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洲剑行
字体: 16 + -

第一百一十七章 小姑娘 本分分寸

    意料之中的重伤之躯,全身气府窍穴宛若经历过连绵不断的风雨侵蚀,损失惨重。

    再者就是意料之外青娘三人摒弃前嫌。

    依稀记得自己离开客栈跟随陈太平去往城外的时候,尤其是黄钟吕与斛律安琪之间的嫌隙,依旧说不上是严丝合缝,只是再一睁眼,就是另外一番玄妙光景了。

    也由不得他头脑昏沉精神萎靡,青娘便将这几日来太平城的风波震动事无巨细地娓娓道来来。

    崔流川听完之后,不禁苦笑连连。老头子真是坏得很,见不得自己安生,显然就是明晃晃的刀子架在脖子上的阳谋了,他不想入局,也有方薛两家硬拉着他入局。

    最后又提起一事,说有位来路不明的小姑娘来这边找人,名字暂时不知,但至少也应该是一位武道宗师,不出意外是来找崔流川的,她说她要找的人师父叫林冕,神神叨叨的,硬说带着的那条老土狗是柄剑。

    崔流川心神摇曳,一番权衡利弊之后,缓缓说道:“应该就是来找我的。”

    青娘小声问道:“去见一见?说不定此事会有转机。”

    崔流川摇头道:“是祸躲不过,见是肯定要见的,但不用太着急,先放一放。”

    围在床边的三人面面相觑。

    崔流川只说自己想要清净一下,好好理一理思绪,另外还着重嘱咐说他醒来这件事情,先不要声张出去。

    灵芝这小子在大事上爽利得很,但在小事上,就有些婆婆妈妈了。不过如今的重担几乎都让他一肩扛起,黄钟吕再怎么乐天,都没那个插科打诨揶揄几句的心思。

    崔流川缓缓闭上双眼,心中百感交集,在心中将这并不如何絮乱的僵局理出一个清晰头绪。

    人心善恶,似乎是最经不起推敲,但似乎又是最经得起考验的。

    两者之间,并不冲突。

    因为有人心间花开,是春荣秋枯,有起便有落;有人心中花田,四季花团锦簇,从来如此!

    如今局面如此,便是最平常的人心使然。

    崔流川晃了晃脑袋,现在不是伤春悲秋的时候,缓缓坐起身,心中思索片刻,突然起身从剑鞘中取出一身素雅衣衫,犹豫了一下,没有像往常那般背起风起剑,推开房门。

    守在门外的黄钟吕也有些神色愕然,然后脸色苍白的崔流川向她询问那位姑娘住在哪里,顺着黄钟吕所指方向,崔流川来到房门前,很快就有犬吠声响起,紧接着是略有稚嫩的女子嗓音,“进!”

    崔流川告罪一声,推门而入,然后就被震惊得无以复加,久久不能平静。

    那名正揪着老土狗两只耳朵的小姑娘甜甜笑道:“你好,我叫童谣!”

    童谣?

    武榜榜眼,也是北齐武榜十人唯一的女子魔头?

    崔流川暗自咽了口口水,手掌用力在胸前顺了顺气,又顺了顺,再顺了顺,还是觉得荒诞。

    北齐武榜,崔流川早已烂熟于心。近几年才后来者居上的童谣,并未像武榜其余九人,是靠着一将功成万骨枯的累累白骨踏上如今高位。

    记录在武榜以及武榜附加的一部《北齐十人》当中的,也仅有一战,一战过后,整个武榜排名都没有变化,只是榜眼位置换了人。

    比起其余九人,名为童谣的女子武夫倒有些名不副实,一战成名声势达到顶峰却突然好似人间蒸发了一般,再无半点消息传出,好似她的出现,仅仅是为了给几十年如一日暮气沉沉的北齐武榜注入一些生机活力罢了。

    关于这名新晋武榜榜眼,那部《北齐十人》记载得也有些语焉不详,只有寥寥数笔。但不论如何,崔流川都无法将面前这位揪着老土狗耳朵的小姑娘与想象中的童谣联系在一起。

    而且她还知晓自己是林冕的弟子。

    童谣朝崔流川使了个眼色,后者才赶紧转身关门,然后转身毕恭毕敬行晚辈礼,说道:“晚辈崔流川,见过童前辈。”

    童谣无所谓摆手道:“不用麻烦,反正你以后归我罩了。”

    崔流川神色尴尬,小心翼翼问道:“前辈认识家师?”

