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与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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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源乐土篇 之 断魂门下

    千璇笑道:“阁下跟随千某也有半天了,还请先饮了这酒,容某聊表心意。”那个青衣人自以为跟踪的手段很巧妙,没想到从始至终不是自己在盯着别人,而是让别人盯着自己,一想到这里,身子不禁一颤,但随即便恢复了镇静,抚掌而笑:“原来千兄早就发现我了,厉害厉害,方才我还以为这次总算能骗过千兄呢,”说着便把斗笠摘了下来,这时千璇就看到了一张熟悉的脸:这张脸的主人看上去二十出头,脸上的皮肤是古铜色的,脸部线条分明,极具立体感,天庭饱满,两条倒八字眉,眼窝凹陷,眼神黯淡偶尔会眨巴一下,他的鼻子还算漂亮,鼻梁又高又挺,可惜鼻端却又红又肿,嘴边长满了胡茬,他的上嘴唇太厚而下嘴唇又有些太薄,下巴中间有一道深深地沟壑,总的来说,这张脸既不出众但也不丑陋。他倒也不客气,直接提起酒壶豪饮,可以猜出他的酒量应当不错,因为才不过眨眼功夫一整壶酒就被喝了个底朝天。

    千璇笑道:“怪不得千某总感觉身边有一股顶天立地的英雄之气,让余这凡夫战战兢兢,原来是周兄”,那青衣客姓周名禅,是断魂门的一等高手,断魂门虽立派不逾百年,但门下已有弟子千余人,其中多有被送去学武的富家和官家的子弟,在这湖广境内也算赫赫有名,但也正因为如此,不得朝廷的待见,加之近年来门内更是连出大事,闹得鸡犬不宁。

    周禅打趣道:“千兄莫要埋汰我了,跟千兄比我哪是什么英雄,狗熊都算不上,”但闲话说过后他脸上的笑容被一种凝重严肃的表情所代替,“前些日子听说千兄在永州,我此番特是来寻兄,望你能不吝援助。”说完他冲千璇打了个手势,千璇会意,留了一锭银子在桌上,便与其携手同出。二人来到路边耸着的一块巨石上对立而坐,周禅道:“听闻千兄向来消息灵通,不知千兄可知近几年这湖广之地发生了什么事吗?”千璇道:“千某也略有耳闻,不过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愿闻其详”,周禅道:“近来几年湖广境内发生多起命案,其中以武昌府治下最甚,若单纯是贼人行凶倒也罢了,关键死者都是朝廷官吏和习武人士,更加古怪的是,那些死去的朝廷官吏的死法,从伤势上看无一不是武家子弟的套路,而那些死去的武家子弟,从死法上看又无一不是朝廷官差的手段,这件事闹得湖广人心惶惶,”千璇问道:“某有一疑问,既然朝廷官吏被害,死法上看又是习武之人所致,加之武昌府乃湖广治所,况且湖广一地门派众多,平日里就被朝廷视为隐患,为何朝廷不以此为借口,将各门派一举铲除,而是任此事继续曼延?”周禅摆了摆手,笑道:“千兄不知,当今天下太平,哪还有什么江湖厮杀,现在的门派或立镖局,或经商亦或者勾搭显贵,大多数门派不过是将一堆不适合过安稳日子的人聚在一起的工具,不过明面上还自称门派教教拳法之类的了,但这些都不是主要原因,是因为新上任的按察使是个贤官,而且和我们这些地方上的江湖人士关系还不错,他说此案尚有疑点,若是这时上奏一定会冤枉我们这些门派,他就把这些案件都压了下去”,千璇道:“既如此,周兄是要千某彻查此事吗”,周禅又拜了拜手:“千兄误会了,想必你也知道我们断魂门近年连出大事,弄得人散去一大半,就在最近,我们掌门的爱女失踪了,小姐平日里对我们大家多有恩惠,大家都念着她的好,这突然一失踪,搞得我们乱成一团,可谁也不知道小姐究竟去了哪里,最近又因为这离奇命案的发生,我们断魂门算是湖广一带第一大帮,许多江湖上有头有脸的人物都要来我们这里共商对策,听说届时朝廷也会来人,好像就是那位按察使大人,我们弟子要招待贵客,平时倒也应得过来,可现如今人走了许多,总是有些应接不暇的,这一忙活少说要有半月之久,门中规矩贵客来访不得擅自离帮,那样就没人再去寻找小姐了,万一小姐恰好那时遇到不测,可如何是好,我想千兄有通天的本事,所以我希望千兄替我去寻找小姐的下落。”千璇微笑道:“既如此,我自当尽绵薄之力,不过要找小姐必须有线索,周兄可知你们小姐最后一次出现是在什么地方吗?”周禅点头道:“这个我知道,是在本门。”千璇道:“看来要多有叨扰了,请周兄带路吧,我们去断魂门。”

