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洲剑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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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 游侠儿 小巷偶遇

    接下来的故事,比起之前说书先生所说,终究是平淡了许多,大概到这个时候,马宁远口中的浪子刀客,才更像个江湖游侠儿。先前的‘丰功伟绩’,听上去,确实来得更加震撼人心,可是就像是那镜花水月,看得见,摸不着。刀客霍竒在说书先生口中,更有人情味儿,比如说在某次与剪径蟊贼对峙中,霍竒出刀前,说过一段很有意思的言语。

    “老子练刀,为啥?不就是为了行走江湖,能吃肉,不吃屎嘛!可你们练刀练剑练拳,居然是为了能吃口热乎屎?屎再热乎,那也是屎!”

    这才有江湖味道嘛!

    宋青牧听的认真,就像是学生向先生讨教学问;崔流川也听得认真,默默记在心中,却更像听至交好友掏心窝子的言语。

    生性跳脱且开放得过分的少女,只是听一听,就没兴趣了,便在一旁挑逗路痴宋青牧,“路痴,我听说你很喜欢读书,水华剑府某位长老开办的学塾,也只有你能风雨无阻不落下一堂课,其他师兄弟基本都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往往有个刮风下雨,就找借口不去。刀客霍竒的事迹,就是我这种最头疼读书的,也看过听过不少,可是你怎么还像是第一次听,难道你也成了师父说的那种‘左耳朵进右耳朵出’没有悟性的榆木疙瘩?还是说你宋青牧是笨鸟先飞,其实悟性差到不行的那种?”

    宋青牧轻轻一笑,并未说话。

    心思深沉的顾心猿眉头紧皱,若有所思,总觉得今夜这位马姓说书先生,有些古怪。至于怪在哪里,顾心猿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顾心猿手指轻轻敲打栏杆,心境湖面涟漪微动,刀客霍竒声名不大好是不假,但归根结底,还没到人人得而诛之的地步,而自视甚高的顾心猿,心中的大道,与刀客霍竒有那么一点藕断丝连的关系。

    乱我道心者,天可诛,地可灭!

    所以他觉得师父的说法,是错的,而且错的很离谱。

    一直沉浸于心境涟漪中的顾心猿,心中突然冒出一个荒唐至极的想法。

    说书先生兴致阑珊地讲着自己师弟这几十年行走世间的各种事迹,令人啼笑皆非的是,好多故事,都是他从别处听来的。察觉到楼上高大少年的异样眼光,他的嗓音戛然而止,然后对着轻轻对顾心猿点头,报以善意微笑。

    顾心猿顿时醍醐灌顶,脸色瞬间变得难看起来,后背心已是汗水连连。

    从这个角度看去,说书先生的容貌,与他很早之前,看到的一副画像,缓缓重合!

    灵运洞天马宁远!

    四十年前那桩震动一洲之地佛门惨案的始作俑者!

    ——

    李莫申在打开房门看清来人时,脸色顿时垮了下来,有些扫兴,白眼道:“老白,听听动静就行了,咋地,还想偷师?少爷我可没那癖好,找个姑娘自个操练去。”

    白姓老人一身浓郁杀机尚未全部压下,沉声道:“少爷,两只!”

    李莫申恍然,然后压低嗓音问道:“收拾干净没?”

    矍铄老人缓缓摇头,神色肃然,“方才老奴担忧少爷安危,恐是调虎离山,所以……”

    李莫申笑着嘱咐道:“这里不比荒郊野岭随便扔哪里都可以,若是惊动官府,会很麻烦。如果只有两只小鱼虾,清理干净就是!”

    ——

    鸡窝不远处一条阴暗巷弄中,戴着帽檐压得很低斗笠的刀客,双臂抱胸站在巷中,面前是两具尚有余温的尸体。

    刀客蹲下身,伸手将其中一具尸体已被鲜血浸湿的面罩拉下,自顾自道:“啧啧,一拳砸塌胸腔,干净利落,肚子里都是一摊烂泥,不错!

    然后刀客指着那张面目全非的脸,懊恼道:“你俩运气也忒背了点,好不容易从阎王爷手里抢来的命,转身就双手送给别人,图啥?早知如此,还费那力气给人当走狗,早死早超生得了!”

