佞臣孽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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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三回泪眼迷

夏季的风带着说不出的湿热,千筱伊却感到一阵阵凉,几乎要吹凉了心。果然是一时天地,一时心境。

她想起夏侯烨初初登位的时候,手牵手走在这条路上的情景,惶惶然如在眼前。到如今,竟然是要走到结局的时候。

未到这个地步,如何能知道,心底竟然如此难以割舍。

她分明……一早知道会有这一日,却没有料到,赫连宇竟然是要用整个遐洉国,来为他死去的情感陪葬。

是她错了,将这一切想得太好太容易。竟然忘记了,在这纷乱的年代,她再聪敏,也不过是个女子。

缓缓走到浮云宫门口,刘居正在殿外候着。见千筱伊来了,连忙迎上去,低声请安:“奴才给君后娘娘请安,给宛然王姬请安。”

“公公免礼,君上还在里头面见朝臣?”

刘居回道:“禀君后,朝臣方才散了。君上实在撑不住,歪在软榻上睡着。君后娘娘稍等片刻,容奴才进去通禀一声。”

“慢,”千筱伊抬手制止,怜惜道:“君上小睡一时半刻不容易,不必通禀,本宫进去候着他便是。”说着,回身从黄鹂手中接过安睡的宛然王姬。“描云跟着进去就是,黄鹂在外等着。”

刘居忙小心翼翼将门打开,引了千筱伊三人进去。一时有在外的内侍疑惑道:“刘公公,君上不是一早说过,不许旁人打搅?便是连柔妃娘娘,也不曾放进去。”

原来是千筱伊从不曾来浮云宫,夜色正浓,那守门的内侍竟然一时认不出那是君后。

“睁大你的狗眼好好看清楚!”刘居一拂尘打在他头上,低声斥道:“看见那位主子手上抱的是谁了吗?那是君上独女!宛然王姬!你以为谁都能抱着王姬?那是咱们的君后娘娘!且长点脑子罢,君后娘娘可不是什么旁人!柔妃娘娘?哼,若是没有君后,柔妃娘娘连门都进不了!”

那内侍被他一叠声说得哑然,摸着头呐呐不语。

千筱伊走入这只在初见先王时来过一次的浮云宫,脚步轻轻,转了个弯便看见那厢纱幔垂地。一手抱着宛然,一手撩开纱幔。纱幔里斜斜摆着一张软榻,夏侯烨睡在上头,双眉紧锁。便是在梦中,也不得一颗清闲。

他分明本该是最高洁无忧的富贵闲人,如玉公子。只是因着她,迈入了这万丈红尘。如今愁眉紧锁,怅然不得开心颜。将宛然放到他身侧一同睡着,取了薄被给两人盖上。千筱伊轻声对着描云道:“将汤放下,你先出去。”

描云将汤放在桌上,无声退了下去。

千筱伊斜坐在软榻上,低头看一大一小两张相似的面容,眼里充满眷恋。是她错了,她不该嫁给夏侯烨。平白害了他这一生为不喜之事所困,如今更是身陷囹圄,不得逃脱。

有泪光顺着面颊滑落,她轻轻地,俯身在他额上印下一吻。有泪溅落,滚烫如斯。

她起身,却看见夏侯烨不知何时已然醒来,睁着眼望她,眼里一派平静。他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但是他最不需要的就是她后悔。能娶到她,已经是他这一生莫大的荣幸。纵然为她倾了这一个国家,又如何?

“莫哭……”他怜惜地看着她,伸手揩去她面上的眼泪。“你分明知道,我最不想的,就是为你拭泪。赫连宇这是,在逼我交出你。纵然遐洉不敌,也断无这样做的道理。”

千筱伊捂着唇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却碍于宛然在此,不能哭出声来。“你分明知道…传国玉玺同《开国宝鉴》都在我这里,为何不……”

传国玉玺同《开国宝鉴》,正是当年启君帝让她嫁给赫连宇的原因,也是赫连宇为何要留启君帝一命的原因。谁都想不到,这两样东西竟然会在千筱伊手中。这是当初微生暮挥师王朝,她轻描淡写间以微生攸为为人质,退了那三万大军所得。微生暮何以如此嚣张,不过得了这两样宝物。传国玉玺是正统象征,《开国宝鉴》里尽数是兵法。

归根结底,夏侯烨的父王许她嫁入遐洉,不过是因着她以《开国宝鉴》为陪嫁。他想着她嫁给夏侯烨,夏侯烨又迟早是遐洉国君。夫妻本是一体,早晚这本书能用于遐洉。他却没有料到,夏侯烨竟然不肯要这本宝书!甚至连传国玉玺,他都不肯要。分明只要有了这两样东西,便是没有百分胜算,也能与王朝一搏。