    童谣天经地义道:“当然啦,不然我怎么找到这里的?”

    然后小姑娘拽起老土狗,说道:“林圣人还送了把剑给我,说是什么活剑,反正很厉害就是了。不过没教我怎么用,要到他的弟子带……咦,你的剑呢?”

    崔流川难为情道:“在房间里,没带在身上。”

    童谣哦了一声,继续说道:“所以你要教我怎么用这把活剑。在北齐这边,除了肯定打不过排在我前头的老怪物,还有几尊大妖,其余的,都应该能揍。”

    崔流川知晓天下活剑三十有六的典故。那位曾经游历天下十洲的剑修前辈曾为这三十六柄活剑编撰过一部剑谱,只可惜早已失传,在茂山那边吴青也没有过多提及,崔流川也不太清楚是否有一柄土狗模样的活剑位列其中,便小心翼翼打量起这条毛色暗淡的老土狗,只是瞅来瞅去,都没瞧出半点异样来,比起吴青肩头那只灵动的白鸦学舌,似乎并没有半分活剑端倪。

    世间大多事物都有迹可循,站得足够高,天地大道亦是如此,概莫能外。

    而那三十六柄活剑,几乎都在那个大多之列。

    师父相赠,容不得他不处处留心,便凑近了好生端详起来,看得那条老土狗浑身炸毛,嘶吼不已。

    结果就挨了小姑娘一巴掌,顿时老实起来。

    童谣小心翼翼问道:“瞧出什么门道来没?”

    崔流川歉意笑道:“可能晚辈眼力不济,还

    没能瞧出什么来。”

    小姑娘顿时气呼呼道:“出门前林圣人就没好好嘱咐几句?该不会是把这件事情忘了吧,也太不上心了,亏得我还把他送我的破竹楼当宝贝。”

    小姑娘突然有些忧愁又庆幸,说道:“刚开始就豆丁点大,现在扛都扛不动,能吃又能睡,狗屎还臭。幸亏你来的早,不然这柄活剑食月都快老死啦!”

    崔流川抬起头,神色古怪望向在一旁发牢骚的小姑娘。

    活剑虽有活物之名,但并无活物之实,归根结底,还是剑胎另类的……剑。

    崔流川再看那老土狗的眼神,就更加古怪了。

    长大?狗屎?

    怎么看都是条活生生的老土狗啊!

    怕不是师父在诓骗这位北齐武榜榜眼吧?

    崔流川缓缓起身,抱拳歉意道:“恐怕要让前辈失望了,暂时看不出什么门道来,要不……我再看看?”

    小姑娘就有些病恹恹的,叹息一声,摆手道:“看吧看吧,好好看。”

    不是崔流川有意瞒着貌似挺呆的小姑娘,实在是再怎么瞪眼,都瞧不出半点异样来,不过师父向来是不按套路出牌的那种,又是术法通天的神仙人物,他瞧不出来很正常,但还是不太敢跟初次谋面的童谣说这种大实话。

    便耐着性子装模作样又瞅了大半个时辰。

    最终崔流川叹息道:“还是没有眉目。”

    小姑娘点点头,郁闷道:“你说是不是林圣人拿条土狗糊弄我来着?”

    崔流川大义凛然道:“师父不是那种人!”