    刀客顺手拉下另一人面罩,两人皆焗脸,依稀能看出脸上刺字,不出所料,都是收押在监的死囚。只不过没死在断头台上,倒死在这鸟不拉屎的鬼地方,就惊动当地官府,最后也不过是不了了之

    。

    官场、商场的尔虞我诈,比起沙场战场的血肉横飞,来得更加令人作呕。

    这些羁押在牢中的死囚,在‘有钱能使鬼推磨、有权能使鹿为马’两条亘古不变的道理下,尤其是身手不错的,往往会很难死成。

    当然,在那之后,死囚也不过是投身到一座更大的樊笼中,活在阴暗中,行那蝇营狗苟之事,人不人鬼不鬼,最终死在某一次暗杀中,就已经能算是死得其所,不敢有再多奢望。

    试想一下,某位达官显贵、巨富商贾,死于一次精心策划的暗杀中,最终捉拿凶手之后,却发现是一个面目全非的孤魂野鬼,结果可想而知。

    道德、伦理、律法都是世间准绳,律法是三者中最低的一条,杀人,仍在这条最低准绳之下。

    头戴斗笠的霍竒随手将一具尸体的嘴捏开,不出所料,焗脸也割舌。随手在尸体上抹去手中鲜血,霍竒摸着下巴,嗓音深沉道:“拳劲刚猛,势大力沉,却有几分暮气沉沉的感觉,应该是一个上了年纪的老拳师,品秩么,大概八品,能算一个高手……江湖高手。”

    霍竒神采奕奕起来,自吹自擂道:“江湖高手,再高的手,能高过我的大腿?小腿肚都比不上的。”

    刀客的言语,在这条逼仄昏暗的小巷中,来来回回,总算是碰到些有趣的事情,闲的蛋疼的霍竒心情不错。扮猪吃虎,他最喜欢了。

    刀客起身,指着两具尸体,训斥道:“手上几斤几两,自己心里没点数?跟七品巅峰武夫掰手腕,找死也不是这么个找法,明知打不过还不会跑?两条腿当筷子吃饭用啊,就算没了身份,销了户籍,焗了脸,割了舌头,可好死总不如赖活着吧。”

    霍竒以拳击掌,恍然道:“差点忘了,要是敢撂挑子,死的肯定比这凄惨,自己死倒没啥,要是再殃及家人,啧啧,不能再惨了。”

    霍竒言语之间尽是幸灾乐祸,最后实在觉得独角戏演得没了意思,笑道:“今儿老子心情好,就想发发善心,送你俩孤魂野鬼去往生,咋样?”

    “人道渺渺,仙道茫茫,鬼道乐兮!当人生门,仙道贵生,鬼道贵终;仙道常自吉,鬼道常自凶;高上清灵美,悲歌朗太空;唯愿天道成,不欲人道穷……”

    霍竒的嗓音戛然而止,嗓音懒洋洋道:“再多一句,就是莫大的福缘,你们这种福薄命浅的低贱人,是承受不起的,接下来半段,我是不愿意讼的。所以你俩不要对我感恩戴德,也不要来生投胎做娘们报恩,就是再漂亮,也膈应人不是?”

    霍竒洒然一笑,伸出手,轻轻握掌。那两具尸体宛若纸张投入炉火中,瞬间就只剩一地黑灰。刀客转身离去,身影消失在夜色中。

    片刻之后,那一地黑灰中,悄然升腾起两缕袅袅青烟,翻涌间,勾勒出两道虚幻身影,有一种纯净懵懂感。两道身影并肩而行,与男人离去的方向背道而驰,最终消失在漆黑小巷的尽头。

    ——

    顾心猿双手捏死,骨节泛白,即便是有方才马宁远示意他放心的微笑,可他仍觉得心口有山岳重压。

    在顾心猿认为的大道中,即便是山崩于前,也应面不改色,跟自己较劲的顾心猿,便死死盯住说书先生那张记忆中愈发清晰的脸庞。

    几十年前那桩佛门惨案,到如今,仍疑点重重。当然,马宁远是真凶一事,是铁板钉钉的铁证如山。

    而是对于这位十死难辞其咎的罪魁祸首,灵运洞天的态度,实在耐人寻味。山门中既有‘与罪徒马宁再远有半分瓜葛者,其罪当诛’的铁律,可是佛门震怒的情况下,灵运洞天话事人却与佛门签下一桩山盟,期限五十载,在这个期限内,马宁远是以戴罪之身行走世间,五十年期限一到,便是马宁远死期。

