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洲剑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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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六章 父与子 身上痒痒

    刀光剑影过后,倒霉蛋儿少爷与他的恶奴扈从脑袋都搬家的俗套桥段,似乎并没有出现。

    李莫申有些失望,吴青可是生猛得一塌糊涂的山上剑修,剑客剑修,不都是快意恩仇潇洒不羁的吗?这时候,肯定是一剑上去将那粉头油面的家伙戳死。

    只是在当街跑马的萧町浑身发抖,确实要一声令下,然后走狗鹰犬就要将那小娘子五花大绑绑回萧家宅子,却大失所望地出现了变故,却直接被一位年轻人当街大声喝止,似乎是萧町的哥哥。那位名为萧然的年轻人做派比起没本事却狂刀没边儿的萧町来说,是云泥之别,甚至‘纡尊降贵’向吴青两人为那不成器的弟弟道歉,然后惊心动魄的当街强抢民女就哑火。

    当时李莫申就气得有些牙疼,吴青,你可是剑修唉,那么厉害的剑修,就这么忍了?反正搁我我忍不了!

    只是吴青确实忍了,连带那位让人调戏的高大女子,都是如出一辙的态度。

    郁闷的李莫申就只能与与明眸少年常婴一起坐在翘檐上嗑瓜子。

    明眸少年的口袋似乎与道家仙人的‘袖里乾坤’有异曲同工之妙,瓜子一把一把地往出掏,却不见底,这让李莫申不由得在心底里感叹,大赵皇室果然很有钱。

    真金白银多不多不晓得,但千奇百怪的山上玩意儿,是真多。

    崔流川眼神呆滞地看着抓着瓜子向他招手的少年,然后摇头婉拒。

    似乎两人在翘檐上就着瓜子喝饱了凉风,齐齐起身拍手,如秋叶飘零缓缓落向地面。明眸少年笑着打过招呼后,便独自离开。

    嗑得舌头酥麻的李莫申眼神哀怨道:“我的崔大少唉,您这是跑哪逍遥快活去了?”

    崔流川扬起手臂,笑道:“去买了些书。”

    李莫申也不多说,搂过崔流川肩膀,意味深长道:“知道刚才为啥我在房上嗑瓜子不?”

    崔流川试探性问道:“闲的?”

    李莫申摇头道:“就是骑肥鹤的吴青,今儿不知道从哪骗了个漂亮水灵姑娘,让本地一个士族纨绔给瞧见了。你也知道,纨绔嘛,肯定好色,不是我说吴青,他居然怂了,你说他这在你那儿都牛上天了,到这儿咋就成软蛋了?难道说山上仙人,也怕有钱有权的?”

    崔流川笑道:“你可能不知道,那个女子,是吴青的姐姐,今儿才来的,很厉害,反正我吃不消,吴青也吃不消,估摸着就是她的主意。”

    李莫申摸着下巴,却没想明白其中关节。山上修士当街杀一个在州城都算不上顶尖的士族纨绔,就像是权贵拿捏死一两个贱民,似乎没什么问题吧。

    三人继续在张灯结彩的街道上闲逛,一走起来,便不会冷了,原先在屋檐下冻得浑身哆嗦的丁玲,此时也精神抖擞。

    对于元宵灯会的重头戏猜灯谜,崔流川想破脑袋,也不过才猜出四五个,而且几乎都还是每年都会出现在各地灯会的经典灯谜,只是凑数而已。婢女丁玲的表现都此他强上不少,关于男女之情的灯谜,尤其拿手。倒是李莫申,走过一盏盏字迹平和的彩灯,只是兴趣来了,才愿意动动脑子,除却一些与本地风土人情相关的灯谜之外往往都能旗开得胜,侃侃而谈,甚至将一些灯谜的典故都一一道出,引得周围看客都纷纷竖起大拇指。

    待街道上行人慢慢稀少,元宵灯会已经临近尾声,三人来到一家摆在街角的元宵摊子,崔流川不由得一愣。

    吴青坐在元宵摊的小凳上,面前小桌上有一只将汤水都喝干净的小碗,满脸无奈。吴青旁边,高大女子正一手端着碗,用汤匙往口中送元宵,面前桌上一大摞碗。

    元宵摊老板是位满头银发精神头十足的老妪,面目慈祥。老妪的元宵摊在黄州城,也有些名声。

    广为人知的元宵,是将馅料沾水放在铺满糯米粉箕筐中不断摇晃,期间加水使馅料能粘起更多糯米粉,大小不一,大者如核桃,小者如黄豆。此法做出的元宵,往往不能做到如珍珠般珠圆玉润,而老妪的做法,更类似于南方更为盛行的汤圆,如同做饺子般和面,将馅料包进去,这样一来,元宵便更加圆润具有观赏性。而且老妪在和面时,加入一些果粉菜汁,这样一来,不但出炉的元宵有瓜果香气,色彩更如元宵节上的各色花灯,好看又好吃。

