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洲剑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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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八章 对与错 狗拿耗子

    下山之后,崔流川原路返回那座小镇,只是已是深夜,那座客栈也已大门紧闭、灯火熄灭,无奈之下,只能来到昨夜引诱苍耳现身的荒废武庙,打算将就一晚。

    只是崔流川怎么都想不到,那座荒废武庙中,供奉神像,竟是武圣周道载。

    尚未离世,却能够建立金身神像,享受一地香火,武圣周道载不是第一位,也绝对不是最后一位,但分量之重,骇人听闻。

    按照朝廷礼制,这类祠庙,是不被朝廷认可的淫祠,类似在一国境内开疆裂土,瓜分一国气数大逆不道的存在。

    只是无论朝廷如何封禁,各地武圣祠如雨后春笋,屡禁不绝,历经百多年,却仍不显疲态,长盛不衰,往往这边的武圣祠刚被当地官府砸碎神像,拆掉祠庙,不久之后,另一处便又立起一座武圣祠。

    大赵百姓,可以不知一地父母官名讳,却不能不晓得武圣周道载名号,所以民间又有“流水的官老爷,铁打的周道载。”这一荒唐说法。

    无奈之下,朝廷只能敕封早已不知所踪的武圣周道载一个芝麻绿豆大小的神位,可能比起一县城隍都不如,但好歹名正言顺,至少朝廷面子上过得去。

    崔流川望向那座已经彩漆剥落裂璺密布的高大神像,借着透过破烂屋顶的月光,依稀能看到那位双手叠放杵剑姿势的武圣神像的面貌,是一位虎背熊腰的虬髯大汉模样。

    崔流川不禁哑然失笑。

    在流传民间的各种武圣传说,以及各种演义小说的推动下,武圣周道载的名号,不可谓不高,只是关于武圣周道载的真实容貌到底如何,众说纷纭,不怒自威的沙场武将、青衫仗剑的风流剑客、玉树临风的谦谦君子,更有甚者,神像是那能止小儿夜啼的凶煞面相,层出不穷。

    这座祠庙规模比起青硯山上的自建祠庙,都有所不如,神像却是僭越礼制的高大,只是因为荒废多年,在岁月彩漆中磨灭,显得有些阴森衰败。

    崔流川向那尊抱拳行礼,笑道:“武圣老爷,借宿一晚,莫怪莫怪!”

    燃起篝火后,睡意全无的崔流川伸出双手烤火,倒春寒时节,冻骨不已。

    叶涧青以及那武姓白衣女鬼,言语里的真假,崔流川琢磨不透,否则怎么会有鬼话连篇的说法?但大体前因后果,应该不会有太大出入。

    那位心肠恶毒的白衣女鬼,死后有此下场,应该算是咎由自取。可叶涧青的做法,似乎也不那么对,好像有白衣女鬼做错的前提下,他再如何去错,都不算太错,都能心安理得地安慰自己,是那白衣女鬼生前造的孽,死后下场如何凄惨,都是应该的。

    崔流川缓缓摇头,往面前火堆中添了把柴,柴火爆裂,噼里啪啦,开始闭目养神,继续以真气巡游体内气府窍穴,不断以江水式运停之法,运转气机。

    一夜无事。

    崔流川睁开双眼的时候,已经天明,前往小镇在一处摊子里吃过早餐、问过路后,起身离开小镇。

    两日之后,崔流川来到白衣女鬼所说的安阳县武家所在的集镇,百余里路,倒是不远。

    武家在安阳县,倒是能算一条不大不小的地头蛇,稍微一打听,那个已经过去十多年仍让人津津乐道被当地百姓当作茶余饭后消遣的天大笑话,很容易就浮出水面,时不时就被拎出来见见太阳。

    正如叶涧青所说,是那位武家大小姐武浅当时为情所困,给那个名为叶涧青的读书人给迷得神魂颠倒,在得知意中人有位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未婚妻子后,就给乱了心思,竟指使家中杂役将那女子绑到一处荒郊野岭,亲手将那女子毁去面容,尤其是传言叶涧青最喜欢的那张樱桃小嘴儿,给割了下来,据说死相极其凄惨吓人,被抛弃荒野后,至今都没找到尸首。

