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洲剑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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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章 一岁除 白鸦黑鹤

    爆竹声中一岁除,春风送暖入屠苏!

    这些朗朗上口的诗句,虽说就是不认字的乡野村夫,也能念上几句,可正因为如此,才凸显出这些诗句的心意所至,比起那些故作高深艰涩实则狗屁不通的诗词,高了不止一两层境界。

    黄州城自然不是那些家有千两白银就敢称高门大户的小地方可比拟的,各大主路街道上皆由官府出资悬挂灯笼张贴春联,红红火火,各大店铺即便是在年三十这天关门歇业,但喜庆的红色仍不缺半点。

    从天黑开始,烟花爆竹声响便如山洪倾泻气势汹汹,未曾有过片刻停顿,将整座黄州城夜空照耀得亮如白昼,将整片星空都遮掩得严严实实。

    年夜饭是黄州地道的八大碗儿,光是丸子,便占去其中一半,剩余四碗,分别是杂烩、鸡、鱼以及一道肥而不腻的猪膘肉。

    巷子里有附近人家稚童嘻嘻哈哈玩闹的喜庆动静。

    年三十,除却一些职责所在容不得半点马虎的岗位,就是那日日夜夜盼着开张的梁上君子,过年也很少有开张的。

    吃过年夜饭,平日最忙碌的李莫申也没了苦读钻研的劲头,三人围坐在火炉旁,天南海北闲聊。

    平日里说话最少的丁玲似乎胆子也大了起来,讲讲小时候跟着老爹走街串巷耍杂耍的皮毛小事,崔流川讲一讲山村、破庙里的趣事,李莫申便讲一讲当初在幽州府作威作福的纨绔荒唐行径。

    不知不觉,夜已深,如洪水决堤的烟花爆竹声却没停歇过片刻,在某个时刻,又如千军万马从夜幕中呼啸而过,一步步将浩大声势推上顶峰。

    崔流川率先起身,拱手笑道:“过年好!”

    丁玲起身,双手叠放身前,施万福礼,“少爷,崔公子,过年好!”

    李莫申最后起身,同样拱手笑道:“过年好!”

    千家万户,都是如此。

    崔流川走到屋外,夜幕已变成如梦如幻的缤纷色彩,周围宅子也有硝烟升腾而起,他拿出那两挂鞭炮,面带笑意,燃着引线后,扔到院子里,噼里啪啦!

    ——

    清水县南边平安镇外的山村中,此时已是人去楼空。

    听说在入冬之后,有某位钱多得没地儿花的老爷看上这片鸟不拉屎的破地方,说是要依山修建一座豪奢宅邸,自然山村里这些升斗小民就不能再继续在这里碍眼。

    不过那位从未露面的有钱老爷似乎是拿花钱当解闷儿,在几十里外大兴土木,按照山村所拥有的户籍数量,竟重新建起一个村落,而且对于答应搬迁至新村的山村居民按照人头补偿一笔可观的银子,除此之外,还许诺为山村居民解决日后生计,在新村不远处又建了一座酒庄,只要愿意,山村居民都可以到里边去做工,而且工钱可观。

    那位有钱老爷脑袋是不是让门给挤过不清楚,但这天大的馅饼,几乎将山村居民挨个儿砸得晕晕乎乎,夜里睡觉都能笑醒。所以山村居民在短短几日内,就丝毫不拖泥带水地搬离山村旧址。至于那些贪得无厌想坐地起价以及想从中大捞一笔的平安镇有头有脸的人物,则是在县衙不远百里派遣官兵镇场子之后,就再没了半点苗头,夹起尾巴老老实实做人。

    民不与官斗,这是这世道上最结实的道理。

    只是那位住在山腰破庙多年的老道士,就没这个天大的福分喽。

    这让许多山村居民可幸灾乐祸了好久。

    有些人,就是如此,不管是萍水相逢还是点头之交,只要看到觉得过得比自己好的人倒霉,就会如此,不管自己最后是不是能捞到半个铜钱的好处。

    对此,实际身份是那位脑袋让门给夹了的有钱老爷的老道,倒是没去理会。

    年三十,以破庙为中心方圆几十里,都是漆黑一片,丝毫年味儿都没有。

    林冕依旧躺在那张油腻的太师椅上,只是这回多了一只揉肩捏腿谄媚至极的小走狗在呱噪。

    “圣人老爷,力道合适不?”

