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封学兵来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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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封

    fri mar 20 08:59:19 cst 2015

    易山先生:

    蛤蟆沟铁路大桥的建设是在我和学兵战友们到达后半个月才开始的。这座大桥一旦建成,就可以连通蛤蟆沟东、西隧道。修桥得先修桥墩,铁路大桥能否建成,桥墩的修建是关键。将来,铁路修好,桥墩不但要承受桥面之重,还得经受每天不分昼夜东来西去、西去东来的火车的冲击。

    建桥之初,桥墩基坑的开挖,直接关系到桥墩的稳固,以及事关整座大桥的安全。在桥梁基坑建设中,当时普遍采用的是沉井施工法,浇铸的是钢筋混泥土。由于设备太落后,所以开挖一个桥墩基坑,特别的费时费工。即便困难再大,一天二十四小时,轮换着干活,战士心无旁骛地一心一意劳作,尽管劳动方式原始,工程进度和效益还是相当可观的。

    越来越深的基坑里渗出大量的水,只有一台抽水机往外抽渗水,一台抽水机当然愈来愈不能满足需要,但是指挥部就只给这一台,想多要一台都没有。战士也都知道当时我们的国家百废待兴,面貌一穷二白,能有一台是一台,一台抽水再慢,它的效率也远远非人力科级。为了防止仅有的一台抽水机被长时间使用而烧坏,不得不间歇性地抽水。旁边的柴油发电机响个不停,都要把人的耳朵吵聋了。饭得一口一口吃,活得一点一点干,谁急也没办法,劳动考验着战士的耐心。

    三年里,在蛤蟆沟施工的除了铁道兵,就是学兵,还有地方民兵。才来没几天铁道兵炊事班建议连队把学兵分出来让学兵单独开灶,连对首长可能看学兵来得不算多,合着吃就合着吃吧,分灶的事嚷嚷一阵后没信儿了。要说起来,跟着铁道兵老大哥吃在一块,我们学兵算是占便宜了。铁道兵,那可是正规的中国人民解放军,他们穿衣戴帽、吃喝拉撒全有国家提供,阔气着哩!相比之下,我们学兵别说跟铁道兵比了,连地方民兵都没法比,看人家地方来的民兵,自己背着干粮啥时候饿了啥时候就有吃的,遇到农忙时节或是家里有事,还能请假回家。不像学兵,吃着人家的,得看人家的脸色。虽然我们每月也有粮食配额,但是不及铁道兵老大哥的配额高。铁道兵老大哥每顿吃饭可以放开肚子往饱里吃,学兵就不能尽吃。即使这样,也不过勉强过了将近半年,期间随着又有几支学兵队伍的到来,使得铁道兵炊事班重又起了分灶的心,另外给学兵起了锅灶,从此,铁道兵老大哥和我们学兵各做各的饭各吃自己的。

    只能委曲求全、任劳任怨,我和我的学兵战友们由不习惯很快就进入了劳动者的角色,当然我们不是演员,我们原本是天真烂漫正值青春年少的十六、七岁的少年,是劳动轻易就改变了我们,催我们更加地成熟起来。铁道兵老大哥的待遇好,学兵的待遇差,学兵不跟铁道兵老大哥斗气,也不攀比,我们是在背诵毛主席著作中成长起来的少年学兵,我们胸怀建设社会主义的理想,胸怀党和毛主席,胸怀祖国和人民。我们的穿戴,我们行军的用品都是我们自掏腰包置办的,我们不在物质上跟铁道兵老大哥比,这不能说我们少年学兵没有血气。瞧!少年学兵多有血气啊!干起活来,稍微经铁道兵老大哥一指点,我们就能干得像模像样。时间稍长一点,我们可谓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干的活不比铁道兵老大哥少,质量和效益也丝毫不比铁道兵老大哥差多少。在立功受奖的大会上,学兵劳模的的人数跟铁道兵老大哥不相上下。胸前的大红花是铁道兵师、团的首长亲自给劳模别上的,铁道兵老大哥受到表扬,少年学兵也一样得到了师、团首长和全体战士的赞誉。师、团首长实事求是地说过,学兵都还是学生,他们这个年龄本应在学校里学习文化科学知识的,但是,为了早日建成襄渝铁路,他们响应祖国的召唤,心系党和毛主席,心系祖国和人民,心系祖国的国防和铁路事业,踊跃报名应征,千里迢迢来到陕南的秦、巴大山中。少年学兵战士的精神可嘉,单就这精神,足以惊天地泣鬼神啊!