    至于读书人叶涧青,更是个让人不寒而栗的狠人,事后并未找武浅拼命,反而自己请求入赘武家,当那上门女婿,要求便是在他考取功名的时候,需要武家为其修桥铺路。其实当时只要是个不太傻的,都晓得那位与未婚妻子情比金坚的叶涧青,肯定有猫腻,武家更是如此,只是拗不过已经沦陷在花言巧语中武浅,只能硬着头皮答应下来,但仍是处处提防,然而叶涧青除了读书之外,便是与武浅谈心,似乎是真的忘记了杀妻之恨,只想着自己的锦绣前程。

    直到新婚之夜,才图穷匕见,以残忍手段剜去新婚妻子的双眼,然后慷慨赴死。

    直到如今,谈及此事,都有人不由得对那文弱书生竖大拇指,他娘的是条汉子。

    崔流川经过多方打探,毕竟这种看似真相大白的事情,一家之辞,是万万不能信的,其中一些细枝末节,很可能经过以讹传讹,就会变得模糊不清。

    只是在镇子上待了两天,找过不少当地青皮无赖,威逼利诱,得到有用的消息,仍是很有限。

    或者说,当地百姓,只是把这件当作一个故事,一个惨淡收场的悲剧来看待,对于一个于己无关的故事,自然不会那么上心,锱铢必较。

    不过崔流川觉得自己似乎是抓住一点头绪,

    一个从下青硯山之后,就觉得奇怪的事情。

    最终崔流川在一位老人那里,打听到那位当年在婚房外盯梢的武家仆役,在那件事情后,就离开武家,现在靠着上山打柴为生,很是凄惨。

    按照老人的说法,其实那个仆役能够活下来,就算是老天开眼,如果他再机灵点儿,武家大小姐又如何会沦落到被剜去双眼?就不信一个卖力气吃饭的杂役,也无法阻止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

    崔流川买了一壶土烧酒,出了镇子,向西走了约摸十多里路,便看到一座孤零零的黄泥屋,院子是一圈只有大腿高的篱笆,里边整整齐齐堆放一大垛木柴,更里边,还有一间牛棚。

    崔流川走到那形同虚设的‘门’外,发现门扉紧闭,再看了眼天色,应是那位叫做杨朝的砍柴人,出门砍柴去了,来得有点不是时候。

    将那壶便宜却足有十多斤的土烧酒放在地上,崔流川便在那里站定不动,默默练习江水式的运停之法。

    大概一个多时辰后,才远远看到一位赶牛车的驼背‘老人’蹒跚而来,身边还跟着条大黄狗。

    不过不惑之年面相苍老过分的砍柴人在看到自家门前有位背剑少年后,依旧只是慢悠悠赶着牛车,直到距离那位少年十余步时,才停车,笑呵呵问道:“这位公子,是要买柴?”

    崔流川缓缓摇头,晃了晃手中酒壶,笑道:“是想打听点事情。”

    杨朝瞅了眼那少年手中的酒壶,好家伙,这得有十多斤吧,立即眉开眼笑道:“公子想问啥,只要我晓得,肯定啥都说得明明白白!”

    崔流川直接开门见山道:“想问一问关于十多年前武家大小姐惨死的一些事情。”

    原本笑呵呵的杨朝立马变了脸色,“不知道不知道,到别处打听去。”

    崔流川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被那人蛮横推开,“不买柴,就别挡道拦老子财路。”

    然后那位驼背‘老人’变开始往院子里赶牛车,那条黄狗也龇牙咧嘴,朝崔流川低沉嘶吼起来。

    崔流川也不恼,这种态度,是意料之中的,说道:“先前在赶路的时候,我梦到一位被剜去双眼的女子,说她死得冤枉,被负心郎在新婚之夜剜去双眼,说她是安阳县武家大小姐,要我给她讨一个公道。”

    杨朝满脸怒容,“滚!”

