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洲剑行
字体: 16 + -

第七十四章 应如是 本始材朴

    黄州城隍温易庭只觉得面前这位身穿油腻腻道袍的老道,刺目不已,宛若一座高山大岳,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作为一州掌管阴间事宜的城隍爷,温易庭自然有资格知晓一些内幕的,但仍是有些意料之外。

    那位少年,竟是林冕弟子!

    这是让温易庭大为意外的一件事情。

    只是温易庭刚想说什么,却发现自己已经在茂山之下,喟叹一声,就此离去。

    笑容灿烂的吴青后脑勺莫名其妙就挨了林冕一巴掌,后者气笑道:“吴青,长能耐了啊!都到家门口了,就没进门的胆子?”

    吴青歉意摸着后脑勺,傻呵呵乐着。

    林冕轻叹一声,说道:“其实你跟徐小子,巴不得你们跟我撇清关系,这可不是闹着玩儿的,可徐小子不听话,硬要进门,你没有进门,还好一些,但也不算太好。最好现在就离开大赵,在尘埃落定之前,千万别再陷进来。”

    吴青洒然笑道:“我跟徐邱柏,不都是那种胆大包天的?”

    林冕瞪眼道:“直到方才有位十境武修,也是与你一般想法,结果呢?还不是死了?赶紧滚,滚得越远越好!”

    说着,竟撸起袖子,一副你不滚老子就揍到你滚的架势。

    吴青神色尴尬,摆手道:“别动手,有话好好说!”

    然后伸手指向崔流川,无奈道:“徐邱柏那家伙让我教这小子学剑来着,要是就这么灰溜溜回去了,林老头你也知道,徐邱柏那家伙下手,可没个轻重,我又打不过!”

    林冕气笑道:“摆明了就是要赖着我徒弟呗?”

    吴青认真点头!

    崔流川有种啼笑皆非的古怪感觉。

    林冕提起酒葫芦,轻抿了一口,有嗓音在吴青心湖响起,“是不是觉得我将流川当作一枚棋子,而且还是最后必然会成为弃子的棋子?”

    吴青轻轻点头,然后又摇头,同样以心声回答道:“之前确是如此,不过现在,倒不这么觉得了。”

    然后吴青试探性拍了一个马屁,“林老头学问高,谋划深远,原先瞧不出来,很正常!”

    心湖间的嗓音骤然而停,林冕缓缓道:“那么接下来的事情,就莫要再画蛇添足,否则很容易一着不慎满盘皆输。”

    至于后边那些言语,林冕终是觉得,现在说,还太早。

    吴青沉声道:“是!”

    然后吴青看向眼眶略红却笑容灿烂的崔流川,笑道:“走了!”

    崔流川也有些意外,疑惑道:“这就走了?”

    吴青轻轻点头。

    崔流川抱拳沉声道:“多谢前辈传剑之恩,有缘再会!”

    吴青无所谓摆摆手,瞬间拔地而起。

    老道林冕一手负后,一手拿酒葫芦,望着年轻剑修消失的地方,喝了一口,爽朗大笑道:“都说剑仙最潇洒,应如是!”

    崔流川试探性问道:“师父,咱们现在回庙里?”

    林冕缓缓摇头,“那边有点乱,暂时不能回去。”

    崔流川微微一怔。

    林冕悠悠道:“接下来,可以先去往幽州府城,估摸着这会儿李莫申他们也快到了,应该不会扑空。或者去北境那边的水华剑府,师父我跟齐知秋关系瓷实着呢,早打好招呼了,到了那儿报上名号,都不用提师父,就能被奉为座上宾,至于北境之外的北齐国,如果想去看一看,最好在成为七品武夫之后,再去。那里武运昌隆,江湖比起大赵,可要大得多。少年嘛,就应该仗剑走四方,不然多没劲?”

    崔流川神色虽有些黯然,却仍是笑道:“知道了,师父!”

    老道望向南边那方小天地,转过身,喝了口酒,笑问道:“一起下山?”