    断魂门依湖而建,其后门外有一大片竹林,一般的门派总喜欢建在山中或谷间,亦或者是与外界隔离的地方,很少与外界交流,以便彰显自己的名门正派的风范,断魂门是个例外,断魂门三里外便有许多村庄,断魂门的弟子经常同这些村民进行贸易买卖以换取生活所需品,虽说是湖广治下数一数二的大帮派,平日里倒更像是个寻常的大家族。

    千璇和周禅在路上买了两匹快马,马不停蹄地赶路,凑巧在各方人士齐聚断魂门这天赶了回来。二人来到大门口,方才下马,早有眼尖的弟子看见,立马迎了上来,一手接过缰绳,一边对周禅谄媚道:“四师兄您回来啦,一路奔波可累坏了吧,小弟这里有些上好的茶叶,一直不敢独享,不如给四师兄您老人家沏上一壶品尝一番”,进了门后,早有一众弟子列在两旁,躬身大声道:“恭迎四师兄回帮”,态度之谄媚,言辞之卑微,他们对于周禅如此费力的讨好,不难看出周禅在断魂门的地位,千璇虽然和周禅是旧相识,也只知道他是断魂门里的高手,如今才知道原来他还是断魂门里地位极高的一员。

    “千兄可能不知道我们门内的情况,断魂门里地位除了掌门和小姐外,再下来就是我们五大弟子了,其次才是其余的门人,”周禅如是说道,千璇笑道:“有周兄这样的弟子,想必尊师一定很欣慰吧。”周禅脸上泛起了一种发自内心的笑容:“千兄又在说笑了,我们五大弟子从小就由师父抚养,一同在师父的照顾下长大,互相亲如手足,而师父也待我们如同己出,我们的名字都是师傅给取的,我们对师父呢,也不仅仅是一种徒弟对师父的敬爱,更多的是将师父作为生父来孝敬,”他顿了顿,接着道:“不过像本门这般的师徒关系的确不是江湖上大多门派所能比拟的。”

    二人说说笑笑,一路上周禅给千璇讲解着途中看到的人和物,二人走着走着,千璇被一座茅草屋吸引,茅草屋本身没什么特殊之处,但把它放在这一间间并排而立的砖瓦房中便显得格外的扎眼,因为它不与任何一间屋子相邻,独自寂寞的立在一处,就好像那清高的人,不愿与世俗苟同,周禅道:“哦,见了此间屋子证明离主屋不远了,”千璇果然望见不远处有一座牌楼,他知道这是断魂门的主楼,乃是掌门起居之所,理由就是断魂门的建筑里除了方才见到的草屋是个特例外,其余都是一模一样的平房,而这座楼却比门内其他建筑高上了整整一间,这栋牌楼实际上就是一座再也普通不过的二层牌楼,装饰并不怎么奢华,修的也并不怎么高耸,建筑风格上更无任何独到之处,或许金陵城里随便找一座牌楼都要比它美观的多,可是放在这里,它就显得鹤立鸡群了,但充其量不过是矮子里面拔了个将军。

    二人到了楼前还有百步之余的地方,有一座“大铁塔”正在楼下练拳,实际上是一个大汉,只因为他的体型异常高大,不禁让千璇把他想象成了一座“大铁塔”,再细看时,只见他长着张极其方正的脸,虽然皮肤蜡黄,却又看着精神饱满,身形健硕,目光如炬,他的嘴唇很厚,长着一脸络腮胡,着一件敞胸短衫,下身着一条褐色长裤,穿着一双草鞋,此时太阳正好,阳光照在他的身上,一座“大铁塔”倒成了“黄金塔”。他的拳法时而刚韧有力,时而又细雨绵绵,招式变幻莫测,双臂好似两条蛟龙盘曲,上下翻腾,练拳的行内人管这种叫做“水泼不进”,就是夸这双拳招式巧妙,纵使向其泼出一盆水也能一滴不剩的统统挡住,后生习武者亦多有赞此拳法之人,诗谓之曰“豪杰生平胆气豪,双拳如风眼花缭,刚劲力劈华山石,柔则千钧作鸿毛,远望蛟龙翻江搅,近观恶虎震林啸,霍而雷霆慑四方,山河失色久低昂。”

    周禅问道:“千兄虽不是江湖人,却洞悉江湖大事,我想问问千兄认为本门这套拳法如何?”千璇笑道:“周兄可要听实话?”“自然。”“虽然真话很伤人,但恕千某无礼,此公拳法虽然老练,但这拳法不过强身健体罢了,若论实战,恐怕不及一些江湖人士所不齿的下九流招数管用。”他后面这句话尽量把声音压得极低,却不想那“大铁塔”耳朵十分灵敏,他所说的一字一句全叫“大铁塔”听见了,“大铁塔”满脸怒容的快步走到了他们面前,他的真实身高比远望时还要高上许多,千璇就觉得面前好似多出了一堵高墙,挡住了去路。