    小姑娘托着腮帮子使劲儿想了想,顿时喜笑颜开道:“有道理。”

    崔流川暗自松了口气,然后瞬间又紧张起来。

    因为童谣小姑奶奶不紧不慢说道:“反正闲着也是闲着,本姑娘别处也不去了,你多费点心,早点瞧出门道来,我也好早些兑现罩你的承诺。”

    崔流川硬着头皮将要送黄钟吕四人从铁门关入大赵的事情简单讲解。

    童谣挺过后,下意识揪着老土狗两只耳朵,想了想,说道:“得罪了斛律光,确实北齐是待不下去了,我又不太乐意跟你们一路走。这样吧,不是陈太平送了座宅子给你?竹楼实在是住腻歪了,我先去那边待一段时间,等你回来。”

    说到这里,小姑娘童谣举起拳头,给崔流川加油打气道:“步子迈大点,两三千里路,嗖嗖嗖就过去了,然后赶紧回来教我怎么用食月。”

    崔流川便有些无地自容,纠结了好久,才吞吞吐吐说道:“就是因为这座宫城,被城里的方薛两家给盯上了,出不了城。”

    童谣再怎么天真烂漫,也是性子使然,并非是真的不谙世事,反问道:“有没有陆地神仙?”

    崔流川苦笑连连,陆地神仙又不

    是大白菜,哪有那么多,赧颜道:“应该没有!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又没人愿意透露消息,现在还是两眼一抹黑呢。”

    童谣只是哦了一声,再没言语。

    崔流川终于还是忍不住问道:“如此一来,可能会耽搁一段时日。”

    童谣像是突然转了性子,无所谓道:“反正都等了这么长时间了,不差这一两个月,放心,有我在,你死不了。”

    崔流川叹息道:“前辈有什么条件,才能帮我解决燃眉之急?”

    童谣拿捏着两只有些掉毛的狗耳朵,缓缓说道:“入冬之前,赶回这里,过年之前,如果还不能教我这把食月怎么用,跟林圣人的承诺,就此作废。”

    崔流川点头答应下来,然后疑惑道:“前辈应该不是剑客,为何还要如此执着一把剑?”

    童谣叹了口气,倒是没那个藏掖心思,闷闷不乐道:“有个家伙我实在打不过他,偏偏那家伙还无赖得很,我不让他用刀,他偏用,还说什么等我有一把比他好的兵器,他觉得吃亏了,才答应不用刀。”

    崔流川有些啼笑皆非的感觉,是谁如此没有高手风范,忍住笑意,“是武榜第一的老怪物?”

    小姑娘心情更糟糕了,“老怪物也打不过,不过是不太一样的打不过。”

    崔流川眼神疑惑。

    遇到粉嫩可爱的小姑娘,不是什么冷若冰霜的仙子佳人,便愿意死皮赖脸多聊聊。

    好似一旦那些所谓的神仙高人有了人情味儿,欣喜之余,便是由衷的佩服崇敬。

    有敬更有畏!

    比如皇帝天子亲自下田插秧,士林大儒事必躬亲,神仙真人游历人间,官员与民同乐。

    童谣心情就更糟糕了,然后郁闷的她就开始挥手赶人了。

    崔流川是没那个脸皮再待在这边,便后知后觉识趣地告辞离去。

    童谣狠狠揉了揉老土狗脑袋,眼神幽怨,懊恼不已。就因为自己不小心跟林圣人讨剑,结果就在竹楼里住了十来年,天天还要给管不住屁股的食月铲狗屎。更让她懊恼的是那个答应来北齐找她比试的无良刀客,居然到现在都没个音讯。

    不过那刀客确实是能打,应该比老怪物还能打,自己都这般武道天才了,结果还打不过一个比自己大不了多少的山上老王八修士?

    她都有些怀疑自己是不是还不够天才啊!

    她又狠狠揉了揉老土狗食月,林圣人说此剑可吞日月,取自‘天狗食月’的上古典故,来头大得惊人。

    她也觉得如此,比起无良刀客的‘无敌’,也应该差不太多吧,应该能让他认怂吧。

    想到这里,童谣便有些憧憬向往起来。

    ——

    怎么哪儿都有你!