    “圣人老爷想吃啥,小的给您弄来。”

    “圣人老爷,不是我说您,在这么个破庙里待着,不觉得委屈?反正我是替您觉得委屈!”

    “圣人老爷,您收徒的眼光,真是顶呱呱的好,崔流川那小子现在瞅着不咋地,但肯定是万里挑一的绝世天才,未来成就不可限量呐!”

    老道喝了口酒,“所以你就起了杀心?”

    白衣小童笑容更加谄媚,明明是一张粉嫩光滑的小脸儿,却硬生生挤出一堆褶子,“哪能啊,就是开个玩笑,借小的一千一万个胆子,也不敢起杀心呐!您还不知道小的嘛,在山门待了一辈子,没见过世面,胆子小,比耗子都大不了多少。”

    老道笑眯眯道:“瞅你杀洪固的时候,胆子挺大的嘛!”

    白衣小童身子猛地一滞,心中思忖得失。

    林冕却无所谓笑道:“杀了便杀了,身为匪类,本就是该掉脑袋的。而且你以为,洪固真没察觉到李劲山背着他私底下做的那些勾当?自家兄弟嘛,肯定是要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其实除了勾结官府以

    及对李劲山的刻意放纵,洪固本心还不算那种坏到骨子里的,偏偏就坏在‘亲’之一字上。”

    白衣小童如释重负。

    老道接下来一句话,又让白衣小童紧张起来,“不过你拘禁洪固魂魄一事,可不地道。”

    白衣小童赶紧马屁道:“圣人老爷德隆望尊,心有大善,小的赶明儿就把洪固魂魄给超度喽,投个好胎。”

    老道继续摇头笑道:“生前作恶,就因为我一句话,下辈子就能继续生而为人?没有这样的道理。”

    不等白衣小童说什么,老道喝了口酒润喉咙,似笑非笑道:“小东西,现在知道你是为谁护道了吧?”

    白衣小童愣了片刻,震惊道:“李莫申?”

    老道伸出手指点了点白衣小童脑袋瓜,“还不算太笨,不然真就应该下锅炖蛇羹了。”

    白衣小童若有所思,流露出罕见的思索神色。

    老道林冕无所谓道:“这些个尽管去让师仲秋那老家伙知道,不然他在圭臬宗道君的椅子,可坐不踏实。”

    老道轻轻拍打椅靠,喃喃道:“过年喽,又白捞一岁!”

    白衣小童抬眼望去,夜幕沉沉,原来不知不觉,已是新的一年。

    白衣小童天真笑道:“圣人老爷,是不是该给小的个大红包?”

    老道白眼道:“不炖蛇羹,这红包够不够大?”

    白衣小童苦着脸,埋怨道:“圣人老爷真的很抠门欸!”

    老道爽朗大笑!

    ——

    大年初一,崔流川起了个大早,换上那身一直舍不得穿的白衣,还真有些人模狗样。

    按照黄州当地习俗,大年初一早饭是一种名为饸饹的吃食,以莜面为主,掺少量白面,其实在各地都有类似吃食,但在味道上,又有所不同。

    吃完饸饹后,便可以出门拜年。

    只是三人并无长幼之分,再加上初来乍到,对于街坊邻里也不熟悉,就只能待在屋中大眼瞪小眼,无年可拜,这大概就是游子在外辛酸泪的一种吧,举目无亲。

    只是好在他们三人,并非孑然一身。

    头回在外过年的崔流川,觉得似乎心境上没有像之前连山村都没进入离开那会的患得患失,心底里,到底是平静了不少。

    院子里突然又响起呱噪的乌鸦叫声。

    崔流川与李莫申对视一眼后,急匆匆推开房门走到院子中。

    有一只浑身雪白却状如乌鸦灵气十足的白鸦绕着那株桃树盘旋不定。紧接着,有鹤唳响起,一只肥胖黑鹤背驮一位年轻人缓缓降落,鹤翼扑棱扫起地面积雪。

    白鸦落在年轻人肩头。

    若是在市井坊间有此情景,哪怕那头肥得有些过分的黑鹤不怎么应景,也会被当作驾鹤仙人行跪拜之礼。

    年轻人开门见山对崔流川道:“其实昨天就应该露面的,不过世俗有年前事不留来年的习俗,所以就推迟一天露面,毕竟接下来的事情,需要的时日不短。”

