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洲剑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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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五章 二月二 有龙抬头

    剑客仗剑潇洒走江湖,很潇洒。

    崔流川一路向北而去,是快是慢,都由着心来,这大概就是在规矩之内行事,无拘无束,快意至极。

    大概估算自己脚力,最终崔流川在太阳落山之前,恰好赶到距离黄州城百里之外的一座小镇,期间数次离开大道,不过一两刻钟光景,便再次返回。

    在进入小镇之前,崔流川停下脚步,转头回望,只是一瞥,便走进镇中,来到镇中唯一一家客栈,要了一间房,吃过晚饭后,回到屋中,盘腿坐在床榻上,闭目养神,未曾去想那最耗心神人性善恶,而是思索为何不是李莫申,而是自己。

    离开茂山背上之后,似乎被人盯梢了,所以数次离开大道,就是为了验证自己的猜测,不出所料。

    而且崔流川有七八分把握确定,那位负责人心人性堪定的苍耳,仍是幕后主使。

    还阴魂不散了?

    当下所面临的难题,是按兵不动,还是再策划一出反杀?

    只是没有了白衣小童,如何能将那位说好听是‘君子不立危墙之下’,说难听点就是贪生怕死的苍耳,给成功引诱出来?他可没那份能够影响心境的能耐。

    按兵不动?更不可取。

    如今孤身一人,没有能作为定心丸的白衣小童压胜,可能什么时候被人背后捅了刀子,都不知道。

    崔流川蓦然睁开双眸,双手将头发胡乱抓一通,顺势倒在床榻上,面色悲苦。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算是领教到了。

    如此说来,倒有些想念那些一心练拳、练剑、读《小夫子》的日子,哪怕时时刻刻都遭受莫大苦楚,也能心无旁骛地遭罪或者自己找罪受。

    只是人生到底是不能事事如意的,总会有这样那样的烦恼忧愁。

    崔流川哀叹一声,重新盘腿做起,思忖片刻,大致想出几个可行的应对策略,再在脑海中一一对比、排除,最终敲定了那个当下最妥当也相对而言不那么难以施行的策略。几次深呼吸后,开始让自身气机缓缓流转,以滴水石穿的笨拙方法,攀登那几座高大关隘。

    上三品武夫致力于打通人体窍穴,开辟用以存储真气的府邸,人体小天地中每多出一座府邸,自然便能会强上一分,直到三百六十正穴全部开辟出一座座气象不俗的府邸,便是世俗眼中的武道巅峰,即九品大宗师巅峰境界。

    那一座座府邸是只能遮风挡雨的寒酸茅屋,还是雕栏玉砌的豪奢宅院,所能存储真气的多少、对于武夫立身根本体魄熬炼的凝实程度,便是云泥之别。

    在人体小天地内开辟府邸的顺序,以及如何打造每座府邸的规模大小气象高低,避免出现喧宾夺主的情况,又是一门高深学问。

    所以不管是求长生大道的修行人,还是试图以武入道的武夫之流,不论天资好坏,都逃不过以水滴石穿的水磨功夫,将自身大道、武道磨砺得珠圆玉润,为日后大道登顶铺平道路。

    急功近利,山上山下,都很忌讳。不是没有天之骄子将一手好牌打得稀烂,不胜枚举,以前有,现在有,将来也必然会有。

    如今崔流川的武道底子,已经打到足够好,而且他的性子,并不是那种因为取得一点成就就沾沾自喜的毛躁性子。

    所以他很愿意静下心来,去做那些看似无用的‘小’事。

    等到夜深人静的时候,崔流川缓缓睁开双眼,轻手轻脚翻窗而出,在小镇错落有致的屋顶上腾挪跳跃,很快就来到小镇外一座荒废的武庙前,站定后,试探性问道:“咱们谈谈?”

    没有得到答复。

    崔流川笑道:“不用这样吧,好歹也是老熟人了。”

    依旧寂寥无声。

    崔流川无奈道:“再这样就没意思了!”

    还是没有得到答复!

