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策神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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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二章 伤人又伤己

    八月初八,夜,西北道梁州天水郡,裴府。

    一个年轻的女孩子,正站在自己房间中,透过窗户仰望明月皓白。

    尽管她还不到十六岁,这样的年纪在寻常百姓家中,仍是长辈们眼中的孩子,可在这栋幽云王朝第二大家族的宅邸中,没有人会将她视作一个孩子,更没有人敢,将她看作是少不经事的少女。

    她是裴安然,是十八岁生辰之时,便要正式继任裴氏家主的人。

    皎洁的月光照映在她的脸上,而她面对着明月,在思念着一个人,心头有些甜,却又夹杂些许苦涩。

    已经过去快四个月的时间,她体内的焚心炙蛊残毒再没有发作过,仿佛从来便不曾中过毒,这段时间又有许多大夫先后替她诊断过,都说她身体已经没有任何异样,可她自己是能感觉得出来的,她所中之毒并未尽解,偶尔也会心头绞痛,只是相比四个月前,这种疼痛已经可以忽略不计。

    她派人搜集过很多有关焚心炙蛊的资料,尤其是在舅舅文逸群安顿好收复圣门之后的一应事宜,便直接亲自带人前往西域摩云山,以折损数千天下堂弟子为代价,一举覆灭天邪教之后,她看到了有关焚心炙蛊的详述,心中开始有所怀疑,既是被称为天下第一奇毒,而那份资料上又明明白白写着:焚心炙蛊,天下至毒,无医可解,无药可救!

    那自己的身体又是怎么回事,虽然毒未尽解,可已经于身体并无大碍,她也不再有资料之中所述的症状发生,天下第一奇毒啊,岂是如此轻易就能解得了的,这实在有些蹊跷,特别是苏天凌在解毒之后就立即离开,连给她道别的机会都没有,这就更加重了她的怀疑。

    “凌哥哥,你在哪里?为何要走得如此匆忙?你是不是有什么难言之隐,不肯与我提及?”

    她不由自主的喃喃自语,神情有些怅然若失,此时一记轻轻的敲门声,打断了她的思绪。

    “进来吧。”

    应声推门而入的是邺千霜,见女孩儿没有转过头,仍是抬头望着月色,就轻轻道了一句:“小姐,贾先生到了。”

    裴安然点了点头,很快她出现在了正堂之中,同时屏退堂中所有人,只有一个书生打扮的中年人坐在椅子上,正在品鉴杯中茶水。

    裴安然迈步走了过去,很恭敬的施了一礼:“贾先生。”

    贾文和,裴氏第一谋士,在裴家地位之崇高,连裴季卿见了都要礼敬三分。

    贾文和见裴安然走到自己面前坐下,露出恬淡一丝微笑,随后放下手中茶杯,裴安然看着他的眼神,神情也变得有些复杂,这是如一汪深不见底的潭水般的眼神,她从没有在什么人面前拘谨过,尤其是回到这栋本就属于她的家之后,可见到这个人

    ,她还是不免心中有些局促,倒不是害怕,亦或畏惧,还没有什么人是值得她如此的,只是因为,她看不懂这个人!

    他的眼神,实在深沉的有些过分了,或许她心底,还存有对此人的一丝难以抹去的怨恨吧。

    贾文和见裴安然向他施了一礼,坐在原处坦然受之,随后轻轻开口说道:“恭喜小姐,顺利拿下滴血重楼。”

    这是三天前才结束的事,可听到贾文和的道贺,裴安然脸上波澜不惊,似乎并不是什么值得庆喜的事,事实也的确,于她而言,这本就是没什么大不了的事,这一切自然逃不过贾文和的眼睛,他也清楚,这世间除了那个男孩子,恐怕也没什么是能够让眼前的女孩儿重视的了。

    他不由暗暗感叹当年那名女子的厉害,竟将一个如此早慧的女孩子,调教的对那个男孩子如此死心塌地,尽管他当年所见,那个男孩子也足够优秀。

    裴安然略微耷了耷眼皮,平淡无奇的开口言道:“不过是用了些阴诡计俩而已,眼下情况看着还不错,日后还不知是福是祸。”

    想到自己的手段,裴安然不由眯了眯眼,她从不自认是一个心地善良的女孩儿,如果可以,为了她心中的凌哥哥,不惜一切又何妨?

