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洲剑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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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九章 府中事 头颅三百

    黄州城百姓对于昨夜那场有刀剑锵锵炸雷滚滚的天地异相,都津津乐道,大街小巷都在谈论此事。

    一些个有眼光远见的说书先生,连夜编撰成书,在茶楼口若悬河,各不相同又各有千秋。

    这件事情便被黄州城的说书先生们的推波助澜下,形成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的空前热潮,在市井坊间传出各种光怪陆离的神鬼故事,各大茶楼座无虚席,一时间竟出现‘黄州茶贵’的奇怪现象。

    于是一位膏梁纨绔子弟惨死家中的人命惨案就没掀起多大波澜。

    那位纨绔子弟死得有些不明不白,就是毫无预兆地口吐鲜血,带着大块破碎内脏,就像是被一位武道宗师轻飘飘一拳打在胸膛上,皮肉无碍,其实五脏六腑已经被震得四分五裂。

    这是惹上不该惹的仇家了,被人下黑手。

    只是还没来得及搬出身后靠山彻查此事,便传来身后靠山因为贪赃枉法被打入大牢的晴天霹雳。

    都来不及为那位死得憋屈的二公子悲恸,意识到黄州城可能要变天的萧家便赶紧派人秘密前往那座如今已经是漩涡中心的州牧府邸去找那位贵人商量对策。

    州牧府邸戒备森严,门外守卫已经换成某位军中大佬的亲卫军。那位前来商量对策的年轻人这才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

    那位作为家中除父亲以外知道最多家族内幕的年轻人,此时身穿州牧府仆役服侍,乘坐马车来到州牧府邸后边一座不起眼的小宅邸中,进到屋中后,食指弯曲,轻轻敲击墙壁某处,三轻一重再两轻,严丝合缝的地面微微震动,出现一条密道。

    在年轻人独自走入密道后,密道入口随之关闭。

    密道出口处,有一位神色焦急的婢女早已在那里等待,见到年轻人后,急切道:“大公子。”

    年轻人面不改色问道:“竹叶,到底怎么回事?”

    名为竹叶的婢女都快急哭了,“奴婢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就是今天突然来了一帮官兵,把老爷给抓走了,还不许府里的人随便出入。”

    年轻人想了想,说道:“竹叶,你将小姐叫进来,守在屋中,若要有人进小姐闺房,千万拦住。”

    竹叶唯唯诺诺点头,转身离开。

    不多时,一位身披狐裘身段婀娜的妙龄女子步履急切走入密道。

    年轻人直接开门见山道:“是先前那位州牧大人所说从京城来的贵人所为?”

    元宵灯会那天,年轻人之所以出现在闹市街头的原因,便是因为从州牧姚桐兴那里得知有皇族贵人莅临黄州,否则之前萧町的劣迹斑斑,他都不曾过问,偏偏这一次便管了。

    女子点头道:“是!”

    年轻人再问道:“可有铁证?”

    女子苦笑道:“有。”

    面对这位表面温和实则城府极深的族兄,只有族中少数几人,才知晓这位大公子的真实面目。

    这位一手将家族带到黄州富贵顶点的女子,从未有过半点忤逆的想法,甚至连顶撞的念头都不曾有过。不论是他从中运作,将她送入这座华贵鸟笼,还是无视女子清誉,修建这条大不敬的密道,她都不敢有过半分拂逆。

    年轻人习惯性的手指敲击袖口,似乎是性子深沉之人的通病,片刻后,说道:“萧町死了!”

    女子伸手捂嘴,眼眸中水雾弥漫,萧町虽说不学无术,但对于她这个族妹,其实宠溺得很。

    年轻人语气淡然道:“似乎是被人早早就打碎了五脏六腑,同时又以一股精气神支撑,后来那股精气神消散,便干脆利落地死了,是山上修士所为。不过他应该庆幸,好歹多活了一天。”

    女子娇躯微微颤抖。

    年轻人冷冷道:“现在你不应该担心那个死人,应该担心一下你自己,必要时,可以去那位贵人面前念叨念叨姚桐兴那些勾当。若那位贵人是个喜好女色的,不妨自荐枕席,运气好了,或许又能攀上另外一个高枝,若是运气不好,就做好沦为官妓的准备,不过你应该庆幸萧町死了,否则哪天萧町爬上你的床,兄妹荒唐!”