    崔流川赶紧补充道:“那位女子颈下有一块形如游鱼的胎记。”

    杨朝明显神色一变,嘴唇开始颤抖。

    崔流川趁热打铁,说道:“您看我,也不像无聊到跑大老远还花好些铜钱买酒来拿您解闷玩儿的人吧,况且那些事情,在镇子上随便拉个人,都能打听出一箩筐来,更犯不着找您,确实是有些详细的事情,需要找您问清楚,当然,您乐意说就说,不乐意说,就不说,您看咋样?”

    说着,崔流川捧起那壶酒。

    似乎背更驼了的杨朝叹了口气,松开缰绳,转身蹒跚走向屋子,“进来说罢!”

    崔流川紧随其后。

    屋中晦暗不明,杨朝搬了条桌子,崔流川将酒放在桌上,见他拿出两只碗,连忙摆手拒绝。

    杨朝揭开泥封,牛饮三碗之后,抹了把嘴,颓然坐在凳子上,嗓音沙哑道:“公子想问啥就说罢!”

    崔流川看着神色悲恸的杨朝,问道:“武小姐遇害的哪天晚上,是穿的嫁衣,还是一袭白衣?”

    杨朝扯了扯嘴角,又倒了碗酒,喝了一口,“大婚之日,不穿嫁衣,难道还穿那不吉利的白衣?”

    提起这件十多年来都不愿想起的旧事,侥幸大难不死的杨朝便打开了话匣子,“小姐是任性了点,大户人家,难免的嘛,可天性不坏,对我们着些下人,谈不上多好,也说不上有多坏。小姐生得好看,尤其是眼睛,跟水儿似的,所以我们这些青壮下人,也乐意围着小姐转……”

    杨朝突然不好意思道:“说岔了,公子你接着问。”

    崔流川笑着说不打紧,然后问道:“那武小姐将那位……”

    杨朝接下话茬,“戚筱竹是吧,就是叶涧青之前的未婚妻子,当时小姐带了几个家中青壮出门,不过没带我,没办法,太老实,后来回来小姐就哭着说失手把戚筱竹给杀了。确实是死的很惨,是老爷亲自去看的尸首,脸蛋儿给割得血肉模糊,嘴都没了,怎么想都想不明白,小姐为何能下得了这手,而且事后小姐说她当时脑子一团浆糊,只知道自己失手杀了人,到底做没做这些,都记不清了。”

    崔流川打断道:“不是带了几个家中青壮?”

    杨朝苦涩道:“当时他们只是负责绑人,最后那间破庙里就她们两人,到底发生了什么,估摸着只有她俩知道,而且听说小姐浑身是血走出来后,就没让人进去。后来听说是老爷花了一大笔钱,才把这件事情压下去。”

    崔流川思忖片刻,又接着问道:“后来叶涧青为何答应入赘一事,到底是个怎么情况?”

    提到叶涧青,杨朝狠狠喝了一碗酒,嗤笑道:“就说读书人,没一个好东西,那畜生也是个

    从脑袋坏到脚底板的,第三天求着要入赘,老爷肯定不答应啊,可小姐脑子犯浑,以死相逼,折腾了个把月,老爷才答应下来,其实还防着他呢,派了十几个家丁盯着,可直到大婚那天,叶涧青都老老实实……”

    说到这里,杨朝悔恨得直揪头发,泣不成声道:“要是我当时再机灵点,早发现,小姐就不会让那畜生给害了啊……”

    崔流川也不说话,只是静静坐在那里,直到杨朝平静下来,这才开口询问武家小姐坟茔以及那间破庙的位置,已经摇摇晃晃的杨朝回答过之后,似乎觉得心中积郁更甚,直接捧起酒壶,张嘴牛饮,很快便不省人事,趴在桌上沉沉睡去,眼角仍有泪痕。

    崔流川轻轻叹了口气,将杨朝搬到床上,盖好被子,便轻手轻脚出了屋子,看到仍在院中堆满木柴的牛车,以及趴在门口的黄狗,缓缓摇头,卷起袖子,将柴从牛车上卸下来,又将牛赶到牛棚中,添上干草,这才缓缓离开。