    贾文和略微皱了皱眉,眼神变得更加深邃,虽然脸上依旧挂着浅笑,但声音已经逐渐清冷:“小姐既然敢对滴血重楼下手,自然就有能够掌控的住的手段,贾某对此从未怀疑,只是我想知道,小姐选择那么早动手的原因,是什么?”

    裴安然淡淡一笑,意味深长的看向这位家族第一谋士,反问道:“先生既然已经猜到,又何必多此一问?”

    贾文和完全皱起眉头,再也没有丝毫遮掩,直接质问道:“为了一个人,赌上整个裴家吗?”

    裴安然也毫不留情,脸色冷起目光阴寒:“贾先生认为,自己有资格质问我吗?”

    贾文和瞬间心中一滞,他没有想到,那个女子竟能将她改变的如此彻底,她终究还是选择疏远自己了,原来自己的一局棋,终将败在自己手里。

    他有些失望的看着裴安然,喃喃问了一句:“小姐心中,还是存有当年对贾某的一丝怨恨?”

    裴安然似是自嘲般一笑,清冷的说道:“安然不敢,今日特地请贾先生前来,也非为此事。”

    贾文和笑了,只是笑的有些痛心,对自己当年决定的痛心,语气恢复淡然:“既然还有贾某能做的,小姐只管说便是。”

    裴安然也声音平淡开口:“我想见一下范先生。”

    贾文和顿时眯起双眼,范文若的存在,当世所知之人极少,连裴家内部,除了那个人之外,也只有他一人知晓,他本以为裴安然从未提及,却不曾想她真

    的知道。

    他轻轻一叹,事情的发展已经超乎他的预料,可仍是心存一丝不甘问道:“小姐当真决定这么早便要见他?可有深思熟虑?”

    直到他这一句话说出时,裴安然的心中便再不存有对他的哪怕一丝好感,自此之后,分道扬镳,以后的裴家,也不会再是他可以随意一言摆布的了,声音带着拒人千里的冷漠:“我从七年前,就已经将所有都考虑好了。”

    她很厌恶这些,将天下做棋盘之人,仿佛自己高高在上,将所有人都当做棋子,只为了自己那一记胜负手,尤其是眼前的这位号称天下棋术第一人的大国手,当年若非他错失一记无理手,自己的父母也不会惨死!

    直至这一刻,贾文和已经清楚,自己再也无法牵制,和阻止她了……

    同样又是一个夜晚,裴安然见到了那个坐在轮椅上的残疾人,她对此人的印象,要比贾文和好许多,尽管他是被称作乱国第一毒士的阴谋家,但他有自己的偏执和底线,也有信仰和理想,与贾文和纯粹摆弄棋局,完全将自己置身事外不同,否则,他也不可能失去自己这双腿,但他深知,眼前的这个人,是比贾文和更加可怕的存在。

    见这个小丫头只是注目凝望却不作声,范文若轻轻叹了口气,先行开口询问道:“这么多年了,裴小姐为何突然想要见我?”

    裴安然淡淡一笑,也没有见贾文和时的那般拘谨和局促,因为她深知眼前这个中年男子的厉害,号称天下“心算无敌”,最擅探查人心,那她又何必在他面前隐藏自己呢?

    “范先生这么聪明,不妨猜一猜?”

    范文若不由笑了,这一笑倒更像一名儒雅书生,看着裴安然的眼神,也更像是家里长辈看待晚辈,有些感慨地叹息道:“裴小姐又怎知,我可以找到那个人呢?”

    裴安然觉得自己总是站着也不合适,让范文若一直都是抬起头和自己说话,于是便坐到了他对面,听完他的话,就知道他已经猜中自己此来的目的,不由暗叹此人的头脑过人,于是反问了一句:“天下间还有什么事,是范先生办不到的?”