    ——

    跟北齐武榜第二的女魔……小姑娘

    另起炉灶重新划定承诺的崔流川有些心情沉重。

    他不怎么认为他有把握能让那柄‘食月’洗尽铅华,因为怎么看,那都是条不折不扣的老土狗。

    事实上,那真就只是一条土狗,还是林冕当年从山村里边随手抓来的小土狗。

    若非有那座灵气盎然的翠微竹竹楼潜移默化的灵气洗刷,恐怕这条土狗早就老死了。

    如果崔流川知晓原来自己师父这般不靠谱,居然诓骗一位小姑娘孤零零在北齐等了十多年……他还真拿爱吃酒的老道士没办法。

    如今气府窍穴空空荡荡的崔流川盘腿坐在床上,心情倒是轻松不少。陈太平一肚子坏水,倒是没全冒出来,将他武道根基都给打散,说不定还能因祸得福。

    那最纯粹的一拳,至关重要。

    就好似风浪震荡过后,房屋破损,反而让他知晓哪里不够稳固,修修补补的时候,便能做到心中有数,以后应对风浪的时候,就能更加得心应手。

    只是工程浩大,出力出钱都会很多。

    但这力气跟这金钱,都值得,至少不亏本。

    心神凝聚如芥子的崔流川突然脱口而出两字。

    本分!

    云遮雾绕。

    即便是身为当事人的崔流川,都有些不明就里。

    自己好似又抓住一个微不足道的小道理。

    只是这小道理到底是什么呢?

    还是不明白!

    崔流川抽回心思,心神全部都用在气府窍穴的修补翻新上。

    数个时辰后,安静坐在那里的崔流川突然睁开双眼,想起了陶源陶先生所说的本分分寸一说。

    本分之内,做好自己。

    本分之外,亦有分寸。

    分寸一乱,方寸大乱,便成了逾越规矩。

    莫过分寸,世道会变得更好!

    崔流川也算走了一段江湖了,不止是走了路,也遇了人,便见过不少事情。

    分内之事,一旦成了值得炫耀的事情,不是说这样有多坏,但肯定不会让这世道变得更好。

    这些潜移默化的东西一旦蔚然成风,成为这世道的常态,可能会让世人觉得做好本分一事便是天大的分寸。

    既无本分,又何来分寸?

    为官不贪、为儒不腐、为商不奸、为侠不凶、为人不恶,都成了值得庆幸的事情。

    这大概就是所谓的人心不古。

    本分便成为分寸,原本的分寸,好似成为了备受推崇的圣贤道理。

    归根结底,乱这世道的,从来都是人心!

    与本心善恶无关。

    与如今进退失据境地的崔流川,也无关。

    不过能够明白一个小小的道理,拉出这世道无常的一条小小脉络,也是值得庆幸开心的一件事情。

    崔流川便由衷地笑了起来。

    笑过之后,崔流川暂时放下气

    府窍穴的修补,享受这份难得的清净。

    不是他无法心神凝如芥子。

    就想偷会儿懒!

    拿起风起剑鞘,取出一只尘封许久的竹箱,神情恍惚。

    原本是想当那负笈游学的青衫读书郎,安安静静游历北齐,只可惜事与愿违。

    这也没什么。

    反正他崔流川不认为自己是块读书做学问的好料。

    做不成读书人,就做个潇潇洒洒的剑客好了。

    不过好像也没怎么潇洒风流过。

    崔流川不禁哑然失笑,有些东西不是想,就能心想事成的。

    依稀记得有位年轻道德夫子说过一番很有嚼头的言语。

    “世间人人心想事成,天地便澄澈如琉璃,世间再无不平事!”

    但这是建立在人人为善的前提下。

    在崔流川看来,倘若真的人人都要心想事成。

    这世道会乱!

    因为天地之间,有善亦有恶,有黑亦有白。

    倒是有个不太算得上事实的佐证。

    那位道德夫子,终其一生,都只是位教书育人的小夫子。

    一辈子教书育人没什么不好。

    但世道认为这般就是不好,就是不对。

    崔流川从书箱中拿出一本《小夫子》。

    在大赵有蔚然成风趋势的《小夫子》远比不上神仙志怪小说受追捧。

    这让逛过十数家书肆都无功而返的崔流川有些失望。

    道理在书中。

    书中道理不多,却都是他能拿得起的道理,这就很好。

    所以崔流川忙里偷闲,读了半个时辰《小夫子》。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