夏侯烨起身搂住她,语气恳切。“伊伊,得了你这两样东西,若是我仍旧败了,大可一死。你同宛然又当如何?便让我昏庸一回自私一回,这两样东西,要保你和宛然二人。你将这二物交给赫连宇,他必定护你周全。”

“你这样做,是让自己变作昏君……”

此时此刻,他竟然展颜微笑。如窗外月光,皎洁明亮,却无比凄清。“为了你我愿意做昏君,周幽王能为褒姒一笑戏天下人,并非空穴来风。”

这才是真正的倾国以待,倾城以爱。

千筱伊推开他,似是心有灵犀一般,此刻竟然也含着泪朝他微笑。是如此悲壮而又美丽的一个笑。“我知道你一早做了决定,我不拦你。只要你告诉我,你究竟又什么打算。”

他沉默许久,方才开口:“御驾出征,愿陪军死。”

他将自己所有的昏庸留着护住自己的妻子爱女,却要一人,以死来对这国家谢罪。如此愚昧,却如此情深。

千筱伊终于明白,鱼玄机那一句千古名句何故感慨。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竟然是这样苦涩,却又在苦涩中掺着丝丝甜蜜的东西。难怪温飞卿会为她奔波至死,她会因温飞卿堕成荡、妇最终被斩于市。

感情到了一定程度,便真的是令生者可以死,死者可以生。

思至此处,竟然又是一番天地。她想明白了,便是全身轻松。将宛然的后路细细想好,便再无顾虑。她起身倒了一碗眉豆陈皮鲤鱼汤给夏侯烨,正是素手托白瓷,无二风情。

夏侯烨就着她的手,艰涩地将这一碗鱼汤喝了下去。情到深处,是不必人言,便能明白彼此心中想的是什么。他自然知道千筱伊想要如何,但是一死以谢天下,他来就是。她的日子还长着,如何能就此安眠黄土?他不会告诉千筱伊,他一早传了信给南宫凝舞。在他出征后,便带走千筱伊同宛然。

地下无边的阴冷孤寂,他一人来就是。虽承诺了奈何桥上一起走,他又怎么忍心要她陪自己走这条黄泉不归路。

“父王!”

宛然被这一阵鱼汤香气诱着醒来,见父王母后都在,欢呼了一声便扑到夏侯烨身上。夏侯烨忙伸手接住她,抱在手里掂了掂,笑着说:“宛儿又重了,父王可抱不动你了。”

“宛儿快下来坐着,”千筱伊道,“你父王累了。”

“不嘛,”宛然搂着夏侯烨的脖子将头别到一边,“父王都好几日不曾抱宛然了,是不是不喜欢宛然了?”

“我的宝贝儿最乖,”夏侯烨狠狠在她肉嘟嘟的脸上亲了一口,“父王怎么能不喜欢你。父王最喜欢我们宛儿了。”

宛然朝千筱伊示威一般扬了扬下巴,千筱伊朝着夏侯烨嗔怪道:“都是你给惯得,看看这小脾气。”

夏侯烨朗声大笑,“我就这一个宝贝儿,娇惯一些也不在话下。谁叫我的君后你,不曾多给我生几个宝贝?”

“呸呸呸,”千筱伊连声啐他道:“在孩子面前说这些不正经的。”

宛然听了夏侯烨那话,也不开心,撅起嘴撒娇道:“不要别的宝贝,就要宛然一个。”

千筱伊同夏侯烨二人无奈对视一眼,忍俊不禁。

听外头响起三更的打更声,才知道夜已经深了。千筱伊接过宛然,对他道:“如今已是三更了,听刘居说你好几日不曾好好歇息,今日去我的福乐宫好好睡一觉。旁的事,明日再说。”说着,便单手拿了外袍来给他。“快穿上衣裳跟我走。”

夏侯烨无奈地穿上外袍同鞋子起身,宛然却在此时叫道:“不要母后,要父王,父王抱。”

“你们可真是爷俩儿!”千筱伊没好气地将宛然送到夏侯烨摊开的手中。

刘居在外头守了许久,猛地看见夏侯烨抱着宛然王姬出来,不由在心底默默叹了一句,果然还是君后娘娘有法子。君上能拒了谁,也不能拒了放在心尖子上chong着的宛然王姬。

夏侯烨见了刘居却是没好气,道:“擅自在君后娘娘面前嚼舌根,自去领十板子!”

刘居却不慌不乱,满脸堆着笑,“能让君上出了这浮云宫,奴才这顿板子挨的值。”

“值就再加十板子!”

千筱伊却是看不下去,白了他一眼道:“刘居是忠心,你罚他做什么。你好几日不休憩的账我还没同你算,你倒先来了?”

夏侯烨忙讨饶道:“罢了罢了,总是我的错处。刘居事办得好,赏!”

众人皆捂着嘴笑,千筱伊也忍不住笑出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