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洲剑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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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一章 桃花眼 似非而是

    坐在那边心中天人交战良久的崔流川,最终选择起身,与李莫申开诚布公说明那晚他与白衣小童对话中的某一部分,便是白衣小童承诺过,只要他点头,那么这漫漫几千里路,就会在极短的时间内走完,幽州府之行,就可以宣告结束。

    崔流川的意思很简单明了,只要你李莫申点头,那么他崔流川不会有意见。

    然而李莫申没有想象中的意外神色,仿佛这一切都心知肚明,这让崔流川有种让人坑了的感觉,狠瞪了在不远处笑得贼兮兮没心没肺的白衣小童。

    李莫申这才解释道,白衣小童并没有和他透露什么,其实就算白衣小童当场变成一只老王八,他都不会觉得太惊讶,更何况是山上人御风远游的基本手段?

    李莫申说他想先试试,行万里路,万卷书可以往后靠一靠,等将来杀了霍竒,再读不迟。

    不谋而合!

    在天黑之前,峪里便开始淅淅沥沥地下起了雨,地面开始冒出阵阵水气涟漪,不大一会,周围便是一片白茫茫,宛若人间仙境。在周围彻底看不见摸不清之前,一行人找到一处避雨的山洞。燃起火堆,趁着李莫申和丁玲烤身子的空挡,崔流川独自去去山洞深处走了一遭,确定没有什么山中野物在此居住的痕迹后,才彻底放下心来。

    雨越下越大,在山洞外挂上一道雨幕。雾气越来越大,最后浓郁到在山洞中也有丝丝雪白雾气荡漾而起。

    外边大雨瓢泼,山洞里却是另一番让人安心的光景。白衣小童侧坐在缺门牙老马背上,晃荡着双腿。李莫申在火堆前半躺着,丫鬟丁玲则忙活着给自家少爷已经有些血肉模糊的双脚擦药。

    崔流川也坐在火堆边,和李莫申对坐,衣衫被阴冷雨水浸透贴在身子上的感觉很不好受,但他仍没有如李莫申那般脱去外衫。

    白衣小童突然从马背上跳下来,背着小手,走到洞口处,慨叹道:“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哇。”

    李莫申撇撇嘴,“屁嘞!”

    白衣小童瞬间破功,指着李莫申气呼呼道:“打死你信不信?就是最多算早逝,英年都算不上的那种。”

    李莫申干脆四仰八叉地躺在地面上打滚,“来啊来啊,不打死我你是我孙子,打死我你是我儿子。”

    丁玲掩面而笑,做派完全像是个不谙世事的小家碧玉,模样确实讨人喜欢。

    崔流川蓦然起身,洞口处有两个身穿蓑衣的身影。

    为首是一位面冠如玉的翩翩公子,哪怕模样有些狼狈,但皮囊仍是一等一的好,尤其是那双满眼风流的桃花眼,想来在外边,不知能迷倒多少懵懂无知少女。在男子身旁,是一位面相普通眼神怯懦的少年郎。

    一向胆大包天的白衣小童神色悻悻然,小跑着躲在崔流川身后。

    桃花眼年轻人向几人拱手作揖,笑容苦涩道:“在下徐邱柏,本无意叨扰,只是雨实在太大,附近又实在找不到遮挡风雨的安身之所,这才贸然打扰。等风雨小些,我们便会离开。实在不行的话,我们只在洞口这里歇上一会就好,只需要一小会儿。”

    一旁眼神怯懦的少年则一言不发,瞥了一眼桃花眼男子便低头看地。

    崔流川见桃花眼男子眼神言语都很诚恳,又不失礼数,和李莫申对视片刻后,轻声道:“如果不介意的话,你们可以进来烤烤火,秋雨阴冷,如果不烤干身子的话,很容易染上风寒的。”

    投之以桃报之以李,这是崔流川的行事准则之一,别人抱以善意,当然也要用善意回报,这是书本上的道理,也是崔流川的道理。

    桃花眼男子再次道谢后,两人这才脱下蓑衣,然后小心放在洞口,他指着身旁怯懦少年道:“这是我的书童,生来就不能说话,以前常让别人欺负,后来跟在我身边,这才好了些,但仍算不得太好,有失礼之处我这个主人家代为道歉。”

