祥瑞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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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寒地生材遗校易

    数十丈高的城楼,楚萍纵身一跃便下来,神色不改,朝杜松子一拱手,笑着道:“神医,好久不见。”

    杜松子笑嘻嘻地摇摇头,语气诚恳:“不如不见,不如不见。”说罢,朝后退了几步,像是受了惊吓。

    楚萍知道他是个怪人,是个绝顶聪明的怪人,所以也不恼,而是看向吴福,眼神锐利如刀:“只有你们两个么?”

    “回楚捕头的话,”吴福笑着拱手道:“常来、常去、常留三兄弟私通聚宝楼,企图暗害杜神医,被我当场击杀。”

    楚萍半点不信,只看一眼满不在乎的杜松子,又看一眼吴福身上的伤。

    “凭你一人?”

    “这个嘛,倒不好瞒着楚捕头。他们身为吴家家仆,吴家自然有反制的手段,否则恶犬失缰,必要欺主。”吴福顿了顿,颇有深意地补充了一句:“这是太守府的规矩。”

    楚萍却依然不信。

    常家三兄弟在江南一带有“三雄”或是“三恶”之称,前者是因三人成阵、武艺不俗,后者是因三人为善少而为恶多,这等危险人物缉律司从来都是查个底掉,以楚萍的了解,吴家对家奴打手的确有反制的手段,但吴福知道多少?这个却查不出来,这是吴家的家事了。

    倒是这两个人中,杜松子深居简出,缉律司只知道他终日与毒虫邪物为伍,对于某些能证明身份的东西知之甚少,而身为当初遏制瘟疫的大功臣,却又不能过于冒犯,他究竟是不是杜松子,不能听吴福的一面之词。

    至于吴福,瞧着面阔耳方、笑容可掬,一点毛病没有。

    可过往二十年,当朝廷第一次有能力建立起缉律司这种监察江湖的庞大机构后,江湖浊气肃然一清之余,旁门左道却也不得不往更深处钻,易容、伪装、刺杀、隐匿这些手段一茬接着一茬往外头冒,时至今日,左道二字已然成了缉律司心腹大患,单就今年年初的通缉令里,就有不下四成是通缉那些易容高手的。

    最举世瞩目的一次,是在天子脚下,长安城中,排在惊蛰卷第五的柳春,凭着易容术混进了禁军大营里,拿走了禁军统领的印章,挂在了长安城最大酒楼外头,然后拍拍屁股走人,至今缉律司都没能找到他的下落。

    据说此举是柳春与惊蛰卷榜首苏盼的赌局,事后,苏盼在金陵城中一连挑了漕帮十个分堂,至今被漕帮视作死敌,暗地里的赏金已经高到吓人。

    这些手段最突出就是一个奇字,把郑开明易容成吴福固然逃不过楚萍的眼睛,但顾红林在缉律司中的案牍并不多,若是真使了极高明的易容术,那眼前这位吴福的管家究竟什么身份,就很值得商榷了。

    吴福心思灵敏,也知道楚萍在担心什么,干脆笑着直说道:“楚捕头职责在身,我等这幅样子也实在不好说是什么清白。”说着回头看一眼杜松子,心想他疯疯癫癫,清白才有鬼。

    “所以我和神医就先不进城,就在城外等些时候,至于楚捕头嘛,”吴福笑着一拱手:“要劳烦您遣人去太守府,让他们来核查我的身份。”

    楚萍微微一笑,“核查身份,缉律司也可代劳。”

    吴福摇摇头,眯着眼笑了笑,很是诚挚:“太守府的事,不好假外人手,还请楚捕头见谅。”

    开玩笑,吴福身上不知道藏着多少缉律司名单里的违禁品,何况缉律司核查身份的手段他清楚地很,既查音容,也查经脉,许家被朝廷通缉以后,不知道多少医家隐秘手段被缉律司收入囊中,自己经脉里那些个武功来路不正,捅出去可不好玩。

    但其实在缉律司的案底里,已经捅的差不多了。就楚萍所知,吴福身上至少有三种武学是当初朝廷下令焚毁的,包括十年前由吴敬仲主持覆灭的百无山庄的一本珍贵拳谱,巫神教的一些不为人知的隐秘手段,以及吴家那位大管家的左道心法,更勿论那些尚未发现的。

    但缉律司知道,有时候却也不代表可以定罪。

    整座太守府之所以这么多年安稳无忧,所依靠的无非是吴敬仲的手腕,以及抄家抄来的无数秘籍堆叠出来的死士和高手,那座太守府里,除了朝廷诸位都默契不提的“家丁”外,还有着无数以金银财宝、武学秘籍吸引而来的江湖高手。

    依律法,三品大员豢养死士过十,抄家夺爵,收买人心、罔顾律法者,形同谋逆。

    这些埋在所有人心头的秘密之所以仍旧是秘密,无非是一种楚萍不愿直面却又不得不接受的默契。

    “情理之中,谈何见谅,”楚萍心中不悦,也说不出来,只淡淡道:“那烦请吴管事稍等片刻。”