    然后年轻人自报家门道:“我姓吴,名吴青,和你们之前遇到的徐邱柏来自同一个地方,我俩是朋友,那个地方叫做北海竹林,现在不知道不打紧,以后你就会明白北海竹林这四个字在祖洲的分量,究竟有多重。对了,顺带说一下,当年你师父林冕也是坐镇北海竹林的圣人之一。所以不用担心我是不是心怀叵测,比如说对你这把剑图谋不轨,大可以放心,因为锻造这把剑的人,很凑巧,如今也在北海竹林。”

    崔流川问道:“不知前辈来此,有何事?”

    宽衣大袖名为吴青的年轻人从肥胖黑鹤上跃下,那只黑鹤便化作一滩宛若墨汁的液体,点缀在衣衫各处,犹如肆意挥毫泼墨。

    那只落在肩头白鸦仍胜雪!

    吴青笑道:“我是一名剑修,不过不用剑!所以我不会教你如何用剑,但我会让你知道到底什么才是剑!”

    崔流川正想说着什么,吴青笑着伸手打断道:“不用急着问,接下来有的是时间。”

    然后吴青对李莫申说道:“愿意留便留下,崔流川知道什么是剑之后,就可以启程,如果不愿留,出城后,那个鸣蛇后裔的白衣小童自会在那里等待,以后他就是你的护道人。还有第三种可能,就是崔流川是个不世出的天才,短短几日就知道什么是剑,自然就会在半道就跟上,不过对于这种可能,不要抱期望就是。”

    李莫申倒是个不拖泥带水的,问道:“如果我在这里先住上几天,晾一晾那小崽子,再启程,可以不可行?”

    吴青笑道:“当然可行!”

    然后吴青对崔流川说道:“明日到黄州城外的白云观里,在观门前表明身份,就可畅通无阻。州城内不宜有大动静,否则引来当地城隍爷,麻烦颇多,毕竟这事不占理。”

    肩有白鸦的年轻人吴青轻轻跃起,衣衫之上的泼墨点缀图案缓缓流动,一如书画大家手笔,那只肥鹤便再次出现在吴青身下,双翅扇动,消失在天际。

    一通让人云里雾里甚至有故作高深嫌疑的言语,就这样将既定

    计划给打乱,崔流川有些懵,转头望向李莫申,李莫申更无辜,“别瞅我啊,我什么都不知道。”

    回到屋中,崔流川稍微整理了下思绪,他倒不至于蠢笨到连吴青来此已经说明的来意都不清楚,而是对关于师父以及那位只有过一面之缘生有一双好看的桃花眼的徐邱柏的只言片语心中震惊万分。

    娘嘞,原先崔流川已经在心目中将住在破庙的老道拔到很高很高,没想到还是不够高!

    要知道在这个大德多如狗、鸿儒遍地走的世道,仍是没几个敢拍着胸脯说‘圣人’二字当之无愧,在崔流川浅薄的认知中,‘圣人’二字,便已经大到不能再大。

    只是若‘圣人’二字前,再加上‘北海竹林’四字前缀,那么在整座祖洲,都是当之无愧的一言九鼎。

    崔流川仔细咀嚼方才自称来自北海竹林名为吴青年轻人的言语,然后拿起剑,望向李莫申,神情严肃道:“可以告诉我这把剑到底是什么来头了么?第一次见面时,说一千道一万,你到底还是为了这把剑,而师姐话里的意思,又要我别把这剑太当回事。”