    崔流川重重点头。

    一老一少,并肩而行,沿着那条刚刚被开辟而出的蜿蜒小路,如同那探幽揽胜的爷孙二人,闲庭信步,缓缓下山而去。

    崔流川视线朝下,看着自己的脚步,一前一后,如此往复交错之后,就走出一段距离,鼓起勇气问道:“师父,你说,我是不是很没出息啊!”

    老道喝了口酒,笑容和蔼道:“怎么会?已经做得足够好了!”

    崔流川抬起头,神色惊喜,“真的?”

    老道笑着点头道:“当然!其实啊,不同的人,对待这个世道的态度,是不一样的,所以对待同一件事情,最终的结果,可能会大不相同。有些事情,可能放在别人身上,未必能做得比你更好,甚至会差很多。有些事情,事后回过头来,发现自己有很多错误,觉得自己其实能做到更好,没必要,因为在为师看来,对于你来说,做得已经足够好了!”

    老道轻晃酒葫芦,又喝了口酒,不紧不慢道:“说到底,人活一世,就是和自己较劲的过程,修行人,会再有一个跟老天爷较劲的过程。不管是和自己,还是和老天爷较劲,处处都会面临抉择,有的人,会顺着本心来,你说这样做,怎么想,便怎么做,到底对还是不对。”

    崔流川想了想,“应该是不太对的。”

    老道点头笑道:“这样的回答,很对。”

    “儒家学问中,有

    人性本善的说法,可是后来儒家的先生们,发现这个说法,似乎不太对,因为如果人性本善,为何会出现那么多的恶人恶事?后来,又出现了胆大包天的人性本恶学问脉络,可是这么说,又不对,因为这世间,有很多好人善人,有很多美好的东西。”

    “后来又出现了无所谓善恶的‘本始材朴’的自然之性,认为人的天性善恶,并非先天而生,而是后天所成,无善无恶,或者善恶皆有之。既有为恶的可能,也有为善的机会。”

    “那么话再说回来,既然善恶都有可能,顺着本心来,为善者,自然是很好的,会让这世道变得越来越好,但为恶者,就可能让这世道,越来越坏。所以执掌天下的儒释道三教,又为这个世界订立了规矩,规矩之内,可以顺心而为;规矩之外,就不能事事由着心来。”

    从心所欲不逾矩!

    “所以这个世道一直都在劝人向善,那些规矩,都在‘惩恶扬善’。”

    两人走得很慢,林冕说得更慢。

    林冕轻叹一声,喝了口酒,“本始材朴的学问脉络,似乎是最对的,很可惜,却不是为师的学问脉络。”

    崔流川眼神疑惑。

    林冕笑道:“学问当然是好学问,道理也是好道理,已经对到不能再对,却恰恰灯下黑,忽略了最重要的……人心人性!”

    喝了口酒,林冕笑问道:“明白没有?”

    崔流川想了想,“前边的善恶,听不太明白,但意思懂。只是师父说的‘人心人性’,听懂了,却不明白。”

    林冕满意地点头,然后叹息道:“师父学问的脉络根祇,在师父的家乡,这座天下十个洲中,疆域版图最小的玄洲,只是如今已经沉入海中,所以名为十洲,其实只有九个洲。那里曾经有一拨来自诸子百家的远古仙人,师父的学问脉络,便脱胎于那拨远古仙人。”

    崔流川认真问道:“师父的学问根祇脉络,到底是什么?”

    林冕笑着摇头,“玄洲那拨远古仙人的根祇,是在原有的本始材朴学问中,加入对人心人性的切割圈定,试图以此来解释为何‘三教教化苍生,订立了那么多规矩,做了那么多努力,似乎那个恶的根源,仍没有被彻底拔除’的原因。”

    崔流川眼观鼻鼻观心,试图去理解这个庞杂难解的学问根祇,只是脑袋一团浆糊,乱麻雪纺,如何都抓不住那个抽丝剥茧的‘线头’。

    崔流川问道:“师父,最终的结果如何?”