    范文若听闻此言,像是心头一痛,捂住胸口长叹一声:“若是我事事都能做到,天下也不至于走到今日这般地步,我也不会失去这双腿,七年前也就不会有那场惨剧发生了。”

    看着范文若的脸色,和他说话的语气,裴安然顿知自己说错了话,立即赔礼道:“范先生见谅,是安然有些冒失了。”

    范文若淡淡一笑摇了摇头,开口说道:“无妨,很多事不是不提及就可以忘却的,人已在这里,裴小姐有什么话,只管问便是。”

    话音落下,他便自己转动轮椅出了屋子,来到院子中,抬

    头凝望一轮皓月,有些伤感喃喃出声:“何必非要知道真相呢?有些真相,伤人又伤己啊!”

    ……

    屋子里,只剩下了裴安然一个人,甚至连灯都没有点,她很快便见黑暗中多出一抹身影,随即恭敬问道:“可是卞神医?”

    那抹身影走到她近前,也不知是天太黑还是他自己的缘故,裴安然看不清他的脸,只能见到他轻轻点了点头。

    裴安然便直接开口问道:“请问神医,世间可有能解焚心炙蛊奇毒之法?”

    那抹身影似乎有些心情不佳,语气带着一丝不善:“想问什么直接问便是,不必拐弯抹角。”

    裴安然也没在意,于是直接进入主题:“我的身体,究竟是怎么回事?”

    那抹身影轻叹一声,随后反问了一句:“你可做好,接受最坏结果的准备了吗?”

    见裴安然毫不犹疑的点了点头,他便继续说道:“世间有一秘法名神鬼术符,久已失传,当世已几乎无人所知,我有幸曾在一本上古医书中见过此法,可用以救治身中剧毒,危在旦夕之人,即名,换毒!”

    听到最后两个字,裴安然便嗅到了一丝不祥预感,可她没有心思听面前之人详述,只想知道最后结果,于是开口打断道:“卞神医可否说得浅显些。”

    那抹身影没想到她是如此急不可耐,又叹了口气说道:“简而言之,以此术救人的结果便是,你的毒,会换进他的身体,而他的命,却换给了你!你若痛,他更痛,你若死,他必死!”

    裴安然瞬间便呆滞在了原地,脑中仿佛一下子被抽空,她感觉到心头传来一丝绞痛,这痛觉越来越强烈,好像心脏那里有一只手,随手都能将抓在手心的那抹跳动撕碎。

    可想起那句“你若痛,他更痛”,裴安然连几欲夺眶而出的眼泪都强行压制下去,可越是强行迫使自己不去想,不去痛,那份感觉便愈发强烈,她怎么敢想,又怎么想得到,自己的凌哥哥会做出如此牺牲,这还不如让她心痛而死来的痛快。

    “难道就没有解决之法吗?”

    看着女孩子的反应,那抹身影只能无奈,听到的问话之后,也只是冷漠的回了两个字,足以击碎裴安然所有希望的两个字:“无解!”

    裴安然这次是全身力气都被掏空,如同傻了一般呆愣在椅子上,一次又一次都不仅是晴天霹雳几字可以形容,她从未感受过如此刻这般绝望,哪怕是曾经毒发之时,那种肝肠寸断之痛也不曾让她如此绝望。

    她沉默了许久,许久,才问出一句:“那我,还能为他做些什么?”

    那抹身影如实回答了她,无疑又是一记五雷轰顶:“不去想,不再念,最好是将他从你的脑海中完全抹去,照顾好自己,便

    足够了。”

    忘记他?

    这还不如让她去死,她的眼泪再也止不住,哭得像个“孩子”:“这世间怎会,怎会有如此歹毒的治疗之法?”

    那抹身影似是有些不忍去看,偏过了头,轻轻出声:“舍得舍得,不曾舍,何来得?”

    裴安然心头如遭重击,随后便直接起身离开了,已经像是一个失去了灵魂的人。

    那抹身影望着那一袭倩影,默默感叹:“世间多少痴情人,可得上天不辜负?”

    ……

    “范先生已经知道了,是吗?”