    女子踉跄倒退,只觉得呼吸沉重,胸脯剧烈起伏,歇斯底里道:“你还算是人吗?你以为老爷倒了,萧家能置身事外?”

    年轻人冷笑道:“你以为呢?萧云笙,你是不是觉得自己有能力扳倒萧家,不过是动动嘴的事情?不妨告诉你,大赵律法,是要罪证的,很不凑巧,能扳倒我萧家的罪证,如今一项都没有,任你说破天,都不过是徒劳!”

    狐裘女子没来由觉得后背阴冷,心如死灰。

    对萧家崛起功莫大焉的萧云笙,已经沦为一枚可有可无的弃子,而那位让她身不由己的族兄,如今甚至都懒得装模作样,彻底断了她那仅剩的一点希望。

    年轻人猛然抬头望向密道顶,有阵阵灰尘落下。

    一声轰然巨响,地面随之左右摇晃起来,密道顶部轰然塌陷。

    年轻人眯起双眼,望向头顶洞口外那位魁梧男子。

    魁梧男子咧嘴笑道:“陛下,这小子实在恶心人,要不然末将再赏他一拳,省得出去脏了陛下眼睛。”

    远处传来威严嗓音,“要活的!”

    魁梧男子摩拳擦掌,狞笑道:“得令!”

    年轻人瞳孔猛地一缩,当机立断,身影一闪而逝。

    魁

    梧男子高高越起,一拳向着地面某处轰去,“滚出来!”

    刚猛罡气倾泻而出,那处地面随之凹陷出一个巨大的坑洞,四周烟尘弥漫。

    身受重伤的年轻在坑道中间五体投地,高声道:“草民萧?,叩见圣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正欲再递出一拳,将其打成残废的魁梧男子撇撇嘴,却也收起一身刚猛拳意,站在那里,仍不死心道:“陛下,这家伙一肚子坏水,要不陛下先稍等片刻,容末将先费点力气,只留他一张嘴说话?”

    迈步前来的中年男子笑问道:“难道说苏将军没把握保证寡人安危?”

    魁梧男人爽朗大笑道:“不是末将吹牛,这种货色,再来十个,有末将在,都伤不了陛下半根汗毛。只是觉得裤裆里有鸟的,都做不出这种事来,单纯看他不顺眼,出出气罢了。”

    对于这位口无遮拦的武将,中年男子从来没计较过。

    还能指望一位在边境沙场待了十多年的将军嘴里能蹦出酸文来?况且是在投身军伍前本就是青皮无赖的苏契?

    嘴角有血迹的黄州城萧家大少爷萧?额头紧贴地面,十指插入地面,汗水已将后背衣衫浸透。

    中年男子走到坑洞边缘,问道:“是不是没有想到,姚桐兴口中的‘贵人’,是朕?”

    萧?头颅重重磕地,“草民有罪!所有罪状,都是草民一人所为,恳请圣上放过萧家族人,他们什么都不知道!”

    中年男子笑道:“是不是觉得朕其实是个能玩弄于股掌之间的蠢货,臣子说什么,朕便信什么?死到临头,只要表现出慷慨赴死、以一人之死保全家族的态度,朕便会动爱才的恻隐之心,免你一死。你知不知道,这些伎俩,有多少人用过,朕又见过多少?”

    魁梧男子咧嘴一笑,就是佩服陛下这点!

    五体投地跪在皇帝陛下面前的年轻人紧咬牙关,浑身颤抖。

    中年男子语气淡然道:“大赵律法,判定是否有罪,仍是要确认人证物证,即便是朕,也不能凭个人喜好,无视律法,扣出一顶莫须有罪名的帽子。”

    萧?心中一喜,一步步爬到黄州土皇帝位置的姚桐兴,那些个蝇营狗苟,只要朝廷想查,便能水落石出。但他却是步步为营谨小慎微,不说萧家其他人,可他如今却是萧家最‘清白’之人。

    只要能保全自己性命,将整个萧家拱手送上,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至于暗中运作将萧云笙送入姚桐兴床帏之上,熟读大赵律法的萧?,可找不出任何一条能定他罪的律法,为族妹谋一场泼天富贵,何错之有?