    说完,桃花眼男子又一一向众人拱手抱礼,甚至连躲藏在崔流川身后的白衣小童都没放过,这才搓着手烤火。生来便是哑巴的怯懦少年却没有靠近火堆烤火,只是坐在徐邱柏身后,眉眼低垂。

    在闲谈过程中,桃花眼男子依旧是那般,言谈举止得体,总有种低人一头的奇怪感觉,就算有心鸡蛋里挑骨头,仍是挑不出来。

    按照名叫徐邱柏的说法,他们是与几位同乡外出游学,只是后来因为某些原因走散,所以只能自行赶到既定行程中一处风景名胜守株待兔,若是再守不到,就只能是主仆二人返回家乡。不料屋漏偏逢连夜雨,让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雨给困住,兜转了许久,才摸到这山洞中来,只是没料想早已有羁旅客。原先还很担心山洞里是不是在此盘踞多年的流寇马匪,看到一行人,这才放下心来。

    李莫申则是一通胡诌瞎扯,和桃花眼男子谈天说地,甚至鸡同鸭讲都不为过。到最后,竟编撰出一个家道中落无奈背井离乡的凄惨故事,搞得崔流川都差点信以为真。

    唯恐出了纰漏的崔流川也不敢插话,就悄悄打量缩在一旁的哑巴少年,少年眉眼很好看,是那种让人舒心的好看。对于命运多舛的可怜人,崔流川总有一股没由来的亲近感,大概就是同病相怜吧。当初一夜间成了一条丧家犬的李莫申是这样,现

    在天生口不能言的哑巴少年也是这样。

    七岁时没了亲人的崔流川更是这样。

    哑巴少年抬起头,两人目光交汇,然后他咧开嘴笑了笑。

    夜里也很有趣,白衣小童撒泼打滚让丁玲姐姐搂着睡,李莫申则很幽怨地睡在缺门牙老马不远处,桃花眼徐邱柏则睡在更靠近洞口的一处相对干燥的地面上。崔流川和哑巴少年负责守前半夜,等到了丑时,则会由李莫申与桃花眼男子替换。

    两拨六人,到底是各自有小心思,其实这也无可厚非。

    这世上好人很多,坏人也不少,拒绝好人的善意与相信坏人的恶意,前者失礼,后者丧命。

    守夜两人也很有趣,哑巴少年坐在徐邱柏不远处,抱着双膝,静静看着洞口雨幕重重,有时会和崔流川相视一笑,很快便会挪开目光。崔流川在洞口最宽敞的地面上,有时会无所事事地坐着,想着这一路的所见所闻,等有了困意,便会打半个时辰算不上精妙的通背拳,至于走拳桩练拳架,则是放在最后,而且是点到为止中的点到为止,只要心里觉得再练习下去,会影响自身气机运转,就会停下。

    做完这些,已经临近子时。外边的雨似乎小了些,但仍是大雾弥漫,饶是以崔流川目力,也看不清外边是何光景。

    崔流川走向哑巴少年,笑道:“要不要来一点宵夜,还有大概一个时辰才到轮替的时候,如果饿着肚子,到时候可能会睡不着的,耽误明天赶路。”

    哑巴少年想了想,仍是摇头拒绝了,然后向崔流川打手势,大意应该是自己不饿,然后便又悄悄坐到睡相很雅的桃花眼男子身旁,好像只要待在公子身旁,便能觉得安心。

    崔流川觉得没由来觉得这样很好,也不强求,从包裹里拿出一块肉干,便自顾自啃了起来,期间还和哑巴少年强调如果饿了就自己来拿,不用客气的,只是哑巴少年仍是笑着摇头。

    等到轮替守夜的时候,雨已经停了,但天亮后能不能动身,还得看老天爷意思。雾不散,很难动身的,虽然飞狐峪中只有一条道路,但再往后几十里,便是崎岖陡峭的山路,若还是大雾封山,那么很容易出问题,尤其还是在不熟悉路况的前提下,一个不小心,很可能就是被困山中数日,或是一脚踩空坠入悬崖摔得连尸体都找不到。这种惨案崔流川见过不少,所以会当做一件大事来对待,而不是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横冲直撞。

