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广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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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上弦月

    炉火驱寒风,风吹帘摆。琴声动人心,心有所思。

    弦断,鲜血滴于琴上,音余震,乐已止。

    玉婉儿盯着滴血的指尖,心却远在天边。

    “你的心乱了。”窗帘被掀起,欧阳杰从窗外跳进房里问道:“可是在想我?”

    玉婉儿愣了神,笑容随着眼里渐渐亮起的光重新爬上嘴角。

    “你还是回来了。”玉婉儿起身去关窗,却被欧阳杰拦住道:“今夜上弦月明,陪我赏月可好?”

    他从怀中取出一块白色的帕子将玉婉儿受伤的手指包住,渗出的鲜血宛如一朵绽放的红花。

    玉婉儿将手握起来,走去桌边倒了一杯酒递给欧阳杰道:“你有心事。”

    欧阳杰接过酒杯一饮而尽,笑道:“你又知道?”

    玉婉儿道:“男人常常喜欢把事情往肚里咽,却不懂得藏住脸上的表情。”

    欧阳杰想笑,已笑不出了,仿佛瞬间就没了精神与力气,软绵绵的坐在椅子上,开始不停的喝酒。

    玉婉儿没有说话,只是在不停的倒酒,直到一整壶酒都倒光了,她也没说半个字。

    欧阳杰终于忍不住问道:“你为什么不问我有什么心事?”

    玉婉儿便问道:“你有什么心事?”

    欧阳杰皱起眉头:“未免也太过敷衍。”

    玉婉儿道:“你若想告诉我,又何必让我去问?”

    欧阳杰放下酒杯,叹气道:“唉,你对所有的客人都这样吗?”

    玉婉儿摇头道:“我的客人只会从门走进来,所以你并不是我的客人,你若想让我用对客人的态度对你,那就请你下个月再来,花足够多的钱,然后闯过四关,再敲门而入。”

    欧阳杰道:“原来你不欢迎我。”

    玉婉儿道:“我并非不欢迎你,但你不是我的客人,所以我没有必要用对待客人的态度去对待你。”

    欧阳杰想了想,笑道:“你欢迎我,但我却不是你的客人,那么我与你是什么关系?”

    玉婉儿摇头道:“或许是朋友,你这一套对付外面的女子或许很管用,但对于我们这种看惯了风月的青楼女子来说,却已是腻味得很。”

    欧阳杰道:“我对外面的女子从不这样说话,我是个侠客,不但要豪爽阔达,还要显得彬彬有礼。”

    玉婉儿笑道:“原来侠客与我们青楼女子一样,都得戴着面具做人,人前一套笑脸,人后却是另一种模样。”

    欧阳杰道:“也并非所有侠客都得这样,照样有人活得真实,想哭就哭,想笑就笑。”

    玉婉儿问道:“那你为何不真实些?”

    欧阳杰道:“或许我已分不清真实的我究竟是怎样的,或许我本就是很正经的人,或许我本该是个轻浮的人,又或许我即是个正经的人,同时也是个轻浮的人。”

    玉婉儿道:“我明白。”

    欧阳杰诧异道:“你明白?”

    玉婉儿点点头:“没人比我更明白。”

    欧阳杰大笑道:“哈哈!既然你明白,我便也不用再说了,只可惜酒已没了,没法让我们两个明白人好好喝上一杯。”

    玉婉儿道:“想喝酒又有何难?今晚我便请你喝个够。”说罢便起身走出房间,过了一会便独自搬了两大坛子酒回来。

    欧阳杰惊讶道:“没想到你竟有这样的力气。”

    玉婉儿取来两个碗,将酒坛启开,一股浓郁的酒香几乎在瞬间就充满了整个房间,她将酒倒进碗里,说道:“这是明月阁的‘醉忘酿’,喝醉了便能将烦恼忘了。”

    欧阳杰嗅着酒香笑道:“好个‘醉忘酿’,光闻酒香便知是好酒。”说着便举起碗与玉婉儿碰了碰。

    当香气四溢的酒液流入他的口中时,一股极为苦涩辛辣的味道瞬间在他的口腔里炸开,仿佛有人往他的嘴里塞入了一个炮仗,但他还是将酒咽了下去。

    玉婉儿问道:“好喝吗?”

    欧阳杰仰起头叫道:“好酒!好酒!”泪已从他的眼角涌出,流了满面。

    月明星稀,似弯弓挂于夜空。

    月光将地上的白雪照得如玉般光亮,远处的高峰只有轮廓隐约可见,像一个高大的巨人,默默守护着藏在林中的木屋。

    朱正坐在床上,望着远处的山影,眼里尽是恨意。

    他受了内伤,虽不太重,却也不轻,至少得好好养上十天半个月,但此时他心里尽是愤怒与怨恨,这对于养伤是极为不利的。

    就在朱正咬牙切齿,在心里不停咒骂着的时候,一个带着两柄长剑的女人突然从林外走来,他立即将蜡烛吹灭,把窗子关上,然后又从床上跳起,静静埋伏在门后。

    “我本该早就认出你的。”那个女人已在屋外停下,带着愧疚说道:“我以为你们早就死了,还在嵩山脚下的寺庙里帮你们立了牌位。”

    朱正本就在生气,此时听到她的话更是气不打一处来,恶狠狠道:“你当然希望我们早就死了,我们若不死,你又怎么能心安理得的当嵩山派的掌门?”