    至于为罪徒马宁远争取五十载的苟延残喘,灵运洞天付出何种代价,在山上仙家中,众说纷纭。而佛门对此也是修了闭口禅,所以其中种种内幕,都如幽潭之中一尾青鱼,若隐若现。

    所以,在离开客栈之前,才有马宁远对刀客霍竒的嘱托。

    崔流川觉得顾心猿有些不对劲,就像

    是一头小豺狼遇上山中最凶残的猛虎大虫,虽然小豺狼呲牙咧嘴向猛虎示威,可终究是头小豺狼,猛虎若想,一口便能让小豺狼命丧于此。

    最后,说书先生顺水推舟,为浪子刀客杜撰出一个盖棺定论的结局。就好比侠义小说中,一个人的江湖,终会有结局,可江湖,还是那座江湖。

    在说书先生口中,浪子刀客的结局,很美好。

    夜已深。

    最后,说书先生在没有与鸡窝话事人打招呼的前提下,宣布在明天,他可能就要离开清水县,去往别处讨生活,所以此后,鸡窝中不会再有姓马的说书先生说书。

    曲终人散,在场县城百姓,三三两两,结伴离去。

    ——

    名叫牛磨铁的学塾书童,在没有散场的时候,就跟着他那痞子爹悄悄离开,倒不是因为汉子对此不感兴趣或是说书先生的言语,实在有些陈词滥调乏味无聊么得意思,而是汉子牛二想省下两个铜钱,毕竟在散场之前,会有鸡窝小斯前来收取,而提前离开的,则不用。

    一大一小走进一条狭小-逼仄且曲折的黑暗巷弄中,准备抄近路回家,迎面走来一位头戴斗笠、腰悬金丝穗狭刀的刀客。孩子有些好奇,盯着这位平日不常见游侠儿打扮的刀客上下端详。汉子心里却有些打鼓,这夜黑风高的,突然冒出这么个家伙,不会是那在逃歹人吧。

    在狭窄的巷子中,刀客侧过身子,伸手示意汉子先走。

    枯冷的深秋,衣着单薄的汉子,后背有些发凉,可事已至此,可不就是大娘们脱光光,不上也得上的尴尬境地。总不能掉头就走,万一那个手里有刀的家伙,给自己来一下子,咋办?

    平日里逞凶斗狠最拿手的泼皮牛二,喉结滚动了两下,把孩子拉到靠近墙壁一侧,一步迈出。侧身让路的刀客不为所动,看不清斗笠下的神情变化。

    在与戴斗笠的刀客擦身而过后,提心吊胆的汉子猛然加速,步履匆匆,带着孩子一溜小跑,消失在巷子拐角处。

    霍竒哂笑一声,摇摇头,继续向前走,用只有他能听到的嗓音咕哝着:“爹应该是亲爹,儿子倒不怎么像亲儿子,不过我就喜欢这种六亲不认的。”

    霍竒停下脚步,抬起头,面前不远处,有一位双拳紧握、杀机凛然的矍铄老人,“呦,正主来了,这架势,想杀人灭口?”

    巷子拐角处,在汉子悬在心口的石头落下后,心有余悸地拍了拍胸口,汉子怒骂道:“大半夜的还戴个斗笠,吓唬老子玩呢,一句话也不说,肯定是个失心疯的哑巴,痴呆货。”

    汉子又看了看神色自若的孩子,顿时气乐了,“到底是读了书的,胆子真他娘的肥,老子都吓的冒冷汗,你个小崽子倒安生得跟没事人似的。”

    孩子轻抿嘴唇,终是没说话,只是把手里的东西,攥的更紧了些。

    汉子骂骂咧咧带着孩子继续向前走,似乎方才的孬种行径与他无关,真当是铁骨铮铮窝囊废。

    孩子不露声色地将身子后撤了一个身位,将紧握的手悄悄伸到斜后方,轻轻张开手掌,一个形若铜钱的东西出现在手掌上。

    孩子回头看了看,眼神疑惑,似乎想再看一眼,那个带着斗笠为他们让路时把这枚铜钱塞到他手里中游侠儿打扮的刀客。孩子扭过头,继续向跟着汉子向那那三间黄泥屋走去,那枚形若铜钱的东西,静静躺在孩子手中。

    名叫牛磨铁的学塾书童,一直想不明白一个问题,汉子牛二和刀客擦身而过时,刀客为何要往他手中塞一枚铜钱?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