    先前被吓破胆的萧?心中大定。

    世代经商的萧家,也就是这两年,在姚桐兴的扶持下,为他那便宜老丈人捞来一个不大不小的官职,才有资格在黄州政坛占据一席之地,只是仍是末等席位,毕竟姚桐兴本身就是萧家最大的靠山。但如今萧家本质上,仍只是一个商贾世家,相比贵为州牧的姚桐兴,更加容易在一些灰色地带行走,比如官场最忌讳的收受贿赂,萧家可以随便找个由头,找不出半点毛病的坦然受之。至于那些欺男霸女欺行霸市的恶劣行径,有,而且不少,但那些,与他这个‘正人君子’,是没有半点关系的。所以能拿到手的罪状,就更少了,至多是从族中推几个替死鬼。

    如今的大赵律法中,可是鲜有殃及九族的严苛法令。

    魁梧男子是个暴躁性子,忍不住开口道:“我的陛下呦,和他整这些弯弯绕干啥,直接让我一拳打死,末将解气,陛下省事,多好。”

    中年男子笑道:“苏将军,要沉得住气,朕的胃口,一个姚桐兴,一个萧家,是吃不饱的!”

    能爬到皇帝近臣位置的魁梧男子,自然不是表面上的那般粗狂百无禁忌,立即想明白皇帝话里的深意。

    只是这种大不敬的言语,哪怕平日里敢指着文臣鼻子骂娘的苏契,也没那个胆子说出口。

    中年男子心中有豪气,太祖皇帝能杀到举朝无官,朕为何不能?

    刚刚心定的萧?心底里没来由再次慌乱起来。

    中年男子常岭烜赞许道:“以一己之力操控整个萧家,而且还能将自己摘出去,反而成了最清白的那个,不得不说,手段很厉害。若是换成一个更大的格局,再加上那么一点点的运气,成为一方枭雄,对你来说,不是什么难事。”

    萧?眼神疑惑,他自认是没什么把柄留下,为何这位坐在王朝权利顶点的中年男子,还会有如此一说?

    中年男子继续说道:“很奇怪为何方才朕说朕都没有无视我大赵律法的权利,却又如此笃定你便是那出谋划策的幕后之人?”

    中年男子自问自答道:“其实很简单,铁证,有,而且多到能让你掉十次脑袋。但我大赵的人力财力,不应该浪费在这种事情上,所以那些铁证,只需要放在那里就好。”

    蓦然神色肃然语气威严的中年男子沉声道:“去年七月十八,有一女子自尽于萧府,而那女子,是我大赵一名阵亡将士的遗孀。”

    中年男子突然怒声道:“告诉朕,按照我大赵律法,该如何论罪!”

    萧?缓缓抬头,望向怒发冲冠的中年男子,艰难开口道:“与谋逆同罪,诛九族!”

    不论如何都想不到,竟然会栽在一个已经死了的纨

    绔弟弟手中。

    万念俱灰的萧?眼神恍惚,确实无需其他铁证,只一项,便能将整座萧家满门抄斩,萧町啊萧町,你还真是能耐,自己死了,还能拉着整个萧家陪葬。

    中年男子双手负后,也不去看已经彻底绝望的萧?,喃喃道:“我大赵将士的心,不能寒了!”

    说完这句话,中年男子便不再说话,只是眼神有些疲惫,似乎心神被什么东西牵动。

    萧?突然想明白其中症结所在。日理万机的皇帝陛下,会清闲到有这个无聊心思与自己废话?直接下旨灭萧家九族便可!