    崔流川无奈叹息,看来自己这是抛媚眼给瞎子看了,无奈转身离去。

    在崔流川离开很久之后,从破败武庙里边缓缓走出一个人影,正是苍耳!

    他面色沉重,倒不是说因为崔流川发现他的踪迹而忧心忡忡,而是因为,他越来越看不懂了。

    原先只是接到他所效命的家族命令,对那位名为崔流川的少年进行心性堪定,判断能否为我所用,以及一步步做局,最好能让两人心生嫌隙,最终让李莫申顺其自然地‘客死他乡’。

    所以最开始的时候,负责崔流川人心堪定的苍耳,才会写下一语双关的‘难堪大用’四字,既是对崔流川的贬低,又是肯定。

    至少在‘为我所用’一事上,如何劳心劳力,都无法将那小小的嫌隙,变作可能悍然杀人的死仇。为了验证心中猜想,苍耳又在壶口镇那边设计了一场没有丝毫谋略可言的伏杀。

    其实在壶口镇自己好似鬼迷心窍,出现在那座宅邸,最后被摆了一道的时候,就已经感觉到异样。

    在那之后,视线从故布疑阵的李莫申转到这位名为崔流川的少年身上,便是彻底的图穷匕见了。

    而且之前他们三番两次从自己眼皮子底下消失,再出现,得到的命令,却只是在原地等待就好。

    苍耳自认为自己所效命的柳家,确实势大,却也只是世俗中的一方豪阀,否则想要对付李莫申,何须如此大费周章?而且没有道理去跟一位少年武夫过不去,更没有出现那么多的诡异状况,仍气定神闲的理由,自然,也不会有‘未卜先知’的能耐,可以笃定失去他

    们踪迹一段时间后,只要在原地守株待兔,仍会重新出现在视野中。

    那么就只能有一个可能,如今他所效命的大赵京城柳家,只是一个提线木偶,幕后主使,另有其人。

    如今的苍耳,甚至都不晓得,对于这位少年,真正的目的到底是什么。他所要做的,就只是简简单单对少年进行心性堪定,以及每次‘消失’再‘现身’之后,心境的变化,事无巨细。

    知道得越少,距离真相越远,苍耳反而觉得更加惴惴不安。

    似乎自己在这盘棋局中,就只是一个随手可丢弃的棋子,下一步会怎么走,会如何走,根本没有半点轨迹可寻,似乎只要下一枚棋子尘埃落定,他便会惨淡出局。

    这种脱离掌控的感觉,不好,很不好。

    武庙破烂屋顶上,突然传来轻微摩擦声,苍耳下意识抬头望去,顿时闪电向远处掠去,直到距离武庙十丈,才停下身形,脸色阴沉地望向那位去而复返的少年。

    崔流川一个跳跃从武庙破烂屋顶上一跃而下,有些无奈,好歹也是位六品武夫,就真怕死到了这种程度?

    崔流川站在原地,问道:“现在可以谈一谈了吧?”

    苍耳沉声问道:“咱们之间,似乎是死仇,应该没那个坐下来心平气和说话的可能吧?如果是要我跟你光明正大决一死战,奉劝你不要有这种可笑的想法,省了那口唾沫!”

    崔流川笑容意味深长道:“就这么怕死?”

    苍耳微微一笑,不置可否。

    对此崔流川没有感觉到意外,真正因为一两句言语不对劲就视为生平大敌除之而后快的,有,但是少。

    况且他这种拙劣到只要不是傻子都能一眼瞧出来的激将法,上当的,当然有,但那是在胸有成竹的前提下,而根据白衣小童的说法,这个叫做苍耳的家伙,是个不允许有偶然出现的谨慎性子。

    否则很可能是一位九境修士的白衣小童,对苍耳的心境做手脚,也只是让他出现在张巨天家的祖宅。虽说可能有白衣小童的故意为之,但仍是管中窥豹,可见一斑。

    让这么个家伙惦记上,实在是憋屈得不行。

    崔流川怒道:“你到底想干什么?吊在我屁股后头,闻屁好玩儿啊!”