    站在屋外的人竟是谢云剑。身为嵩山派的掌门,她在门派遇难时消失无踪,三天后的夜晚却出现在这嵩山深处的山谷中,带着愧疚之意对嵩山派的敌人轻声细语。

    朱正冷笑一声:“你应该已认出我了,不然又怎会消失三天?”

    谢云剑道:“不错,这三日我便是去你父亲的故乡走了一趟,发现他的祖宅里竟摆放着你母亲的牌位,还有专人每天去打扫宅院,并为她上香,但我曾去过那里无数次,都没见着你们的踪迹。”

    朱正用力咬着牙,眼里要冒出火来:“你怎会知道一个从小都未干过活,平日里只抚琴绣花的女人被迫独自带着一个三岁的孩子生活是多么的辛苦。你可曾每日去菜场里捡别人的扔掉的烂菜叶来吃?你可曾为了十文钱当街下跪,祈求别人不要克扣工钱?你可曾因为没钱给自己的孩子看病而不得已委身青楼,日日卖笑,只为活下去?”他的内伤因过于激动与愤怒而发作,忍不住吐了一大口血。

    谢云剑眼里尽是惊讶,不停摇头道:“我,我不知道你们竟受了这么多的苦,当年你母亲若是不走,你们也不至如此落魄。”

    朱正听了她的话,已是出离了愤怒,再也忍不住,当即怒吼一声从屋内扑出,将毕生的功力全聚集在手掌上,朝对方狠狠拍了过去。

    谢云剑自然不会呆呆站着给他打,脚步一动,整个人向后飞掠,退到一棵大树前时,便如一只飞鸟般,腾空绕着树干转了一圈,等到朱正的掌力将树干击得粉碎时,她已飞回了木屋前。

    朱正怒火攻心,又是一大口血吐出,顿觉内息不畅,五脏翻涌,但他却未停手,只是运功将伤势强行压下,转身再次攻出。

    谢云剑不欲与他相斗,只一味躲闪,但对方实在攻得又急又狠,招招致命,逼得她不得不拔剑反击,只听锵的一声响,右手拔剑而出,紧接着便是剑光抖动,似一条银绸飘荡。

    两人在雪地中过了十多招,谢云剑虽已拔剑,却依旧还是只守不攻,心中对于朱正的武功之高感到惊讶,察觉对方内功乃是佛门正宗,掌法则阴损无比,即便身有内伤,亦不可小觑。

    只见谢云剑剑势突然一变,转守为攻,长剑如虹,剑气似雪,甫一刺出,便划破了北风,刺碎了月光。

    朱正拉住攻势,全力运起“金刚护法神功”,只听铮的一声,他便整个人向后倒飞了出去,只觉胸膛欲裂,经脉生疼,一落地便维持不住,当即跪趴在地。

    “杀了我吧!”朱正伤上加伤,内伤爆发,连吐了好几口鲜血,然后缓缓抬头道:“杀了我你就能安安心心了。”

    谢云剑道:“你父亲母亲皆是因我而死,我又怎能杀你?”

    朱正怒笑道:“哈哈!笑话!哈哈哈!真是天大的笑话!轻轻一句皆是因你而死便仿佛你是个局外人!好一个嵩山派掌门!”他以目眦尽裂,口中又满是鲜血,看上去便如地狱里的恶鬼一般骇人。

    谢云剑收了剑,说道:“当年我与你父亲在一起时并不知道他已有妻儿,当我知晓之后便主动斩断情念,后来他抛妻弃子,跑来嵩山提亲,也被我一口回绝,再后来得知你父亲下山时返家时遭仇家埋伏而死,我心觉对你母子有愧,便连去找了你母亲,邀她上山,但她对我怨恨,不愿与我同走,还带着你连夜离开了暂居之地,我也曾多方打听你们的下落,但无人知晓,几年之后又听说你们已死在了南方,这才放弃了寻找,在寺庙里给你们立了牌位。”

    朱正道:“我父亲虽不是什么声名显赫之人,但在汴京一带亦小有名气,你夜夜从嵩山派的密道偷偷溜出来与他私会,竟敢说不知他已有妻儿?哈哈!如此虚假的谎话,你当我是三岁小孩吗?”

    谢云剑道:“他起初隐瞒了自己的真实身份,直到我怀孕之后,才知道他究竟是谁。”

    朱正一愣,问道:“你怀孕了?那个孩子呢?”

    谢云剑悲伤道:“我将他生下之后交给了西京的一户行商人家扶养,几年后得知他们一家在去管城探亲的途中,于浮戏山一带遭强盗劫杀。”

    朱正笑道:“这便是报应。”

    谢云剑摇头叹道:“唉,多说无益,你今后若想报仇,直接来找我便是,但你若再敢对我门下弟子不利,那便休怪我剑下无情。”说罢便转身而走,任凭朱正怎么怒骂叫嚣,亦不停留,转眼之间便消失在林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