    没有得到答复!

    林冕沉思片刻,沉声道:“人性本有善恶!”

    崔流川神色一紧。

    林冕继而面容舒展,“有的人天生是好人,有的人,天生便是恶人。这个道理,其实是最没有道理的!”

    崔流川继续低头沉思,觉得师父说的,似乎并没有那么对。

    突然感觉肩膀被轻轻拍了两下。

    崔流川下意识望去,却发现身边空荡荡的。没了那个时不时提葫芦喝酒的身影。

    回过头来,崔流川蓦然而笑,原来不知不觉,已经从那条被师父一指开辟而出的蜿蜒小路,已经走到了尽头,再走一段距离,就能到那座如今已是愁云惨淡的白云观。

    原来走得再慢,路,还是能走完的!

    崔流川开始有意识加快步伐,跨过白云观后山那条山泉后,再往里走半里地,崔流川蹲下身,伸手刨地,将那只装有鬼胎的瓷瓶给挖了出来,放在胸口,轻轻拍打衣衫,转身下山。

    回到屋中后,看着这座一塌糊涂的屋子,崔流川满脸苦笑,盘腿坐在那里,开始闭目眼神,思绪如飞,试图找到那团乱麻的线头。

    再回想起这整个正月的经历,似乎别人都在高高兴兴过年,只有他在遭罪以及自己找罪受,屋中没了那只似乎是一把剑的白鸦,真有些不适应,没了时时刻刻无处不在的剑气冲刷,更不适应,没了吴青,似乎很适应。

    似乎明天就是二月。

    正月才刚收尾,二月就着急忙慌来了。

    崔流川睁开双眸,苦笑不已,怎么想着想着,就想岔了呢?

    重新闭上双眼,不知不觉中,少年沉沉睡去。

    再睁开眼睛,已经是第二日清晨。

    睡了怎么也有六七个时辰吧!

    在屋中走了一圈,崔流川打算今天就离开,北上前往幽州府城,正好是个好天气。

    在离去前,崔流川在那条山泉旁,好好洗漱了一番,总算不像之前那般蓬头垢面,人模人样。

    崔流川走出院落,才意识到今天为何没有饭菜,再一想,原来这些日子他都是让吴青伺候来着,都是白云观中某位小道童将饭菜放在后山下,再由吴青取来。

    只是崔流川走下后山,却并没有发现那只食盒,再加上昨日在山巅能清晰看到白云观远不如之前那般光华大绽,就觉得很不对劲。

    一进观,崔流川就意识到除事情了,前半个月他每日往返黄州城与白云观,都会有观中道士主动与他打招呼,今日却是个个眉头紧锁步履匆匆。

    最为关键的一点,是原先络绎不绝的香客,今日竟是一个都没有。

    一经询问,才知

    晓原来是观中某些实权人物,犯了杀头的大罪,已经被官府拿走,而且在黄州城那边,已经张贴出榜,细数罪状,确凿无疑。白云观因此受到牵连,封山三年。

    至于所犯何罪,没有明说,崔流川自然不会去问,说到底,终归还是家丑不可外扬。

    只是崔流川提出想要见一见观主,商量赔偿事宜的时候,却被告知观主因为此事,一病不起,如今闭门谢客。

    崔流川只得下山,果真看到了封山禁令,回过头远远眺望那座横生变故的白云观,只觉得世事无常,打定主意日后返回清河县的时候,一定再来一趟白云观,现在,就不给人添堵了。

    好心是一回事,人家领不领情,就是另一回事了。

    崔流川刚向黄州城方向抬起步,脚下就传来嚷嚷声,“小仙师,黄州城去不得呀!”

    原来是昨日那位土地公,一个蹦跳从眼前地面蹿出来,双臂张开,挡住崔流川去路。

    崔流川抱拳躬身,笑问道:“前辈,小子敢问,为何黄州城去不得?”