    在近处仔细看这个人时,千璇才发现原来他的毛发极其旺盛,手上,以及短衫敞开的胸口,都被浓密的毛发所覆盖,另外只有离得近千璇才能发现他身上还有一股浓烈的气味。他那一双眼睛死死瞪着千泽,一言不发。

    良久,他才开口,“小子,你是何人,看上去年纪不大,自吹自擂的本事倒是不小,你刚刚说本门武学怎么?我看是非要教训你一下才好,免得以后到处吹嘘诋毁本门。”

    那“大铁塔”眼看就要跟他动手,周禅马上隔在他们二人中间,好声好气的对着“大铁塔”劝道:“师兄您先消消气,都是自己人,这位千先生是我的朋友,你别瞧人家年轻,可是有通天的本事,是我专门请来帮忙寻找小姐下落的,方才千先生的话多有得罪,但师兄您大人有大量,莫要再怪罪千先生了吧,不然伤了和气弄得大家都很尴尬。”又转头对千璇赔笑道:“千兄莫要怪罪,此位是我断魂门的大师兄周载,论关系也可以算是我的大哥,他人就是这个直性子,还望你不要迁怒于他。”千璇还未来得及答话,那周载就用带有斥责语调的话对周禅道:“老四你这是什么意思,本门武学可是师父他老人家从我们小的时候就一招一式慢慢教起的,他老人家为了我们不知费了多少苦心,况且你暂且不论是五大弟子之一,就是一个普通的断魂门人,听到他人贬低本门武学也要挺身而出维护本门尊严,岂可因为他是你的相识就将此事糊弄过去?”他说这话时的语气明显比和千璇说话时的语气温和了许多,好像兄长在教育犯了错误的小弟一般,周禅不禁脸红,低头不语。

    周载又看向千璇,只见他正微笑着看着自己,如果是别人说了方才那样的评价,此时又笑着看周载,周载一定会认为那人在故意挑衅,以他的性子必然会与其动手。可是千泽不同,这个人明明看上去不过相貌平平,他的微笑却给人一种温暖与愉悦,同时又散发着一种耐人寻味的独特魅力,就是周载这种一根筋的人,也不觉得他是在嘲讽自己。周载对他说:“你是叫千璇是吧,近来别说民间多有你的传闻,就是江湖这个小圈子里你也是颇有名气,我也多少听过一些关于你的故事,若你真的那么神奇的话,方才那话或许只是你实话实说,可我身为断魂门大弟子,容不得外人妄自评价本门武学,所以千先生你知道该怎么办了吧?”他最后这句加了“先生”二字,可以看出他已经没有初时对千璇的那份厌恶,只不过他还是放不下这份对本门坚决维护的执着。千璇点了点头,缓缓伸出一只手,掌心向上,做了个邀请的姿势,道:“我知道了,阁下先请。”