    苍耳仍是以微微一笑,予以回应。

    苍耳突然说道:“想怎么谈?”

    崔流川愣神片刻,讶异道:“不是说没得谈?”

    苍耳无所谓道:“突然觉得还是可以谈一谈的!”

    苍耳继续说道:“有一点,你大可以放心,我不是为你性命来的,至少目前不是,而且在某些时候,还会暗中帮你解决一些小事。所以即便运气好,将我打杀了,也没用,因为接下来,还会有另外一个‘我’,信不信由你。”

    崔流川眼神无奈!

    苍耳轻轻抬手,示意崔流川可以言语了。

    崔流川悲苦道:“谈完了!”

    这次轮到苍耳微微一怔。

    还谈个锤子谈,原本崔流川苦思冥想打好了一肚子腹稿,试图以自己的‘开诚布公’,来换取一些可真可假的言语,结果还没来得及说,就给那家伙把话全给说完了,而且极其开门见山,根本不需要他事后去揣摩。

    转身就走。

    苍耳忍不住出声问道:“真谈完了?”

    崔流川像是跟自己脖子有仇似的,重重点头,大有不把下巴戳进胸膛不罢休的架势。

    苍耳哑然失笑。

    回到客栈后,崔流川重重关住门窗,示意外边那个盯梢的家伙,自己老老实实在屋子里,没瞎跑。

    收敛起心中郁闷,崔流川开始认真思索起来。

    苍耳那番言语,真假难辨。

    之前那两位焗脸死囚,以及在壶口镇外那场突如其来的伏杀,即便只是试探,仍抱着能够成功杀死李莫申的想法。

    但是后来刀锋一转,似乎先前的种种,又成了故布疑阵,真正的目标,只是他,而非李莫申。

    崔流川设想了几种可能,仍是百思不得其解。

    能够从苍耳口中得到那番言语,已经不能奢望再多,至于之后该怎样斡旋,就只能看他自己了。

    晃了晃脑袋,崔流川出那册从过年后就再没读过的《小夫子》,缓缓读了起来,只是读得如何慢,如何字斟句酌,都读不出之前在张巨天祖宅中的感觉。

    崔流川苦笑不已,合上书籍,脱掉靴子,坐在床榻上,真气火龙在各大气府窍穴游走,默默以山岳式气府窍穴运停之法让真气在体内游走,反反复复。

    二月二,龙抬头。

    按照家乡习俗,应该‘理发去旧’,祈求一年风调雨顺鸿运当头,以及驱除害虫,又有‘二月二,照房梁,蝎子蜈蚣无处藏’的民间谚语。

    崔流川起了个大早,在小镇一位剃头匠的铺子里,理发去旧后,挎着行囊背着剑,出了小镇。

    然后一头扎进一条蜿蜒小路,步履如飞,风驰电掣,期间不断来回穿梭,眼花缭乱,十数里之后,才重新回到那条通往青硯山方向的小路,缓慢而行。

    半个时辰后,再次钻进道路旁的密林中,宛若猿猴翻转腾挪,直到穿林而出,便席地而坐,吃过干粮后,再次起身,乐此不疲。

    只是两个时辰后,在看到那个家伙仍远远吊在身后,悠哉悠哉,这会儿居然还骑着马,伸手一招,一只掠空隼便停

    留在肩头。

    然后居然笑眯眯向他招手打招呼。

    崔流川哀叹一声,果真是逃不出手掌心,只得老老实实走路,没那个闹腾的心思了。

    ——

    黄州城声势浩大的历经半月有余的肃清,终于在二月二这一天,落下帷幕。

    在明月楼修士的从旁协助下,几乎没有遇到过能够称之为‘麻烦’的事情,势如破竹。共计十家十二族,能够得着皇帝陛下口中‘头颅’资格的,便有四百余颗,而且颗颗有据可查,确凿无疑。