    加上价格又不高,三文钱便能买上一碗,深受当地百姓青睐,尤其是一些闺阁女子,对于那些五颜六色小巧可爱的小东西,更没有抗拒力,甚至一些拉不下脸面来街边小摊的高门大户,都会让仆人买来带回家中吃个新鲜。

    摊子上只有四张长条桌,却挤满近二十人,三人各要了一碗口味不同的元宵,与姐弟二人坐在同一张桌子上。

    长条木凳是三岁稚童都不用双脚悬空的高度,桌子也仅比寻常椅子略高,高大女子坐得很辛苦,不得不将木凳向后移开一段距离,才能勉强舒展双腿。

    刚一坐下,崔流川发现原本吵闹的摊子此时却是针落可闻的寂静,耳边只有汤匙轻碰碗壁的声音。

    吴青笑着解释道:“是我家里的规矩,食不言寝不语,习惯吃东西的时候周围安安静静的。”

    丁玲瞪大双眼,觉得也太神通广大了些。

    高大女子将最后一颗元宵拨入口中,“好了,所有口味都吃过一碗。”

    吴青试探性问道:“姐,你不撑得慌?”

    吴丹想了想,“好像有点儿。”

    吴青撇撇嘴,却没有多说什么。

    吃饱喝足的吴丹似乎心情不错,秋水长眸望向李莫申,“好浓的文运。”

    崔流川神色讶异,同样望向神色有些不自然的李莫申。

    李莫申干笑一声,难为情道:“姐姐说的哪里话,不是读

    书的料,哪来的劳什子文运。”

    吴丹只是轻轻摇头,似乎有些惋惜,起身伸了个风情万种的懒腰,笑眯眯望向崔流川,赞许道:“小弟弟,姐姐看你骨骼惊奇,肯定能吃苦。”

    崔流川只能陪笑,隐藏在笑容深处,还有苦涩。

    姐弟二人似乎也没多言语的兴趣,很快就告辞离去。

    冒着热气的元宵端上桌,吃过之后,街道上就是实实在在的四下无人了。

    在进屋前,周围没了耀眼的花灯,崔流川抬头望去,皓月当空,星河璀璨。

    ——

    明眸少年一路走,一路嘴上不闲地嗑瓜子,最后在黄州州牧府门前停步,轻轻晃动手掌,手上剩余的瓜子便消失不见。

    明眸少年常婴每次掏瓜子的动作,其实只是假象,他有一件父皇赐下能让佛四境修士都眼红的灵台方寸物,是一枚一直放在怀中的玉扳指,用来装瓜子。

    灵台方寸、芥子纳须弥、袖里乾坤的三教说法,归根结底,都相差不多,其实都是山上仙家所炼制的一种灵器,内里有大有小,大可装山岳,小的,不过方寸。

    只是用来装瓜子的败家子,终归还是很少的。

    明眸少年常婴为嫡长子,上头却有因当朝皇帝年轻时候的荒唐而诞生的两位庶出皇兄。

    自古有立长不立幼的说法,却更有立嫡不立庶的规矩,按理说,对于东宫太子之位,常婴是有资格争一争的。两位皇兄的生母,如今是一贵妃一贵嫔,常婴的生母,却是母仪天下的皇后,而且大半朝堂,都属于皇后身后的官僚集团。

    只是常婴却打定主意不要那张龙椅,拜入衔珠山门下,如今已经是一位雕琢境修士。

    按照共掌十洲的儒释道三教祖师爷所订立的规矩,儒五境之上的修士,不可继承大统,而且常婴的却拥有涅槃之资,所以最有希望的三皇子,偏偏成为了最不可能的那个。

    此事大白之时,应该就是朝堂震动之时,亏得现在诸多官僚都在为他常婴的帝王之路、他们的平步青云之路殚精竭虑鞠躬尽瘁。

    常婴正了正衣衫,大步迈进刺史府,由一位点头哈腰到让人厌恶的管事亲自领路,来到一座院中砌有莲花池的僻静院落。

    少年屈指轻扣房门,小声道:“父皇。”

    屋中传来似乎极其随意的嗓音,“进!”