    李莫申叹了口气,语气平淡,“说实话,北海竹林到底是个什么东西,我也不知道。但对于这把剑,或者是说与这把剑应是与如今深锁宫墙的另一把剑出自同一人之手。”

    李莫申就这么言语清淡地将这座偌大王朝与国祚休戚相关的内幕娓娓道来,甚至都没有让丁玲避开的意思,“大赵王朝立朝不过两百余年,在这两百年光阴中,国力蒸蒸日上,而且隐隐有百尺竿头更进一步的大气象,你以为,就单单靠历代皇帝的励精图治以及大赵常氏气数鼎盛?当然不全是,还有背后有人撑腰,准确的说,是一把剑撑腰,大赵这才在立朝初期百废待兴民生疾苦中在虎狼环伺中依旧稳如磐石,争取到数十年的休养生息,否则偌大一片让周围各国都眼馋的丰饶沃土,又哪里能相安无事?不过其中内幕,我也只知道些皮毛,但却知道,一把剑能让最狼子野心的北齐投鼠忌器,任由其眼皮子底下逐渐壮大,那么另一把呢?哪怕这把在品相上与那把剑相差十万八千里,可李家还没自大到能与王朝相提并论的地步,那么庇佑李家五十年、百年的太平无事,应该不难吧。”

    一口气说完这些,李莫申停顿片刻,说道:“所以我才要名正言顺的将这把剑拿在手中,说句难听的,如果不是因为这玩意儿是要放在明面儿上的东西,怕是早就在重重谋划下骗或者明目张胆的抢来。”

    见李莫申如此的开诚布公甚至有几分‘厚颜无耻’的话语,崔流川莫名笑出声,“原来如此!”

    崔流川问道:“接下来你要怎么办?”

    李莫申无笑道:“现在还不是很想离开的,总没有大年初一就赶人的道理,况且我这一走,路上可就只有那个小崽子了,没有你以及你那似乎生猛到不能再猛的师父撑腰,那家伙万一半路上把我打死,拍拍屁股走了,上哪儿说理去?就算要先行离开,也不是现在。”

    崔流川握剑横于身前,说道:“如果我答应将剑卖给你呢?”

    李莫申突然笑道:“这种无聊的试探,不觉得多此一举?如果我假模假样大义凛然地拒绝,或是急不可耐要掏银子,对于你最后的判断,究竟会不会有影响?既然我能将这把剑真实可能的价值开诚布公,就没想过靠一些无聊的伎俩博取同情,没意思,还伤感情。你啊,似乎很好说话,甚至在某些事情上可以做到有些没骨气,但往往这种人,在涉及真正在乎的事情上,可能只是一件很小的事情,绝对犟过一头驴。如果在这件事上,我耍了心眼儿,以后就肯定没有以后了。”

    崔流川有些赧颜。

    李莫申对大气都有些不敢喘的丁玲问道:“午饭吃什么?大年初一总不能吃去年剩下的残羹冷炙吧!”

    丁玲小声道:“还有一桌子菜在耳房,我这就取出来热一热。”

    李莫申摇头笑道:“咱崔流川明天开始,可就要知道什么才是剑,怎么能不在酒楼里大摆宴席庆祝庆祝?”

    崔流川苦涩一笑。

    李莫申一拍桌子,“走你!”

    本就是大年初一,又是临近晌午的临时起意,哪里又能在生意火爆的各大酒楼找到张桌子?最终还是李莫申花大价钱,在一座酒楼中从某个当地殷实门户手中买下一个雅间,足足八百两。

    而那座在黄州城也算不上顶尖的酒楼,哪怕在过年期间不地道地涨价儿,一间上好的雅间再加上一桌子好酒好菜,也不过五六十两银子,那家殷实门户咬牙订下这个包间,本就有打肿脸充胖子的嫌疑,毕竟不是人人家里银子都能多到能打水漂玩儿,即便是黄州城中的殷实门户,家财最多也不过几千两银子撑死,没谁和银子过不去,更何况是足足八百两,很爽快地将雅间给让了出来。

    偌大的包间就三人!

    一切如常!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