    而且先前言语中的意思,似乎自己那些自认为已经不用担心牵扯自身的事情,皇帝陛下麾下的谍报机构,有那个能耐查得一清二楚。

    联想到在民间流传关于太祖皇帝的可怕传闻,太祖皇帝曾经拿出过一幅画,所绘是某位朝中大臣的昨夜家宴,在座宾客神态动作惟妙惟肖,甚至每位宾客说过什么话,都事无巨细地记载下来随画一同送到太祖皇帝手中。

    由此可见,在王朝新立之时,无孔不入的谍报机构就已经渗透入这座王朝的每一处角落,在数十位皇帝的经营打造下,如今又会是何种可怕境地?

    但恰恰就不合理在这里。

    大赵律法,从来都不是一罪定死,其余罪行便不了了之。至于所谓的节省大赵的人力物力,更是无稽之谈。从这位皇帝登基以来,所颁布的一些条令,便可看出,是不遗余力的将所有罪状一一数清,最后数罪并罚。

    只是在黄州城这座小池塘游曳的萧?,任他如何机关算尽,都算不出江河湖海又是如何的惊涛骇浪。

    许久的沉默之后,中年男子望向依旧匍匐在地的年轻人,眼神中并无失望,“黄州的乌烟瘴气,不止是一个州牧姚桐兴,一个小小的萧家,就能左右的。朕要的也远远不止是姚桐兴以及萧家的几百颗人头,你若是能奉上另外的一百颗人头,朕便免你死罪,两百,朕再送你一把椅子。”

    年轻人慢慢跪直身子,朗声道:“微臣为圣上奉上头颅三百!”

    中年男子轻轻挥挥手,萧?三叩之后,毫无阻塞地从州牧府大门离开,潇洒放荡。

    有些坏人是很聪明的,而且很勤奋,否则一个世家公子,哪里能将一个底蕴单薄的末流士族,推上与黄州权贵中心的州牧府只差一点便同气连枝的地步,又如何能忍受得了熬炼体魄的痛苦,用尽心机,爬到七品小宗师的位置上?

    中年男子轻声问道:“苏契,这萧?的武道根基如何?”

    魁梧男子咧嘴笑道:“硬生生拔上去的七品武夫,底子跟纸糊的差不多,但好歹也是货真价实的七品小宗师境界,而且在这个境界上停留了五六年,再差也差不到哪里去。不过跟末将比嘛,就不够看,一拳的事情!”

    魁梧男子的自吹自擂,似乎并没有引起中年男子的注意,问道:“我大赵武运,现在如何?”

    能接触到更多内幕,眼界颇高的魁梧男子坦然道:“不行,别说是跟北齐蛮子比,就是咱们大赵最大的藩属滇国,在武运上,都能盖过一头!”

    中年男子喟叹一声,一个周道载,感觉比整个狼子野心的北齐都难缠啊!

    有一壮硕身影出现在视野中。

    不等那面有大块胎记的女子说话,中年男子笑问道:“夫人,萧?所说,能信几分?”

    黄州州牧夫人应芙蓉面对一国之君,不似那山野妇人见到达官显贵时的战战兢兢,恭敬道:“回陛下,可信八分!”

    正是这位姚桐兴的原配夫人,列举一十七大罪,罪罪可杀头,将丈夫亲手送入大牢,不久以后,还会送上刑场。

    中年男子问道:“留下两分余地,是觉得萧?会阳奉阴违,还是觉得他有那个能奉上三百头颅的能力?”

    面有胎记的妇人回答道:“都不是!”

    中年男子饶有兴趣道:“哦?”

    妇人说道:“那两分余地,是赌萧?到底是不是那个货真价实的幕后推手。”

    中年男子哈哈大笑,“那就是十成把握喽?”

    妇人犹豫片刻,最终忍不住问道:“陛下为何不将民妇一并收押?姚桐兴的一十七大罪,都能祸及妻儿。”

    中年男子笑道:“夫人如此聪明的女子,朕可舍不得杀,与萧?一样,朕这里还有一把不怎么轻松的椅子,等着夫人来坐。萧?一定会坐,而且会抢着要坐,那么夫人,你坐不坐?”

    妇人笑道:“小女子生得丑陋不堪,如今更是对那男女之情没了盼头,能为陛下效力,自然愿意!”

    妇人行三跪九叩之礼,“民女应芙蓉,谢陛下恩典!”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