    师、团首长的一番话,鼓励了我和学兵战友们的士气。那年月,精神的鼓励远比物质的鼓励更能催人奋发图强。苦不苦,想想长征两万五;累不累,想想革命老前辈。待遇算个啥,饥饿算个啥,困苦算个啥,在毛泽东思想武装起来的少年学兵战士的思想里,没有啥还比早日建成襄渝铁路,早日完成筑路使命更重要的了。毛主席教导我们说:

    “要使全体青年们懂得,我们的国家现在还是一个很穷的国家,并且不可能在短时间内根本改变这种状态,全靠青年和全体人民在几十年时间内,团结奋斗,用自己的双手创造出一个富强的国家。社会主义制度的建立给我们开辟了一条理想境界的道路,而理想境界的实现还要靠我们的辛勤劳动。

    我们的同志在困难的时候,要看到成绩,要看到光明,要提高我们的勇气。”

    干活轮班倒,但是到了点,谁要是没把分派的活路干完,那就不能休息,自己觉悟到就得加班加点干。在那个劳动光荣,偷懒可耻的人人都这么认为的年代,作为战士,宁愿干活累死,也没有谁明知故犯敢冒天下之大不韪而偷奸耍滑。有的只是再累也得撑住了干,拼了命也要保质保量地按时完成劳动任务。

    眼看着三号桥墩一毫米、一厘米、一米地在往上长,我和学兵战友们为自己的劳动成果感到欣慰。这天的半夜时分,下起了不大不小的雨,雨水打湿了我们的衣裤,冬日的蛤蟆沟,凛冽的山风呼啸着,熬到换班,我打量了一下我干的活路,比分派的工作量还多干了一点,时间都过了还不见下一班来接班,我和战友们有些纳闷。一旦停下干活,我们这才感到冬天的巴山冷得让人哆哆嗦嗦。

    “大家下班了,回营地休息。今天后半夜不出工。”盼来了叶指导员前来传令。好难得,后半夜不出工集体休息。我们就地堆码好工具,列队点完人数便回到了山坡上的营地。

    次日黎明时分,营地附近树林里的猫头鹰凄厉的一声又一声的叫声惊醒了我。看到天色已泛白,我窸窸窣窣穿好衣裤起床走出了黑暗的帐篷。淅淅沥沥的小雨还在下着,我站在坡地上先挥舞手臂做了一会扩胸运动,又做了几次深呼吸,再用双手撩着流过坡地的浅浅的清凉的溪水洗过脸,起床后还能感觉得到的疲惫感倏忽间不复存在,我的精神好多了。沿着脚下的便道,我信步漫游在山野里。蛤蟆沟所在仅仅只是尖山的一小部分,而尖山也不过是大巴山山脉的一段。记忆里,老家铜川城的街道上的树木在这个节令大都已经光秃秃的了,但是被我踩在脚下的巴山这个时候放眼望去依然层峦叠翠,郁郁葱葱。升腾的雾气,愈来愈浓,回头望向山坡,连营房也看不到。我心中惦念着上工,奇怪,还没有听到起床号。我折身返回,离营地还远呢我恍惚听到有人在大声喊:

    “殷晓飞!殷晓飞——!你在哪里?在哪里?!快回营房,别让大家到处找你啊……”

    “殷晓飞!”我心里嘀咕道,“不是长安来的我的学兵战友吗?咋了?”越来越多的人在喊着“殷晓飞”,然而,直到我回到营地,找他的战友还是不见他的踪影。“洪大哥,殷晓飞不是昨夜收工之后他说把啥东西丢在工地上了,返回去找东西去了吗?”

    “啥!?”洪大成听了我的话看来吃惊不小,他双眼瞪着我扯着嗓门焦急地反问我,“你咋知道他收工后又回工地了?他跟你说过?你亲眼看到他返回工地了?”

    “我……我……”我一眼就看到了洪大哥右手拿着一只用细藤条当鞋带的解放牌黄胶鞋,再看他惊慌失措的神情,还有聚拢过来的找寻殷晓飞的战友,我似乎预感到了啥,刹那间我不敢再多想,而是跟洪大成说:“我说的都是实话。昨夜收工我跟晓飞走在一起,听他亲口这么跟我说的,他提着马灯返回工地我是亲眼看到的。”

    我的话音刚落,不料洪大成洪大哥使劲吼叫着:“啊……晓飞啊,晓飞!”又转身奔向了工地,我和战友们赶紧也跟了过去。

    雾气腾腾,蛤蟆沟的七个高低不同的壮硕的桥墩隐身在浓雾中。弄不清是雾水,还是雨水,还是汗水,把在场的我和我的战友们浸润的全都浑身湿漉漉的,头发长一点的战友的发尖上结有霜花样的东西,气温真的是很低。

    “这只鞋,是我天亮在脚手架下无意中捡到的。”洪大成带着哭腔,仰望着身边有七、八米高的五号桥墩,悲伤地说。

    男儿有泪不轻弹。更何况洪大哥还是革命军人,找不到殷晓飞,他竟然泪流满面。听有知道底细的身边的战友悄声跟我说,我才知道洪大成洪大哥原来是殷晓飞的舅舅。也还是听战友说起,我这才恍然大悟,暗自惊叫道:

    “怎么会这样啊!天哪!怎么会这样啊!殷晓飞!晓飞啊!我的好战友!你……你……收工了,你回到工地干啥?活干不完,明天再干哪!你说你……唉!晓飞啊!我的好战友啊!”