    房中是一位衣着华贵的中年男子,若是凝神仔细观察,会发现这位中年男子气质随和,更像是一位商贾巨富,与常人想象中手握整座王朝权柄的九五之尊,是断然不同的。

    中年男子正提着一只墨竹编成的鸟笼,里边是一只棕榈凤头鹦鹉,不过毛色暗淡,似乎并没有精心饲养,倒像是山野稚童抓来随手罩在竹篾下,忘了喂食,病恹恹的。

    明眸少年也不避讳,凑到跟前,端详那只最受纨绔子弟钟情的棕榈凤头鹦鹉,“父皇,这鸟儿好像快饿死了,要不儿臣拿几颗瓜子给它垫垫?”

    中年男子望向少年的眼神中是不加掩饰的溺爱,在众多皇子中,皇帝陛下尤其宠爱三皇子常婴。

    倒不是说皇帝陛下喜嫡厌庶,实在是其他皇子一个个心机深沉得厉害,还没学会说话就学会了深宫高墙内勾心斗角尔虞我诈,一家人,却生分得吓人。

    虽说这是生在帝王天子家的无奈,谈不上厌恶,可终归是不讨喜的。

    泼天富贵、滔天权柄唾手可得,可那寻常百姓家的其乐融融、含饴弄孙,却难如登天,所以对于打小眼神清澈不带有权柄心机的常婴,就深受中年男子的喜爱。自从常婴决心走上修行之路,皇帝陛下对常婴的宠爱,便更不加掩饰,谁会为了一个注定与皇位无缘脑子进水的家伙暗地里做些无用功?

    此次突然决定的微服出巡,仍不忘带着常婴,便是很好的证明。

    真名常岭烜的皇帝陛下笑道:“不用,父皇只是想知道,这因为‘风雅’二字而价值千金的扁毛畜生,饿死挂在城头上,会有多少风流名士哭晕在城墙下?”

    对于时常有让人琢磨不透稀奇古怪点子的父皇,此时的常婴也哭笑不得,想了想,“儿臣觉得如果有十人,大概会哭死过去五个。”

    衣着华贵的中年男子将墨竹鸟笼随手搁在一边,“那剩下的呢?”

    常婴咧嘴笑道:“剩下的五个肯定撸袖子找人拼命呢。”

    中年男子爽朗大笑,伸手摸着下巴的胡茬,赞同道:“差不多!”

    然后皇帝陛下再看向那只只一天没喂食喂水就似乎马上断气的棕榈凤头鹦鹉,心中有些无奈,又重新提起鸟笼,“还是给父皇拿些瓜子来吧。”

    常婴哦了一声,手掌一番,手中便出现约摸七八颗瓜子。

    中年男子笑骂道:“没良心的小兔崽子,不管老爹啊!”

    明眸少年赶紧又掏出一大把瓜子,邀功似的捧起。

    中年男子随手捏起几颗扔进鸟笼,然后父子二人便如出一辙地斜靠案桌,一起嗑瓜子。

    ——

    黄州州牧姚桐兴心中又惊又惧,在床榻上辗转反侧夜不能寐,惹得睡在身侧的夫人骂骂咧咧。

    黄州城位于京城正西九百余里外,在大赵广袤的疆域版图上,称之为天子脚下都不为过。可偏偏这几百里的距离,他姚桐兴这辈子很可能都走不进那座帝国中心的朝堂,像他这种既无背景也无集团支持的,想要百尺竿头更进一步,难如登天。

    但这次圣上微服私访来到黄州,姚桐兴觉得这可能是平步青云步步高升的大好机会,但同样,也可能是万劫不复的开端。

    坐在州牧椅子上,屁股能有几个干净的?怕不是都糊满屎尿。这也是姚桐兴畏惧所在,为此,今夜他并未去年

    轻貌美身材好的小妾那里,反而来找这黄脸婆。

    只是这半年多都没开荤的死婆娘也没个好脸色,越想越来气,抬腿踹了一脚,没好气道:“告诉你那几个不成器的侄子,消停点。”

    身材肥硕的妇人被踹了一脚,也没转身,冷笑道:“消停点?哪敢啊!除了萧家,哪个敢不消停?现在黄州城谁不知道,一个末流萧家能有今天,不就是靠那个骚蹄子在床上给你灌迷魂汤?暗地里做了多少见不得人的下作勾当,心里没数?样样都能让你这忘恩负义的王八蛋掉脑袋!”

    姚桐兴猛然坐起身,指着妇人背影颤声道:“你……”

    妇人仍没转身,接下话茬,“怎么,怕老娘给你抖出去?把心放肚子里,老娘还有良心,不像你,良心都喂了狗!”

