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经天行——水与沙
字体: 16 + -

第六章 不以规矩不以成方圆 不怀仁心不以治医药

    这天晚上的沙城,还是如同平时一样,灯火通明的景象,偶尔还会传来几声吆喝。黑市的东西,不都是待价而沽,多数都是绝品、孤本,可以坐地起价,也可以待价而沽,一切取决于双方是否都识货。毕竟黑市,商户和买家都是飘忽不定,买什么卖什么,多少钱,不要指望朝廷给个指导价。本身就是许多不许流通的东西,而且沙城,还不交税。

    但是有价无市总没有有市无价来得好,至少总有那么些富可敌国的人,在解决了一切问题后,思考着怎么去花钱。因此沙城作为一个正儿八经的“黑市”,已经持续了很多年。要有些见识的人,很容易在这些影影绰绰之间发现几个有些熟悉的脸。在沙城,只要遵守沙城的规矩,一切都是合“法”的。也不能说合法,这个地方本身就是法外之地,哪里会来“法”。

    自古以来,民众敬畏“法”,不是因为法的本身多有说服力。《大济律》厚厚一本,即使像许多官员那样通读乃至能够背诵,他也只是一本书,充其量是一本几乎所有官员都要背的书,一本书能有什么可以敬畏的。

    甚至在太祖皇帝自己看来,《大济律》再好,还不如自己的金乌营得力,那些下禁狱的官员哪个不是天资聪颖,把一本《大济律》背的滚瓜烂熟。下禁狱了,你给那些贪官污吏拿本书放在那边,别指望感化他。最终还是得靠金乌营的各种刑具,虽然许多人屈打成招,可是朝野确实肃清了许多。

    “法”本身不可怕,要民众遵“法”,不一定需要金乌营那么极端,几通杀威棒乃至牢房甚至刑场才是民众真正惧怕的。尤其有金乌营的时候,更加要小心翼翼。小题大做是他们的特长,无懈可击才可能避祸。

    沙城不交税,没有朝廷的金乌营。但是沙城有规矩,凡是来沙城的人,无论你在外面如何,必须要守规矩。这规矩就是凝集沙城的水,不然沙城如同沙子一样,早就散了。沙城是有老板的,沙城的老板有一百种办法来让你知道不守规矩的代价,不是老板背后有朝廷。早就说过,朝廷不管此地,沙城的老板也不愿意甚至不欢迎任何朝廷的人来沙城。

    人们真正怕的,是谭宗楼本身。

    谭宗楼,江湖上都认他作西北第一高手。没有人知道他的师承,没有人知道他的来历,更没有人知道他武功的深浅。他从来不需要自己出手,自己手下七个堂主把沙城打理得井井有条,如果连七个堂主中的任意一个都打不过,就别想与谭宗楼过招。他这七个堂主出手,基本不需要废话。有在沙城的人见过这七名堂主的武功,不管跟对方拆到多少招,交了几回手,最后一下都是一击必杀。当然,这七位堂主从来不会在沙城里面动手,“沙城内不得动武”,便是沙城内的第一条规矩。万一忍不住动手了,立刻会被发现。谭老板会逼着你到城门口的擂台“修罗场”去死斗,直到其中一方死去。没有愿意不愿意,如果不愿意,当值的堂主会陪你过招。那还不如跟对方斗一斗,至少如果旗鼓相当还是有一半的机会生还。

    也便是谭宗楼几年前突然出现后,沙城才“蒸蒸日上”起来,由原本半死不活的几百人零零散散的摊子,到现在数千人的规模。就人数上说,已经赶上隔壁的五平堡了,虽然五平堡也会有兵士偷来沙城,毕竟这里是个可以逍遥快活的地方。

    沙城绝对不是一个个简单的黑市,沙城的黑市,叫“百货场”,什么都敢卖,什么都能卖,什么都有可能找得到。这里还有“风马场”,也就是窑子,甚至还有西域诸国“洋马”的窑子。这里还有“耕牛场”,苦工、奴仆都有。这里也有“斗鸡场”,牌九、马吊、赛狗、斗鸡应有尽有。这里亦有“酒肉场”,不管是西域的葡萄酒还是江南的女儿红,看运气都会有可能碰到,再配上各地风情的小菜,在这苦寒之地绝对是享受。有“轮回场”,未把债还清而私自出逃的,会在轮回场“处刑”。要么争斗致死,要么束手待毙。当然,沙城也有点到即止的打擂。也有还有相对合法的,便是“猎狗场”,这里都是武师、镖客。往来商客可以聘用这些武师当保镖,武师都是有排名的——排名越靠前,价越高。一旦决定,当场付账,一次性付清。沙城所有的账都是一样,不论你是赌账还是肉账。这是沙尘的第二条规矩:当场付清,概不赊账。因此这“百货场”上,买得起便买,买不起也赊不了账。要赊都是赊沙城的账,等于就是谭宗楼的账。赊账了,要么沙城里做狗、做牛、做马来偿还。要么你可以选择上“轮回场”,能打过三轮,一切债务便清掉,你还是沙城的客人。第一、第二轮自己选对手,若能活过这第一、第二轮,到第三轮,七位堂主会去一位,偶尔谭宗楼也会自己去。沙城自形成这个规矩以来,只有一人让谭宗楼亲自出手并且脱身。谭宗楼当然没有败,只是还是把这人放了。

    “不服气的,可以上台跟我打。打过这一轮,谭某便让你做了这老板,一切规矩由你来定!”无人敢应,更无人敢上。从那一刻起,所有人知道,规矩是谭宗楼定的,规矩是残酷的,但是也只有制定规矩的谭宗楼有资格来施行仁慈。