    那位矮小土地公明显愣了一下,然后笑容可掬,顿时觉着这小子顺眼了许多。

    这茂山土地虽然品秩不高,却也是货真价实受过朝廷敕封,面对一位年轻剑仙,自然是如何卑躬屈膝都不为过,这些经历,以后可是能够当作吹嘘资本的,肯定给那些同僚羡慕到不行。但面对一位小小只有把子蛮气力的六品武夫,能称呼一声‘小仙师’,还是给那位年轻剑修面子,可不是他自己挣来的,若是对方当真,而且还是一副颐指气使的欠揍模样,身材矮小的土地爷,不介意给他点颜色瞧瞧,让他涨涨见识,这世道还是人外有人天外有天的。

    矮小老头儿眼珠子一转,便将原先准备好的说辞,稍加修改,神色故作紧张道:“小仙师不晓得,这些天黄州城出了大乱子,好些个高门大户,都给抄了家,脑袋就跟冰雹似的,嗖嗖往下掉,全城戒严,进去容易,出来难,要是小仙师迈进城门,出来都不知道要等到啥时候,往少里说,都得两三个月。”

    其实矮小老头儿是打算从这愣头青少年身上找回昨日被丢下山的场子,早已打好腹稿,仍旧是阻拦少年回到黄州城,然后再以‘机缘’为由,将这少年骗到那座如今鬼气森森的青硯山,吃些苦头。

    按照他打听到的小道消息,似乎那位高高在上的城隍爷温老爷,打算送一场福缘给这位少年。他昨天跑断腿给城隍爷通风报信,结果连一句口头嘉奖都没有,那少年凭什么就能平白无故让那位城隍爷青眼相加,主动送出一场福缘?

    所以心情很糟糕的矮小土地公,将计就计,现身阻拦那少年进城,毕竟那只是打探来的小道消息,是真是假,都难说,而且黄州城如今进去容易出来难,也是事实。

    至于‘法外开恩’没有将青硯山的‘福缘’给抖搂出去,自然是出于慎重考虑,提防给人留下把柄。

    崔流川点点头,思量片刻后,致谢道:“劳烦前辈费心了,不然小子肯定要走不少冤枉路。”

    崔流川跟矮小老头告别后,洒然离去,貌似连那些言语真假,都不曾怀疑过。

    等到背剑少年渐行渐远,最终消失在视野中后,那位矮小老头儿便压抑不住心中的幸灾乐祸,从原先的神色沉稳,变作顽劣稚童般的嬉皮笑脸,开始在地面上打滚,“两句小仙师,就给唬的一愣一愣的,要是再多两句,说是他失散多年的亲爷爷估计他都信。哎呦不行了,笑得肚子疼……”

    在地面上滚来滚去的矮小老头儿突然停了下来,给吓得魂儿都差点没了。刚要起身说些好听言语找补找补,就给人一脚踹得腾空飞起,划出一个巨大弧线,扑通一声坠入地面。

    五短身材的城隍爷轻叹一声,视线在那条已经看不到少年身形的路上停留片刻。

    罢了罢了!

    既然那少年意料之外没有前往黄州城,只能说是没那个福分,去享受陛下为他准备的那场福缘。

    世事无常,难以逆料。

    温易庭收回视线,转身望向那座下沉山根水运却更加凝实的茂山,更加觉得真是世事无常,祸福相依。

    变相抢夺茂山山神的香火,导致那位香火惨淡的山神铤而走险,最终被打碎金身。

    偏偏又道心崩碎,如今境界一跌再跌,不说大道无望,便是保住性命,都难。倒不如舍了那副臭皮囊,正好茂山山神的空缺,可以补上了。

    面相丑陋的黄州城隍化作一抹金光,落入白云观中。

    矮小老头儿露出半个脑袋,探头探脑,发现确实没了顶头上司的身影,长舒一口气。

    只是刚呼出那口气,就又变得愁眉苦脸起来,忧心忡忡,接下来肯定是要小鞋穿得腿抽筋喽!

    矮小老头儿钻回自家府邸,打定主意,接下来一段时间不出门,出门也要看黄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