意思,每天开心得不得了。她特别喜欢王老师,她觉得王老师说的话总是那么地不一样,是她从别人那里听不到的。

王老师说:“现在全国上下都形成了一股农民进城风,那些因为改革开放而率先富裕起来的人管这些农民叫第一代农民工,农民工遗留在农村老家的小孩叫第一代留守儿童。你们当中就有一些留守儿童,老师希望你们好好学习,不要由第一代留守儿童变成第二代农民工。当有一天你们的小孩可以不被标签地活着,那就说明你们比你们的父辈要成功。”

王老师说:“人生只有两种方式,要么赶快去死,要么精彩地活着。老师希望你们从小就能明白一个道理,好好活着就是要做有意义的事,做有意义的事就是要好好活着。你们今后的人生中,会遇到各种各样的选择,你们做出的任何一个决定都将影响你们未来好几年甚至是一生的走向,所以取舍一定要慎重。”

王老师学问高,课上得好,很多乡里有钱的人都送小孩来这深山里的学校念书。这学校,便多了许多街上的小纨绔子弟,其中有一个叫陈明明的特别喜欢捉弄新来的朱颜。

他总是在朱颜的背后肆无忌惮地喊“卖鱼呀,卖鱼呀-大家快来买鱼呀-”他第一次这样在朱颜身后喊,朱颜还奇怪地四处望了望荒草丛生的山谷,心想这人八成有毛病,这山上怎么会有鱼。陈明明见她不理自己,一下从石头上跳到她面前,挡住她的去路,说:“我这都叫你半天了,你怎么不理人?”

朱颜四处望望,确定了是在对她说话后,问:“你什么时候叫我了,你不是一直在卖鱼吗?”

“你的名字不就叫卖鱼呀,我叫的就是你啊。”陈明明嘻嘻一笑。

朱颜还没弄明白,歪着脑袋想了想一下生气了,板着脸转过身不理他,陈明明却在身后追着她不依不饶。

朱颜不胜其烦,去找到莫天告了陈明明一状,莫天和莫土豆气得直冒烟,但又不敢明着得罪陈明明,因为整个谷里乡的盐都是从他家卖出来的。他们暗地里往陈明明饭盒里塞过蚯蚓,语文书里夹过毛毛虫,不知道是执迷不悟还是后知后觉,陈明明始终没有因为这些莫名其妙出现的东西而停止捉弄朱颜。

有一天,他们又往陈明明的书包里放一只死老鼠的时候,被他抓了个正着。陈明明仗着自己块头大,当场就和他们扭打起来,但终究一不敌二。

这是朱颜第一次见识莫土豆骨子里的残忍和野性,他甚至在陈明明已经跪地求饶,莫天已经住手之后,还上前狠狠踹了他好几脚,而且专踢脑袋,一下又一下,带着刻骨的仇恨和快感。连王老师来了都拉他不住。他脸上那种自然流露的凶狠表情让朱颜后来很长一段时间里都不敢太靠近他。很多年以后,当朱颜已经是桑宛凝,当莫土豆也不再是莫土豆,而是全国a级通缉犯莫枭的时候,桑宛凝忽然明白,命运并不是一点征兆都没有留下的。至少在那个时候就已经告诉他们,他或者是她,他们的人生不可能就此一辈子平凡在山窝窝里,死后再在荒草丛生的墓地里占个坑,竖块碑,就这样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