    他招来几个捕快,耳语几句,挥手让他们去办,吴福注意到,他的措辞似乎很是严厉。

    舒州城下人来人往,不知道当中有多少是缉律司的探子,又有多少的聚宝楼的耳目。几辆马车从远处缓缓驶来,是城中郭家的商队,头车车篷上那杆白底绿带的旗子,象征着户部特予郭家商铺的某些特权,比如减去十分之一的商税,或是在通关过卡时,能行些许方便。

    在舒州城里,除了聚宝楼那杆白底蓝带的旗子外,也就属郭家的位阶高些。

    吴福看到楚萍的眼神忽然变得锐利,像是审视犯人一样看向缓缓而来的车队。

    郭家现任家主半商半匪,这在舒州城已经不是什么秘密,家主郭行余最喜欢结交江湖上的三教九流,赚了个“仁义”的名头,郭家自家做的生意暗地里也不干不净,不过上下打点的利索爽快,也没人查他。

    但今时今日,情况有些特殊。

    楚萍站在城门下,没有让步的意思。领队那辆双辕马车是典型的商人做派,抬起马鞭让后边的车队停下后,里头一个轻便打扮的掀开帘子,急匆匆跳下马车小跑到楚萍身前,脸上堆满了笑,深深地鞠了一躬,抬起头来主动而恭敬道:“小的是隆福车行的领队,咱们这一趟是从渤海那边运来的药材,共七辆马车,有户部令旗、各州的文书、贸易司的准许为证,随行五十三人。不知今日这是什么事,惊扰了楚捕头您?”

    这领队本可以仗着郭家的牌子威风些,可却偏没有,礼节上反而一丝不漏,显然是个懂事的。楚萍脸色稍有些缓和,沉声道:“缉律司查案,请验货物。”

    那领队连忙喏了一声,微微伸着脖子,笑着问道:“还请楚捕头明示,是怎么个验法?”

    “时节特殊,城中戒严,屡有祸事,”楚萍背过手去,语气平静:“要开箱细查。”

    领队有些困惑了,微微一拱手,好奇道:“我们初春出发,已经走了一月有余,却不知此时城中是何光景了。”他朝楚萍身后的城楼看了一眼,继续道:“我见着城里这样子,难不成是有流寇?”

    楚萍摇头不语,脚步微移,要过去搜查,那领队却先他半步拦在他身前,神色依旧恭顺,语气却有些变化了:“楚捕头和缉律司要查案子,咱们自然要配合,不过还要请楚捕头知道,这一趟车初春去、如今回,一路上不是轻易往返的,如今您……”

    楚萍打断他的话,厉声道:“缉律司查案,请阁下配合。”说着,伸手就要推开他,可眼前一花,这一下却推了个空。楚萍不免心中稍惊,他自恃武艺高明,近身短打擒拿的功夫不低,可却连身前这人躲闪的动作都未曾看清。

    领队避过楚萍这一手,脸上却没半点自豪,反倒有些惶恐了,伏低身子恭敬道:“好叫楚捕头知道,咱家的药材生意有户部的通宝旗子在,价值高于五百两一钱的药材,按规矩是可免于查验的。倒不是我们拿规矩压您,还要请楚捕头见谅,这些药材都十足珍贵,我们这些办事的,挣得都是辛苦银子,少一分药效,都要被杖责的。”

    楚萍语气冷峻,“户部登记的,通宝旗下可免查验的药材五十余种,渤海只有桑青、神步、智罗三种,都不是春季生长。你说你们初春走,哪里找得到?”

    领队并不否认,而是用力点了点头:“不错。”只是说完这句,嘴唇闭了又开,有些犹豫,似乎不知道该不该说下去。只是眼角余光却瞥见,身前这位以老辣狠绝为名的捕头,悄然握住了腰间的那柄名剑。

    摇摇头,叹一口气,凑近了他,有些神秘地低声道:“这是咱们郭家自家的消息,如今情形特殊,也不必瞒楚捕头,渤海有座崔洛山,高数百丈,临海接天,故而温和,智罗花在崔落山上的花期,确实在初春以后。”

    楚萍眉头皱起,心中有些拿不准主意。智罗花是多年前波斯客商发现的,能治内伤,神妙无比,只在渤海一带生长,缉律司有物册,记载的清楚,但崔落山是什么地方,他却并不熟悉。

    郭家的药材生意做得大,有些奇特渠道并不奇怪,况且世上花草各有奇异,就算是医者也不能尽数辨认出来,尤其以智罗花这种神药,就算是多年前当之无愧的医道无双许家,也在编纂医术这事上没个结果。

    听起来,气候温和倒也像是个理由。思及此处,楚萍神色越发阴沉。

    这领队又一拱手,诚恳道:“非是耽误您办事查案,只是我们这一行五十三人奔波这么久,一路上辛苦得紧,实不相瞒,不少兄弟的折损,都是为了保全药材。如今您这一查,箱子一开,药效定然锐减,那我们岂不是白忙活了吗?于情于理,别的都好,这第三辆马车可万万不能开箱。”

    楚萍微微有些恼火,正要厉声呵斥,却听到身后车队中传来一声怒喝:

    “找死!”