    这可能就是近水楼台吧,更像书上说的术业有专攻,可是崔流川觉得用哪个都不太对。

    叫醒睡眼惺忪的李莫申以及似乎早有准备的桃花眼男子后,有些困倦的崔流川便靠坐在石壁上,轻轻睡去。

    打着呵欠的李莫申以及桃花眼男子倒是好很多,不似崔流川和哑巴少年那般,总保持一定距离,两人几乎并肩而坐,相距不过两三尺。

    火堆的红光映照在两人侧脸,勾勒出优美的曲线,两位能冠以‘美男子’称谓的年轻人,完全不像是萍水相逢尚未放下戒心的点头之交,更像是相识有一段时日的‘朋友’。

    李莫申轻笑一声,压低嗓音笑道:“你仆主二人很有意思的。”

    桃花眼男子玩味笑道:“何以见得?我的仆人只是口不能言,并不代表手脚也不麻利。相反,他很勤快,该做的便埋头去做,不该做的,也尽力为我排忧解难,至于该说的不该说的,更没有这个烦恼。”

    李莫申似笑非笑道:“这不露出马脚来了?”

    桃花眼男子神色微变,然后喟叹道:“着实是着急了。”

    然后桃花眼男子双臂抱膝,偏过头,笑容依旧玩味,“难道你不怕我暴起杀人?其实你完全可以当做不知道,毕竟天亮后,我们就会离开南下,而你们会继续北上,这辈子或许都不会再有见面的机会。”

    桃花眼眉头轻挑,“难道满足那一点可怜的好奇心,就真的比安危更重要?有句老话说的好,闲事少管活的长久。”

    桃花眼男子突然轻笑出声,摇摇头,然后岔开这个早就明了的话题,“书上说‘相由心生’,可书上又说了,‘人心隔肚皮’,哪个对,哪个错?”

    李莫申略作思量,反问道:“你问这个到底是什么意思?”

    桃花眼无所谓道:“其实是没什么意思的。书上的道理,是最没有意思的。”

    李莫申撇撇嘴,然后回答了这个问题,“就像喝花酒,你兜里有钱,裆里有货,肤白貌美的姑娘们就是天底下最懂你心意的心头好,可若是兜比脸都干净,嫖霸王娼,那姑娘们可就是天底下最蛇蝎心肠的祸水,婊子无情大概就是这么个意思。”

    桃花眼男子憋着笑,“看来你尝试过这种滋味。”

    李莫申认真点头道:“那可不,踹我下床的时候,可狠了。”

    桃花眼男子哈哈大笑,声音撞进山洞深处,如同潮水层层叠加般反弹回来,声势之大,在静谧的山洞中宛若春雷轰动大地,唤醒万物。然而很奇怪的是,熟睡的几人,好似耳朵里塞了棉花,没有一个醒来。他对着有些惊喜不定的李莫申安慰道:“不用担心,该醒的,没睡,不该醒的也没醒。”

    李莫申看着这个似乎突然犯了病的男子,一脸无奈,难道稍微有点名气的

    山川大河,都是神仙扎堆的吓人情况?

    至于哪个是该醒的,哪个是不该醒的,李莫申大概心里有数。名为仆人实则是主子的哑巴少年,以及很可能是千年老王八的白衣小童算该醒的。丁玲是不该醒的那个,而崔流川,可能是最不该醒的那个。

    桃花眼男子拍了拍李莫申肩膀,“如果实在困,你可以去睡的,有我在这里,你大可以放心。”

    李莫申也学着桃花眼男子那般双臂抱膝,笑道:“方才确实是觉得很困的,但现在发现和你说话也挺有意思的,不费劲,就多聊一聊呗!”

    桃花眼男子那双好看的眼眸仔细凝视李莫申片刻后,伸出大拇指啧啧道:“真是厉害!”