    妇人嗓音愈发深沉起来,到最后,几乎是咬牙切齿。

    姚桐兴大怒,起身穿衣摔门而去。

    壮硕妇人缓缓转过身,一张饱经风霜的脸上,有一块巴掌大的乌黑胎记,此时她神色黯然哀伤。

    依稀记得多年前,怀揣着经世济民宏愿的一甲进士姚桐兴初来黄州时的意气风发,却被残酷的现实泼了一瓢又一瓢的冷水,摸爬滚打数年,仍高不成低不就,郁郁不得志得很。

    像这种在殿试中大放异彩在官场处处碰鼻子最终泯然众人的,实在是太多,见怪不怪。

    后来在父亲的寿宴上,名为应芙蓉的她与名为姚桐兴的他有过一次短暂的邂逅。在那之后,姚桐兴便对她展开了猛烈攻势,明眼人都知道,姚桐兴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他看上的,绝对不是一片乌黑胎记遮挡大半张脸的应芙蓉。

    女子生得她这般相貌,生在帝王将相家又如何?上门提亲的踢破门槛又如何?还不是为了她身后的权柄?

    应芙蓉对于仪表堂堂的姚桐兴的殷勤献媚,心底不起丝毫波澜,可早已决定终生不嫁的她心肠在连绵不断的攻势下,哪怕明知是装的,还是软了。若他能装一辈子,那便不是装了。

    于是姚桐兴靠着当时在黄州贵为一流权贵的应家的鼎力支持下,步步高升,短短几年,便进入黄州决策中枢。

    对她,态度是极好的,夫妻二人相敬如宾,成为黄州一段美满佳话,到现在仍是佳话,却是早已臭不可闻的佳话。

    只是在父亲去世,应家一落千丈之后,姚桐兴便急不可耐地露出那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丑恶嘴脸,很干脆地将应家一脚踢开,连带这她这个让他恶心了十多年的原配妇人也一并放入冷宫。

    壮硕女子应芙蓉喃喃道:“姚郎……”

    姚桐兴鬼使神差地就走到了那座几乎日日流连的温柔乡门前,想了想,还是没迈进门槛,喟叹一声,转身离去。

    美妾的肚皮滑-嫩舒服是不假,却没朝廷中枢那一张张椅子坐得舒服。

    太祖皇帝经历过前朝的混乱不堪,深受贪官污吏荼毒之苦,可以说是被一步步逼上揭竿起义的造反之路,尤其痛恨贪官污吏。

    在位期间,先后发动过六次波及整座王朝官僚体系的肃贪,最骇人听闻的一次,杀到举国无官的荒唐境地。可偏偏贪官污吏如同蝗虫过境,杀完一批再来一批,源源不绝。

    海晏清平之后,后世皇帝懂得堵不如疏的道理,大力提高官员俸禄待遇,同时历经数代,将太祖皇帝所订立的诸如‘官吏贪赃满六十两者一律处死’的苛责律法废除。

    只是哪怕按照如今州牧的高官厚禄,州牧府中,仍有太多僭越的东西。比如说姚桐兴为那位美妾耗巨资打造的独栋小院,看似平常,实则内有乾坤,仅院中的白玉莲池,便能耗去他数年俸禄,更遑论屋中数之不尽的珍奇古玩摆设,将黄州州牧那把椅子搁那,一百年都坐不那些家当来。

    不过你有山人计我有过墙梯,在得知圣上微服私访时,便有一帮手脚麻利的仆役将屋中珍奇古玩藏入密室,同时将白玉莲池以泥灰整个抹了一遍,即便圣上是有备而来,仍不用太担心。

    ——

    婢女丁玲牵着那匹缺门牙枣红色老马,李莫申背着行囊,与崔流川郑重其事告别之后,缓缓出了城。

    正如吴青所说,一出城,便看到了在道路中间遥遥招手的白衣小童。

    白衣小童一路狂奔,兴高采烈喊道:“李王八,李王八……”

    一个飞扑,白衣小童双手搂在李莫申腰间,稚嫩小脚紧贴李莫申胸膛,“可想死我了。”

    李莫申觉得不对劲,这小犊子肯定没憋好屁,伸手抓起白衣小童脑袋,“找错人了吧!”

    白衣小童满脸委屈,泪水啪嗒啪嗒就掉了下来,双手松开,滑落在地面上,眼看就要哭鼻子,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拳打在李莫申命-根子上,转身就跑。

    李莫申面色如菜,疼得脸庞都扭曲,捂着裆部双腿一软,险些跪倒在地上,好久才缓过劲儿来,咬牙切齿道:“小犊子,老子不把你打死,老子跟你姓。”

    白衣小童在不远处背向李莫申,然后撅起屁股,重重拍打,“来啊来啊,打不死我你是我儿子!乖儿子,来,给爹来一下子,爹身上痒痒。”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