    来到院子里的裴安然,与范文若一同抬头看向明月,开口问道。

    范文若收回视线,似有些答非所问:“这世间总是有些事,猜不到,算不着,意外无法避免,但祸福相倚,谁又能说以后如何?既然我们选择了去相信以后的他,那也自当去相信现在的他,人生总要背负一些什么的,他愿意为你去做出这种选择,那就应该去接受带来的后果,你说呢?裴小姐?”

    裴安然自嘲一笑,显然没有范文若这般想得开,她心头堵得慌,却不知应该如何疏解,换个思路想一想,自己是不是应该做些什么,于是开口问道:“那有什么,是我可以帮得上忙的吗?”

    范文若摇了摇头,神情突然变得凝重,沉声道:“时机不到,我不会干涉他的一丝一毫,很多人都对他寄予厚望,可并不是要将他护于荫下,而是要让他真正成长,如果他连小小沟壑都无法成功迈过,那也不值得我为他,费心尽力。”

    看着裴安然不禁一惊的表情,范文若突然露出一抹微笑,声音变得清淡:“以后不要再联系我,你想要做什么,我也绝不干涉左右,一切但凭你自己心意来,我相信夫人的眼光,也相信他们的儿子,不会是个酒囊饭袋。”

    范文若为她指向北极正中,继续又道:“风云榜上十二人,但你手下就已占其二,放手去做吧,用不了太久,这座天下就该交由你们驰骋了。”

    裴安然恍然大悟,向范文若施了一礼:“我懂了,多谢范先生指点。”

    待女孩儿离开后,屋中的那抹身影才缓缓走出,月光映照下,那张脸终于清晰,正是苏天凌离开白云山之后,将他从黄泉路上拉回来的黑老头儿。

    “真的没有办法了吗?”

    听到范文若似是漫不经心抛出的一问,黑老头儿皱起眉头沉声回道:“他算是我半个徒弟,又是故友之子,卞某自当竭尽全力。”

    范文若心中忧虑,得到这个回答仍是觉得不够,就继续询问道:“那些人的步伐已经越来越快,我担心他的身份隐瞒不了太久,卞兄当真还是不愿加入诛天阁?”

    黑老头儿笑了笑,自嘲说道:“我只不过是一个江湖

    大夫,诛天阁现在最需要的不是我这样的人,正如你所说,时机未到。”

    范文若终于流露一丝笑容,点点头道:“能得到这样一句回答,范某便心满意足了。”

    黑老头儿皱了皱眉,可也没再多说什么,话锋一转道:“你当真要对他不闻不问?”

    范文若神情一凝,他听得出站在自己身边的这位天下第一神医言语中有斥责意味,轻声回道:“我会为他准备好一切,但到时他是否有能力接手,就看他的本事了,他需要锻炼和成长,现在我便千方百计护着他,于他又有何益处?”

    黑老头儿有些不高兴的哼了一声:“这些事我也懒得操心,只是我不理解,为什么你都失败了一次,还非要不惜代价再来一回,你又怎么知道他想要的是什么?让他生活的简单些,平安点,不好吗?强行加在他身上这样一副重担,对他又何尝不是一种痛苦?”

    范文若流露苦笑,连眼神里都是苦涩,喃喃说道:“当我们身处这个天地之间,就不可能有什么事情是可以与谁毫不相干的,如今天道颠倒,恶人逍遥,我们难道要视而不见?你觉得他会能视而不见?他的父亲是谁你又不是不清楚?况且,我也没有太过左右他的想法。”

    黑老头儿就知道与他说话总会把自己气着,其实这也是他拒绝范文若邀请的一个重要原因,这家伙的心机太深,手段太毒,不是一路人。

    他冷起一张脸沉声喝道:“你究竟想要做什么?曾经一手挑起十七国乱战,导致生灵涂炭,也没见换来什么好的结果,如今又要故技重施,死那么多人你心里就不痛吗?”

    范文若抬头望向夜空,眼神复杂无比:“我憋了一肚子的道理,想要跟这个天下讲一讲!讲得透讲不透,不求结果,尽力而为即可,之所以不愿放弃,是因为我觉得自己还没有真的尽力而为罢了。”

    他转脸看向黑老头儿,笑容深邃而玩味:“仁慈之心,救不了天下的!”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