    周载明白千泽已经会意,摆好架势,大叫:“小心了,”做饿虎扑食状直取千泽,千璇将一只脚脚跟贴地而脚尖朝上,再轻轻用脚尖将地一点,身子已经先后飞出了数尺,随后缓缓落地,落地无声。周载没有停止攻击,又将身一扭转身一记飞踢直奔千璇腰间,千璇只是向后退了几步便躲开了,周载一招并没用老,这一脚刚收回来时顺势下蹲,马上又补了一记扫堂腿,一条腿刚扫出去,又接着身子后倾的瞬间,身子顺势后躺,双手撑住地面,另一只脚又是飞起踢向千璇的膝盖,随即周载又把撑在地上的双手用力一撑,他的身子借此浮空,这浮空的一瞬之间周载顺势在空中转了一圈调整好了身位,直接变化为一记飞踢只踢千璇面门,随后接着身子落地时故意将身子放低,立刻又打出了一记侧踢直取千璇胸口,这一套招数乃是断魂门的独门功夫,名叫“追命腿”,外行看来以为不过是连环腿罢了,可在内行眼里就明白了这招数的高明,与连环腿不同之处在于此招就如其名,能在对手丧命前进行无限的连击,知道对方咽气,断魂门的高手练着功夫时更是能直接不停息的连环踢上两日两夜,周载是断魂门的第一弟子,这招的得心应手更是不言而喻了。可是他很快就发现了一个问题,不管自己怎么打来,千璇似乎都可以轻易躲过,而且自己的每一个招式,千泽都是直接纵身跃起避过,若论躲避招式,对方攻下自然向上躲避,可周载纵使从上跃起在飞身攻向千璇时,千璇飞的比自己还要高,不论是什么招数,千璇总是在自己头上不过一尺的距离,可自己偏偏就是打不到他。周载明白,眼前这人轻功比自己要好上许多,突然,计上心来。他猛地一变身形,改变了招式,改用一招“气吞斗牛”,身子挺直,双拳随即齐出,这招看起来是在平常,但正如其名,重点不在于招式而在于“气”之一字,气者无形,却蕴于天地之间,人的身体里也蕴藏着一种气,恬淡虚无,清净无休,则气顺之,武学里也讲究御气之法,所以此招的本身在于借气而发,方能发挥出它真正的威力。果然,千璇又是向上跃起,但毕竟不过一尺之距,周载见鱼已上钩,亦纵身而起,在空中发起了追击,可就在他一掌就要拍到千璇时,千璇竟在空中一变身形,向后一跃,随即与周载又拉开了距离。周载见他居然可以在空中变化身形,人不是鸟,在空中不可能随意变换姿势,但总有些人是个例外,比如现在在周载面前的这个人,周载至此才明白千璇的轻功不仅仅是高于自己,而且双方之间已经有了一条难以逾越的鸿沟,可是千璇至始至终都只在躲避,他大叫道:“不必谦让,出手吧。”只听见千璇道:“如此,得罪了。”一瞬间周载发觉到有一只手搭在了自己的肩膀上,而面前的千泽不知何时突然出现在了身后,若是千璇刚才想要下狠手,周载已经死了,胜负已定。千璇行礼道:“匹夫拙计,在阁下面前献丑了,方才千某失言,望阁下海涵。”周载亦还礼道:“千先生客气了,我是个粗人不太会说话,今番我输的心服口服,刚才那些粗话也请千先生多担待。”千璇没想到此人倒是如此的质朴,毫无那些所谓名门正派的做作,不禁对其提升了好感。

    周载又道:“想必千先生也知道,今日各派人士要来本门共商要事,我们这些做弟子的要去忙活招待的事宜,不过此时时间尚早,各派人士恐怕还要过些时间才能来,千先生可先进主楼去见掌门道明来意,”随后冲周禅道:“老四,你陪着千先生,今天招待其他人的事你不必管了。”周禅应诺。周载又再次向千璇施礼道:“那千先生,我要先失陪了。”随即转身离去,周禅则领着千泽进了主楼。

    主楼内部的布局是分为了东西两边各有一条过道,而正厅的一角则另有一扇小门,大厅里的陈设极为简单,几张随便乱摆的太师椅和几幅挂的东倒西歪的字画,听说是因为近年门内连出祸事,于是这里少了打理,正厅里唯一讲究布局的是那一副牌匾,上面写着断魂门的门规,不做细谈。

    千璇一进主厅就看见有一个人朝他们走来,事实上主厅里这时除了他们两个,也只有那个人了。此人身着长衫,头戴方巾,手执一把折扇,踏着四方步,皮肤白皙,露出了两只保养的很好的手,两条细眉,一双杏眼,没什么胡须,要不是千璇知道这会儿自己是在断魂门里,必定会认为此人是一介读书人,但正是因为在这里,他知道这人绝对不会是个读书人。那人见到千璇,便报以微笑,微微的对着千泽点了下头,千璇亦报以微笑,同样也对此人点头示意。那人来到周禅的面前,道:“四弟,这位先生是谁啊?”周禅便做起了介绍:“三哥,这位就是千先生,我跟你之前提到过的;千兄,这位是我三哥周心。”于是千璇和周心二人便重新施礼问候,一阵寒暄。

    千璇道:“实不相瞒,千某此次而来乃是应周禅兄所托,特来寻找贵派小姐下落,此时遇见掌门,不知尊师何在?”周心听到他是来找几家小姐下落的,脸上略过一丝不被察觉的笑意,说道:“既如此,我就不叨扰千先生了,掌门此时在自己的房中休息,”他指了一下西边,接着道:“若有什么需要,千先生尽可来找我,那么本人先行告退。”言毕,他便走向了楼的东首边。

    周禅对千璇道:“既然如此,千兄我们还是先去见师父吧。”不由分说,就拉着千璇到了牌楼西边的过道,穿过过道后,千璇就看见了有两扇房门,周禅解释道:“这边是师父和我们小姐住的地方,里面那间就是小姐的屋子,等一会请示过掌门以后千兄可去看看有何线索。”随即就对着另一扇门轻轻地敲了敲,道:“弟子周禅来向师父请安了。”千璇很快就听见里面传来了一个虽然略显苍老但中气十足的声音。

    “是周禅吗,何事,进来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