遗恨六百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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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节 明代窑龙

第十二节 明代窑龙

第二天早晨,张志高到江心圩,高良就和民工一道上了工地。(请记住我.dkankan)(**:.book028?手打)早、中饭都在大堤上吃,每人一大碗米饭,菜是自制的咸菜;饭后休息半小时就开工。高良和其他技术员一样,任务就是四处巡视指导。总体看,各个生产队的工作质量都不错。都是老挑圩、防汛的了,有些事比技术员还有经验;取什么样的土、在哪里取,哪儿该加厚、哪儿可以薄点,等等,经验都很老道。高良想,有时候,实践经验就是比书本有用!比如,他刚才遇到的几个问题,就都是书本上没有的。正独自感叹着,忽见一个老人挑着一担筐,气喘吁吁地迎面走来,便禁不住扫了一眼。只见筐里都是一色的古代大青砖,宽约五寸余,长约一尺一寸,厚近三寸;看上面还粘着湿漉漉的泥土,就知道是刚从地下挖出来。高良不觉一愣,难道这里还有古城遗址?这么小的一个地方,不可能呀!便疑惑而奇怪地问老人道:

“老人家,这砖是哪挖来的呀?”

“那边窑基里挖的”老人见有人问话,就先歇下担子,然后手指着取土的地方说道。“窑基?什么窑基?”高良很是不解追问道。现在垒砌砖窑都是通用的小青砖,别说没人用这样的大青砖,就是有人想用也没办法用啊!因为大青砖烧制技术特别,难度比小青砖大得多;同时用大青砖垒砌现在的砖窑,既浪费又很难收顶。可以这么说吧,他高良根本就没听人说过,除了修建宫殿、城墙之类的,还有什么地方会使用这么大的青砖!难怪人说“黄石矶,水流西,有山不叫山,到处是稀奇!”了。昨天才领略了这里长江的“水流西”,和七座山有六座的名字不带“山”字,今天就又初识了“稀奇”。想起这个大青砖,高良不觉暗笑道:应该还加一句,叫“既无城更无宫,烧制大砖做屋基”。

老人见这个青年人一会儿发愣,一会儿傻笑,顿感莫名其妙地说:“你是不信还是不晓得?告诉你吧,这附近遍地都是老窑基呀!你看看,窑基的砖大,质量又好,有的窑洞里还有整窑没取出来的砖。我们这里许多人家的屋基、柴房、猪栏都是用这种砖砌的。”

高良刚才暗自发笑并不是笑这个砖本身,而是因为这里的“到处是稀奇”。他见老人误解了,立时便很不好意思起来,可一时又无法准确解释,只好向老人陪着笑脸说:“谢谢老人家了,我也去看看!”话未说完,就转身飞也似的跑向取土的地方。

取土的地方是杨山脚下一个大平台,因多年挑圩取土,距离圩堤保护带以北的二十多米,已经被挖下去六七米深,大部分都已改成了水田。圩堤保护带至大平台之间,每间隔一、二十米便留一条一米五宽的通道,以供取土人来回。通道上挑土去、空担子回的人来人往,空手而过的倒显得很是碍眼。好在多数人都已经知道,高良是县里派来的技术员,所以并没人会怪责他。他问旁边走过的人:

“请问,哪里发现了古砖窑呀?”

“哪里?到处都是。”那人手指着后面说:“每个队的任务区都有窑基”

高良道了一声谢,从人缝里匆匆cha到最近的一个取土点。当他拨开人群,一个残存碉堡似地的圆形建筑物,赫然便出现在眼前。嘿!这就是古代砖窑?猛看上去像个碉堡,又像是倒塌的大烟囱,还残留着的一小截底座。说真的,无论是碉堡还是大烟囱,总让人感到很怪异,很刺眼,同时还有点落寞。这么个怪形怪状的小建筑,被碎石、泥土掩护了不知多少年,虽然经过无数遍酷暑严寒,却还能倔强地保持原来的基本形体,也算是很不易了。民工们很都自觉,并没有为了砖而挖砖,而是规规矩矩地沿着砖窑四周取土,谁也没有为了那些诱人的大青砖,而去刻意掏窑基。掏砖那是收工以后的事。幸亏民工们如此,高良才得以看到古砖窑的基本形状。高良担心影响了人家,就假借察看取土地点,绕着古窑转了一圈。古砖窑已被挖lo出地面一米多,下面还有多深目前还看不出。残基呈圆形,直径三米左右,上下一般粗;窑壁用刚才看到的那种大青砖垒砌而成。可惜年代久远,已经看不出当年的窑顶是什么样了。残基上的大青砖上,没有任何可以辨别年代的图文信息,高良又不是考古学家,当然无法考知它建于何年何代。他上去摸了摸,湿漉漉的,想从顶部扳一块下来,又的确不好意思。无奈之下,他只好退到还没有被取土的平台上,站在高处观察一下,看看哪里有可以下手的机会。这一看还真使他吃惊不小,几乎使他吓了一大跳。原以为和现代砖窑一样,一个地方也就是一到两口,哪曾想这里竟然是成片布局。从已经挖出土面的十多个窑基看,窑与窑之间相隔也就是十来米,如果按这个密度测算,仅在蛟龙口这片地方,围绕着那颗古树,古窑至少也该有三、四十口!不算不知道,一算吓一跳,这是个什么概念呀!说它是砖窑遗迹很不确切,而应该是少有的大窑厂遗址!凭此就足以说明,当时这儿烧砖的规模是何等庞大!高良惊叹之余,不觉想到,这会是什么年代,又是什么样的一些人,营建了这么大规模的砖窑厂呢?民间是不可能的。官府?未见记载,有清以来甚至没听说过。军队?似无必要。他凭着自己的一点知识,想破了脑袋终归是不得要领,正要离开时,恰见后山队的汪队长走过来,便上前打了声招呼,又随口问道:

“这地方好多古砖窑哦。”

“听说黄石矶有一百口古窑呀。”

“一百口?”高良大张眼睛,异常诧异道。

“老辈传下来就是这么讲。”

“除了蛟龙口,黄石矶其他的地方还有吗?”

“这个呀?那你还是问当地人吧。”汪队长说着就双手握成喇叭状,对着人群大喊振华队长。高良没想到他会兴师动众,上工时间为这个闲事耽误人家,真有点不好意思。可不好意思归不好意思,没一会儿振华队长还是被喊到了。振华从汪队长嘴里得知高良的意思,就指手划脚地讲解道:

“一百口砖窑那可是千真万确的!从杨山脚一直到五显庙背后,分布成一条游龙的形状。你们以前没看到哦,龙嘴、龙头、龙身、龙爪、龙尾,嘿,真是活灵活现呐!喏。龙头在‘一棵树’,龙尾到五显庙背后,这中间是龙身;其中王举人坟那一片是弓起来的龙身。你看啊,龙嘴就在蛟龙口,也有人叫蛟龙口做‘窑龙口’的。依我看,叫‘窑龙口’更好些。那个地方本来就是‘窑龙’的口嘛,你叫它做蛟龙口,谁在那里看过蛟龙了?再说了,蛟龙不是封建迷信吗?呵呵呵。闲扯啊,作不得数的。高技术员,没别的事我就先回去了,那边还有事等着我。回头晚上再聊好不?”说完也不等高良答话,就一溜又烟跑回去了。高良见真的耽误了人家,心里越发不好意思,尴尬之际便没话找话地问汪队长:

“这些砖和砖窑,都是什么年代的呀?”

“我的大技术员呀,别把茅草当成棍子柴哟。呵呵呵。像我这样的茅草,哪里懂得那些闲事呀?”汪队长边说话,边笑眯眯从口袋里掏出半盒“玉猫”香烟,抽一支递给高良。高良赶紧摇摇手,说自己不会抽。他愣了一下,又斜瞄了一眼高良,就不再勉强,很随意地将香烟放回口袋;又从另一个口袋里掏出更廉价的“大铁桥”香烟,抽出一支点上火,慢悠悠地说:

“烟不好哦。呵呵”

高良一听,脸刷地一下红到耳根,知道汪队长是误会他嫌弃烟差才不抽的。他尴尬极了,想解释又不知从哪里开口;憋了半天,才指着那些lo出来的窑基问:“汪队长,这些窑砖都怎么处理呀?”

“这么重的家伙,路远的人就是想要也难挑走啊。收工以后,哪个要哪个挑,挑得快就抢得多。”

高良“哦”了一声,似乎终于弄懂了似地,热情又带点讨好地招呼说:“汪队长,我到那边去看看啊。”说着,就转身朝那棵大古树走去。高良的心里感到怪怪的,一是这些古砖窑的来龙去脉仍是一团乱麻,二则因为刚才汪队长的误解。除了这两个原因,他还觉得有什么事在紧紧抓扯着他,但一时又不弄不清到底是什么事,或是什么东西,又在哪里。他虽然说是要到那边去看看,并且朝着大古树走过去,可自己并不清楚具体要到哪里?他现在需要找个没人的地方,安安静静地将思绪梳理一下。不仅仅是眼前的砖窑,还有近两天看到和听到的种种疑惑。大年初二吃粆饭、山洞、白毛人、小银牌,哦,还有桃花脖子上的小人像。正想着,突然,他的脚下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转身低头一看,嘿,原来是大半块窑基残砖!高良过去跺了它一脚,本想一走了之,就在他收回目光的刹那,隐约发现砖上模模糊糊的刻字。他浑身一震,兴奋之情从心底直冲到脑门,索性蹲下来,一点点将砖上的泥土小心刮去。奇怪,古砖的正反两面全是光光的,而有字的却只是砖的两个侧面。他现在还顾及不到这些,急不可待地将其中一个侧面翻上来,仔细辨认着上面的字迹,虽然已经被铁器什么的破坏了不少,并且已有一部分砖断缺,但仍能看出一部分。其中一个侧面是:

“直隶东流县黄…

烧制工匠姚※…

再翻出另一面,仔细辨认出:

“大明洪武元※…

奉旨七品监制…

“明代的,明代的!”高良一阵狂喜,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啊!刚才还问汪队长呢!其实铁证就摆在人们面前,遍地都是啊。这些人真是的,就不知道仔细看看砖上的字吗?可以肯定的是,根据残砖上的字意,有字的砖不可能就这一块。对,一定会找到很多。不过话说回来,如果都是这同一个内容,再找到的价值也就不太大了。不过又出现一个疑惑,垒砌砖窑的大青砖上,并没有刻字,而这块刻着字的砖又是怎么回事呢?看来只有一个解释,这块刻字砖就是古砖窑当年的制成品!而垒砌砖窑的大青砖,只是从别处运过来的普通货。

就砖上残缺的文字内容分析,当时对烧制工作的管理是非常严格的。“直隶东流县黄…”,无疑指的就是黄石矶这里,也说明当年的东流县,是直接归朝廷管理的。“大明洪武元※…”,不用说,应该就是大明洪武元年。而“烧制工匠姚…”和“奉旨七品监制…”,说明当时有明确的职责和质量监督体系。印字如签章;每件成品都必须完全符合质量要求,否则,按砖索人,责任自明。印刻窑工和监制人的名字,表明如果质量出了问题,那么砖坯制作者、烧火的窑师傅,以及朝廷下派的监制人都要负相应的责任。按照封建王朝的一般习惯,一旦出现质量事故,起码会有人要掉脑袋的。“七品监制”,无疑,这里的砖厂遗址,属于明洪武时期的官窑!从这个砖形特大的情况看,绝不会用于一般普通建筑。其形制之大,比长城砖犹过。还有就是严格的烧制和监制程序,可见其重视程度。只是还没弄清楚,刻字砖,制成品,会将它们运到哪里,又派什么用途呢?高良捡起一块鹅卵石敲了敲这大半块残砖,自言自语感慨道:

“质量真好啊!现在已很难见到这么好的砖了。”

说着,他抱起这半块残砖,向上面的那棵大树走去。在大树根的南面选择一个地方小心地放好,再捡了一些枯枝败叶盖起来。站起来拍拍手上的灰土,长长地呼了口气,这才站在大树底下仔细观察起周围环境来。

大古树近乎于平台的中间位置,西面约四十米到达圩堤底部,北面约五十米就是杨山山脚,;东面几十米处是稍微凹下去的一片旱地,南面及偏东就是现在取土的地方。古树的直径约一尺五,高约十几米。奇怪的是,中间以下的枝叶基本枯死了,可上面的华盖却还很茂盛。中间几根枯死的大枝干,如虬龙般昂向天空,虽然失去了原有的勃勃生机,但那种傲视四方的气势仍然毫无掩饰地张扬着。大枝干下方的结疤处有个空洞,空洞里lo出些许柴草,估计鸟们已经在里面安了窝。再看看下面,树根处竟然有很多新生的小树苗,正在砖石瓦砾丛中顽强而繁盛地生长着。

古人的选择太聪明了。据说这儿的圩堤基本都是清末以后才挑成的,那么这里的一溜高台就应是当年的江岸。由于东边是盘龙顶山脚的突出部,西边是杨山山脚的延伸部分,中间这个宽约300米的地方正好是一处天然良港。背山临水,两翼护持,正好可以避风休息或补充生活日用品。黄石矶地下都是红色间白的粘土,极其适合烧制砖瓦。行内人都知道,土质粘性越大,其烧制出来的砖瓦质量就越好。在蛟龙口这个地方营建砖窑,一可就地取杨山之土制坯,二可就长江之水装船运输,减少了船运前的陆地运输成本和时间。

高良再扫视了一会那些高出旁边水田的平台,撇开挑圩人群的干扰,思绪一下被拉到了几百年前的明代。就在这片港湾的江岸边,砖窑星罗棋布。砖窑四周和附近到处是忙碌的制砖工匠:有挖土的、运土的、和泥的、制坯的,有搬运砖坯的、码坯晾坯的、装窑的、运烧窑用的木柴的、出窑的,还有挑砖上船的等等,随着监工的指手画脚和工头的大呼小叫,便共同形成制砖工场的一支激昂协奏曲,又是一幅在窑烟滚滚中的浓墨水彩画。眼浮六路,耳听八方,使人在嘈杂与激动中回味着历史的悠扬。

古窑,古窑。到底隐藏着一段什么样的历史呢?还有当地人闭口不谈的鱼龙巡江,到底是真有其事,或者本就是一个无稽的谣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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