    一道清冽剑光掠过,楚萍下意识眯了眯眼睛,手搭在了腰间。

    那领队的脸色一变,身影一闪,再站定时,左手已然揪住了一个邋遢道士。

    此间情急之下,领队毫不藏私,倒正好叫楚萍瞧出了他的身法渊源。只不过并不是什么公然违禁的底子,也没什么好担心的。倒是这个胡闹成性的杜松子,什么时候跑到那边去的?

    楚萍看向第三辆马车处,眉头微微皱起。

    那个领队攥着杜松子的脖子,脸色相当地差。

    郭家的生意起始于舒州城,但这么多年来也清楚舒州城这位太守大人的手腕,故此许多产业都陆续迁往别的州府,但药材生意因着天时地利等种种缘故,这么多年来一直的没变动过。

    扎根于此,自然要对这儿的各式人等都熟悉些。

    领队一眼便瞧出眼前这位的身份,却还是有些犹豫要不要松手,余光却忽的瞥见从杜松子领口处钻出一只浑身斑斓的毒虫,眼看就要爬到自己手上,登时心头大惊,抬手便推开他,想也不想就从怀里掏出个小瓶子,瓶塞一拔,药香弥漫。

    杜松子原地打了个转,耸了耸鼻尖,眼神一亮。

    “好药。”

    领队咽下一颗翠绿色的药丸,定了定神,有几分后怕,却还是挤出笑来,拱了拱手,朝杜松子颇为正式地鞠了一躬。

    郭家做药材生意,秉持着从许家传出来的规矩,遇着大夫都要敬三分,何况是杜松子这等大家。

    杜松子却是典型的得了便宜还卖乖,笑嘻嘻地拍了拍屁股,伸出一只手,掌心向上。

    “药借我看看?”

    那领队摇摇头,“请神医见谅,此物家中稀有,我无权处置。”

    杜松子撇撇嘴,视线越过他肩头,看向那个方才朝自己出剑,此时静默不语的年轻剑士,洋洋得意地朝他做了个鬼脸。

    那剑士冷哼一声,收剑入鞘,退回到马车旁,神色中有些恼怒。

    楚萍此时缓缓走上来,倒也不再纠结于马车里的物件,只笑着打个圆场:“杜神医性情直率,想必是对这珍稀药材感兴趣。”他瞥一眼被撕去的马车封条,笑着摇摇头,“只不过这事的确是神医孟浪了,以杜神医和郭家的交情,只要你开口,这智罗花虽珍贵,郭家也定会双手奉上,你说是不是?”

    最后这一问,问的却不是别人,而是吴福。

    吴福自然很懂事地笑着一点头,“郭家家主广结仁义,名声久矣。”

    杜松子很是满意地点了点头,抬腿就又要往马车旁边凑。领队连忙拦住他,再三摇头,连声道:“神医啊,这是珍稀药材,主家不点头,我们不能自行处置,否则要出大事的。”

    “一点破药,我帮你们瞧瞧好坏。”

    领队自然是不愿意,正要再劝,却只觉得手脚都灌了铅一般重,再看向杜松子脸上,分明带着一丝狡黠的笑。

    一只白色的虫子从那领队的脖颈后钻出来,飞进了杜松子的衣袖。

    楚萍移了半步,却不是因为害怕,而是拦在那年轻剑士的身前。

    为防万一,这位名满江湖、杀人无数的名捕,甚至真的动了杀机。

    年轻剑士脸色顿时煞白,握剑的手颤抖不已。

    郭家的药材生意做的大,这数十辆马车前后首尾不能相见,这边的变故只一瞬,后边的却全然不知。缉律司的青章捕快们三两成群,在每一辆马车前检查、掩护。

    杜松子在领队惶恐不安的眼神中,笑着爬上了车顶,掀开了货箱的盖子。

    楚萍站在原地,看着四周来往的百姓,神态自若,他并不去看杜松子的动作,并非是他对箱子里的物件不感兴趣,事实上,他巴不得自己去瞧瞧,不光瞧药材,也瞧瞧里头有没有藏些别的。

    可缉律司光天化日强查货物这种事情,总归不好听,更何况正如那领队所说,车队有户部的文书,缉律司查验实则违律。

    不过杜松子这种无家世、无背景、无门派却偏有一手好本事的三无江湖闲散人员,拿来顶包再合适不过。

    楚萍微微抬头,看向城楼上。

    城楼上,一个身着灰衣,腰佩青章的年轻捕快站的笔直,手里握着千里镜看向城楼下这出好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