    我和陆陆续续赶来的战友自发地围着洒有殷晓飞汗水的五号桥墩,有的仰望着迷雾中惹隐惹现的桥墩的顶头,有的低着头,大家都在抹眼泪。在黎明前夕,为了确保工程进度,洪大成带着战友们就来工地加班加点浇铸桥墩了。干到天亮,无意中他看到了脚手架下外甥殷晓飞的一只胶鞋。这只拿细藤条当鞋带的破旧的胶鞋十分惹人眼,除了外甥队伍上再没有别人把细藤条用来做鞋带,那一刻使他的心仿佛被锥子给锥了,他魁梧的身子打了个闪,随之他硬撑着抬眼望了一眼经由输送塔还在源源不断地往模子里浇铸混泥土的桥墩,忽然狮吼一般吼道:

    “快住手啊!同志们哪!有人被铸进桥墩里了!”

    “啊!……”战友们都惊叫起来。

    可惜,发现的太吃了。洪大成明明预感到了什么,但是他还是抱着一丝希望从工地喊着外甥殷晓飞的名字朝营地找了去。希望破灭了,现实证明了他的预感没错。既是男子汉又是军人,洪大成短时间悲伤过后心情趋向平静,战友都关心地围着他,他依然带着哭腔说:

    “晓飞可是我的外甥啊!我姐早几年得病过世了,他跟我姐夫两人相依为命,好不容易眼看着要成人了,却……晓飞,晓飞是个好孩子啊!他听话、懂事。听说陕南修铁路要招学兵,他写信问我内情,我实打实跟他说,襄渝铁路陕西段因为人手不够,急需征召学兵前来支援。我一再在回信里还跟他说,来陕南的秦岭和巴山腹地修铁路,环境十分地艰苦。我让他自己拿主意,我说我在信中写的仅供他参考,人生的路该自己选择……多好的娃儿啊!他不怕艰苦,在回信中跟我说,他生在新中国,长在红旗下,他要坚决跟党走,坚决照毛主席的指示办。反正上学也学不到啥知识,与其在学校白混日月,还不如响应政府号召报名应征,献身国防事业,早日修好襄渝——这一战备铁路。他因此辍学毅然决然地选择了当学兵。”

    有战友安慰他。洪大哥眼眶红红的、动情地把手中外甥的胶鞋盯了半天,再次用生满老茧的双手抹了一把泪花闪烁的布满血丝、眼圈发黑的双眼,又说:

    “我不伤心了。我想得开。在这样艰苦的环境中修铁路,牺牲是难免的。我是个军人,晓飞是学兵,也算是个战士,他是好样的,我有这样的好外甥,是我的福气。晓飞真是好样的,有种啊!他没有给队伍丢脸,他没有给毛主席丢脸,他没有给党丢脸,也没有给祖国和人民丢脸。一看到他的鞋落在了脚手架下,我就想到了不测……晓飞他肯定在收工后又独自一人爬到脚手架上想多干点活……平时……平时收了工,他走的最迟,战友们都回营房了,他还在脚手架上拿着捣固棒捣桥墩哩……他是想用捣固棒把桥墩捣得更瓷实些。他曾跟我说过,桥墩修得结实不结实,主要在于我们把浇铸的混泥土捣瓷实了没有。我作为五号桥墩的施工队长,我咋就没有想到他一旦养成了加班加点、收工后还一个人偷偷地干活的习惯,终有一天会……会……遭遇不测的。在来襄渝铁路之前,我跟队伍在云南修过铁路,像他这样夜里一个人加班干活,极度劳累中稍不留神就会从脚手架上掉进桥墩模子里,一旦掉进桥墩模子里就会摔昏过去,后面来干活的同志不知道,往模子浇铸混泥土之前再不细查模子里的情况,像晓飞他这样就会被浇铸进桥墩啊!这样的事以前发生过的……”

    易山先生,我的学兵战友殷晓飞牺牲了,我不知道当年他应征上学兵之后写的“决心书”的内容,但是我敢肯定地说,他一定是用他的实际行动证实了他的决心,也践行了他作为一个少年学兵战士对毛主席、党和祖国以及人民的承诺。奔赴秦岭和巴山中修建铁路,他一定也是抱着坚定的革命信念的。他虽然只是一个学兵,但是他用生命塑造了学兵战士的光辉形象,兑现了一个学兵战士的使命,体现了一个学兵战士的价值。

    愿殷晓飞战友在秦、巴大山的怀抱中,在汉江的抚慰下安息!

    易山先生,这封信写到这里,暂且打住。倘若以后我还能追忆起我自认为能在创作上帮上先生一点忙的关于“三线学兵”的素材,我当然义不容辞还会写信告知先生您的。

    祝先生

    笔健!

    关中老学兵战士:郜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