    都是这般帮亲不帮理,避重就轻。

    作为一个旁观者,很容易就能发现,这件十余年前的祸事,源头便是那武家大小姐的情根深种、纠缠不休,导致戚筱竹惨死,而叶涧青一错再错,选择最玉石俱焚的方法,最终有错在先的武浅死在自己最喜欢的人手中,以及后错的自己也搭上一条命。

    似乎很容易就理清楚。

    可是当年作为武家仆役的杨朝,就已经灯下黑了,只看到人面兽心的叶涧青手段残忍将武浅剜去双眼,却没看到之前本应该是新娘的戚筱竹是被武浅给杀死的。

    那么武浅的父亲呢?应当更是如此,自家女儿杀人,想的是拿钱摆平,自家女儿成了被杀之人,就会是杀人偿命。

    自己亲近之人有错,天大的错,也会不那么错,会想着如何能够将大错变成小错,最终无错。

    不相干之人有错,错就是错。

    一旦当那个错的后果,需要自己亲近之人去承担,再小的错,都是天大的错,之前自己亲近之人的错,就不算错。

    如果能够设身处地去想一想,就会发现,其实作为旁观者的判断,反而是最对的那一个。

    因为他们会从源头追起,沿着那条线不偏不倚地捋下去,挑挑捡捡,对与错,就会清清楚楚。

    可是偏偏世事不会如此,所以会有一个错去掩盖另外一个错,错上加错,事态就会变得不可挽回。

    话又说回来,站在另一个角度去看待这件事情,那些有错之人,似乎并非事事都是错的。

    武浅喜欢上一个人,情根深种无法自拔,是对的。叶涧青为未婚妻子报仇雪恨,也是对的。父亲为女儿报仇,更是对的。

    可是加上原有的那些错,再加上这些看似无措的‘对’,反而将那些错的后果,给无限放大。

    崔流川先是去往武浅坟头,是镇子外一处风水宝地,在坟前站了许久,仍是没有为了验证心中猜测,而做出那大不敬举动。而且他一个嘴上没毛的,即便去往武家,若是胆敢说出那番言语,必定会被乱棍打出来。

    接下来,崔流川来到距离镇子二十余里被当地百姓视为鬼庙不敢靠近的破庙中,自然毫无意外,哪怕事后并未有人进入,但十余年光阴,当年的痕迹,也早被灰尘蛛网所掩盖。

    这里距离叶涧青、戚筱竹的家乡水门村已经不远,所以崔流川没有返回镇子,就在破庙中过夜。

    崔流川不禁苦笑连连,自己到底还是个烂好人,很喜欢多管闲事,劳心劳力不说,很可能还吃力不讨好,只是他自己都觉得自己是很难改掉这个习惯了。

    而且自己原先的想法,只是为了验证青硯山上那三头厉鬼的言语真假,希望借此修心,点到为止,可随着自己了解越多越深入,发现自己似乎已经深陷其中,不把所有事情真相都弄清楚,心境便很难真正定下来。

    山上仙家、山下江湖,修士武夫,都需要修力亦修心。

    而且这件看似平铺直叙如今已经尘埃落定的旧事,其中似乎应该有某些不为人知的内幕。

    既然来了,崔流川觉得就应该让真相水落石出。

    比如说叶涧青是由哪位‘高人’指点,以及又是何人将武浅尸首‘盗’走,对尸首施了某种手段,所以叶涧青才能够在死后,仍让武浅如那被抓住命脉的笼中之鸟,不得超生。

    以及为何武浅死前穿嫁衣,可死后却变作白衣女鬼。

    这些她都可能不曾注意到的不正常,到底是叶涧青本就有的手段,还是另有其人。

    崔流川有些懊恼,为何当时在下山前,多问几句,就能省去很大功夫,可一想到自己貌似有些狗拿耗子,多管闲事,就觉得没有说出口,是很正确的决定。

    瞬间释然!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