    李莫申不明就里,摸着脑袋,试探性问道:“哪厉害了?”

    桃花眼男子伸出的大拇指又向上挺了挺,“哪哪都厉害!”

    ——

    崔流川只觉得这一觉睡得很沉,醒来时,天已大亮。虽然外边依旧是云遮雾绕,到底是淡了许多,不似昨晚那般浓重,是个可以赶路的好天气。

    丁玲正在一旁准备饭食,而白衣小童则不知所踪,不过倒是不用操心,毕竟可能是只老王八,总归不能让山上的野狼给叼了去。

    叼着一块肉干的李莫申阴阳怪气道:“呦呵,崔大少爷终于舍得醒了?梦里和哪个小姑娘幽会呢?”

    崔流川觉得奇怪,下意识问道:“徐公子他们呢?”

    李莫申翻了个白眼,“走了。”

    崔流川环顾四周,总觉得哪里有点古怪,说不清道不明。

    ——

    破晓之时,桃花眼男子与哑巴少年并肩出了山洞。怯懦的哑巴少年每向前走一步,浓雾便稀薄一分,整个精气神也宛若从地上不起眼的尘埃便作夜空中的繁星,仍是原本很舒缓人心的少年面庞,可总有些东西是不一样的,很不一样的。

    桃花眼男子手指轻轻晃动,“小吕,你觉得林老头选那个少年的原因到底是什么?心性?福缘?可是心性着实很普通,福缘也很浅,甚至能说是福浅命薄的早夭相。相比之下,我更喜欢那个叫做李莫申的小家伙,很聪明。”

    哑巴少年眼神清澈,并未开口,却有轻柔的嗓音在桃花眼男子耳畔如徐徐清风悄然拂过,“可他认为的事实到底还是错的。少爷在一开始,故意把姿态放得很低,而且乞求比请求的意味更多一些。再加上后来围坐聊天的时候,少爷的言谈多是生搬硬套的死板言语,就像是刻意而为之的装模作样。再有就是夜里睡觉时,少爷故意睡在更靠近洞口的地方,说明多少还是有警惕的意味,但再之前围坐闲聊的时候,却是少爷更靠近他们这些陌生人,而我这个仆人却身在能以最快速度离开山洞的地方。如果反过来想一想,那么就很容易解释通了。所以李莫申很聪明,但也仅仅是凡夫俗子的聪明,甚至有些市侩,他还是没看透真相,似非而是,而不是似是而非。”

    桃花眼男子竖起指头,轻轻摇摆,“小吕,你说的对,也不全对。就像我之前和他说过的‘相由心生’‘人心隔肚皮’的说法,其实都对,也都不对。在你眼里,李莫申是小聪明,可对于一个十七岁的少年来说,已经殊为不易,真的很不容易,当然,也只是凡夫俗子的不容易而已。”

    两人周身再无云雾,阳光洒落两人肩头,而他们所走过的地方,仍旧是淡淡云雾缭绕。徐邱柏那双好看的桃花眺望天空,“小吕,你说林老头的谋划,会成吗?我很希望他成,可是又不希望他成。成了,福泽苍生,不成,一洲福缘耗尽大半,可就再镇压不住那口井了,那时候天大大乱,乱的,可不止是凡夫俗子。”

    哑巴少年轻轻摇头,“世俗凡人想要做成一件事,除了事在人为之外,还要看一个天意,可林先生这次,却是天意大道都不站在他这一边。”

    桃花眼徐邱柏叹了口气,“我记得很小的时候,那个很爱喝酒的老头和我说过一句话,‘自古以来,就有埋头苦干的人,有拼命硬干的人,有为民请命的人,有舍身求法的人,有正本清源的人…这就是脊梁。’我最喜欢‘脊梁’二字。”

    哑巴少年脸色大变!

    桃花眼男子笑着安慰道:“喜欢只是单纯觉得这个字眼好听又好看,没有别的意思。”

    哑巴少年如释重负,嘴角轻轻勾起。

    桃花眼男子怅然道:“小吕,如果你能说话,那该有多好,多好,就能陪我聊天解闷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