    微服私访的皇帝陛下早已经回京,只留下武秘书郎苏契坐镇已定的大局。

    对于那位拥有六品武夫体魄,在这半月中殚精竭虑如今仍是形容憔悴双颧凹陷的年轻人的心性手段,苏契也不得不捏着鼻子竖起大拇指。

    一人,就能抵得上能够被委以重任的十余大赵耗费巨大所培养的谍子死士,而且有过之而无不及。

    一想到这里,更在心底里为慧眼识珠的陛下竖起大拇指。

    若是按照自己的行事风格,恐怕当时一脚踩碎的,就不单单是那条密道,还有萧?的脑袋。

    柴毁骨立眼眸却焕发异样神采的萧?看着一摞摞整理规整好、被一一搬出州牧府大门,最终会由明月楼修士负责押送至京城的档案,萧?望向那位魁梧男子,笑道:“苏将军,剩下的那些漏网之鱼,是先按兵不动,籍此或许还能钓出一两条大鱼,还是就此收网?”

    苏契却是撇开话题问道:“你那个族妹,就是姚桐兴的小妾,该如何处置?”

    年轻人笑容阴森笑道:“既然是连坐的诛九族之罪,自然是一并斩首,以儆效尤。下官断然不会做那徇私枉法的事情,更不会求情。”

    苏契气笑道:“萧?,以后少在老子面前瞎晃悠,否则老子怕控制不住自己,一拳给你打回娘胎去。”

    年轻人笑道:“下官谨记!”

    苏契沉声道:“就此收网,接下来的事情,也都与你萧?无关。”

    萧?有些犹豫不决,刚想说话,却被苏契抬手打断,冷笑道:“是不是觉得自己能耐大了,就有胆子问东问西?”

    萧?惶恐道:“下官不敢!”

    苏契嗤笑道:“也撒泡尿照照自己是个什么德行,本事不大,胆子不小。”

    年轻人战战兢兢,眼神晦暗。

    魁梧男子转身离去,似乎觉得再多看一眼年轻人,都会忍不住宰了他。

    陛下离开前,要他问萧?一个问题,看似平常,实则杀机重重。

    被他当作棋子的萧云笙,该如何处置。

    萧?的回答,不能说坏,但也不能说好。

    至少保住了一条命,也仅仅是保住了一条命,再多一点好处,都没为自己争到。

    在魁梧男子离开后,萧?只觉得口干舌燥,汗流浃背,方才,苏契是真有打杀自己的打算。

    回到屋中,萧?瘫坐在椅子上,身心俱疲,那个极其重要的关节,很快就想明白,只是木已成舟,再画蛇添足,都于事无补,甚至于变成大祸临头,都不是不可能。

    而且他可以肯定,那位沙场武将出身的武秘书郎,是最希望也最愿意看到他大祸临头那个。

    道不同,不相为谋!

    柴毁骨立的年轻人闭上双眼,手指轻轻敲打面前案几,心中开始梳理这半月余让他感觉如鱼得水的殚精竭虑,却没有半点身心俱疲的感觉,更多的,是一种发自内心病态的快感。

    比起大赵历史上那些囊括整座王朝的大刀阔斧,似乎此次皇帝陛下,要做得更加彻底,影响之大之深远,难以想象,宛若一颗石子坠入一座风平浪静的湖面,涟漪一圈圈散开,接下来肯定是朝野震动的哗然结果。

    与太祖皇帝杀到举朝无官的血腥历史相比,似乎只是小打小闹,其实是不能一概而论的。

    两百余年的国祚江山,代代更迭,如今的朝堂,其中的盘根错节利益交错,远不是太祖皇帝在位时能够比拟的。

    那个时候,大赵是常家的大赵,如何清扫屋子,是主人家说了算。如今的大赵,仍是常家的大赵,却多了一堆指手画脚的长舌妇,处处掣肘。

    难度之大,不啻于将整座宅子推翻重建。

    年轻手指停止敲击动作,缓缓睁开双眸,微微一笑。

    咱们皇帝陛下,是会成为那名留青史的明君,还是那遗臭万年的昏君?

    无所谓!

    只要在能够在那本书上,留下我萧?的名字,就好。

    年轻人重新闭上双眼,沉沉睡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