    此刻的图二爷正带着图阿宁在沙城里头的“百货场”寻找他们要的东西,不同的是图二爷以前来过,图阿宁第一次来。当然,他们两人想找的东西不一样。图二爷主要想找些珍奇药材,图阿宁却去那些药摊子上偶尔出现的一些珍稀医书药典感兴趣,他就是想找些医书回去慢慢精读。

    图阿宁是图二爷的老来子,之前夫妇俩却怎么都没能有男嗣。图阿宁的母亲怀他时以为又是女娃,就一直还帮图二爷打理药铺,说来也奇,那一阵图二爷家的药铺便是什么珍奇药材都能进到,货源还足,这在图家药铺几代都是未有过盛况。做药的看这些珍奇药材,都是宝贝。不一定多昂贵,但是关键时刻就能够救人一命。图二爷便觉得这个孩子是一宝。恰好生出来又是一小子,也就是男丁,便取了宝盖头加丁,取名阿宁。到周岁抓阄,这图阿宁倒也奇特,一手抓了医书,一手抓了家传的药王鼎,便是两只手都不肯松。这可乐坏了图二爷,冥冥之中注定孩子能继承家业,搞不好还能顺带成为一代名医。便自小让图阿宁跟着各路名医学习,好在图阿宁一来好学,二来勤快,天资更好,家乡的许多先生已经教不了他,许多不相信这位小郎中来试试看的也被他的医术所折服。

    但是图二爷也有担心的,图阿宁对家中的药材生意丝毫没有兴趣,图阿宁的母亲生完他后气血大伤,便再也不来月事,加之年事也高,再不能生育。也就是说,家里这一摊子生意将来如何打理,图二爷自己也没有底气。他也跟图阿宁说过多次,但是图阿宁便是一句“从医者,但行好事,莫问前程”便搪塞过去。

    此番图二爷特地把图阿宁带出来,可谓是连哄带骗,希望能知道自己跑药比行医更为不易。不然他还在家里的药铺坐堂呢,哪里肯出来。

    “父亲,这沙城果然有好医书,居然还有失传的古籍。”

    “不止呢,还有许多药材。若按照朝廷的法度,根本就是供不应求的,这里都有。”

    “父亲,此话何解?”

    “你看,就像牛黄,要杀上千头牛才可能出一点,但是朝廷不许杀牛,牛要耕地,只能等牛自己意外死掉或者老死。再说龙涎香,产龙涎香的那种大鱼特别大,大海里才有,杀一只就能有好多龙涎香。结果呢,太祖皇帝禁海,规定“片板不得下海”,你说这大鱼浅海上怎么找,都得等这大鱼死了,然后才会有很小的一部分被冲上海岸,如果不被及时发现,这龙涎香就腐败没用了。”

    “啊?那我们家药铺怎都有?不缺吧。”

    “不都是这里的,这里就那一两个药摊,只卖这些珍稀药,一年就摆几天。你啊,是不出来不知道外头的情况,一天到晚只死读书,不知道爹为了弄齐这些药要多辛苦,你也不知道全城求一两味药的艰难。爹年轻时可见过不少能救人的好方子,就因为一两味药全城都断货了,爹这边也没有,家里人不得已跑到隔壁县去抓药。有好多病人,就因为耽误了这一阵,人都没了。”

    “爹,那咱家药铺啥药不缺,那还是咱家的福德呢,能多救好多人哩。”

    “爹哪天弄不动了咋办,跑一次沙城都要上千里,爹老胳膊老腿,总有一天禁不起,还是要把家里的药铺交给你。现在可以告诉爹是医重要还是药重要没?不是谁都有孙思邈的药王鼎,随便练练都能出来好药!”

    “都重要!所以啊,我既要做一个好郎中又要做一个好药匠。”

    “炮制药材之法何止千万,费时费力的紧。同样的至宝丹,为何我们药号的在城里是一绝吗?就是因为药力足。爹这人就是斤斤计较,该用的药与细料一钱一厘都不会少,该有的工序步骤一步一刻都不会省。这些年不是爹的药到位,你这个小郎中早就歇了。世事难两全,你要跟爹这般制药,哪里还有精力再去精研医术?可惜你阿姐都嫁人了,咱家这祖传的药馆要变成了医馆,不知道爹百年之后老祖宗会不会怪罪爹,再不济你也要为家里那些老伙计考虑考虑不是吗?哎!”

    图二爷叹气了良久!

    “爹也知道,医也好、药也好,都是救人。好郎中多,但是再好的方子,抓不到药或者抓到了劣药,你医术再高能有啥用?一般的病,只要不是太蠢的郎中,咱家里的药直接就能治好。你自己说,学医还是学药治的人多?”

    图阿宁就没再好好理会图二爷,这些话他也听图二爷说过多次了,这次他体会到了父亲跑药的艰辛,对他而言,只是下决心不会浪费父亲亲手炮制的任何一点药材。至于炮制之法,他当然跟父亲学过,早就烂熟于心,这就是天赋。有一种人,天生就是要做一件事情,任凭你怎么去试图改变他,都没有办法,而这种人,往往都能在他想做的事情上做出极致。其实图二爷自己在药上,也已经是极致,认真考究到了极致,只是他不以为然。

    图二爷看中了一颗雪莲,便谈价格去了。图阿宁没理会父亲在谈价格,只看着这摊子上唯一的一本“医书”出神。

    这本书叫《葛天师辰丹方》。

    图阿宁之前听一位医师说过,说这本书在中原已经失传多年。其实这就是一本医书而已,只是五代十国的时候不知道哪位皇帝尊佛抑道,把这本医书当做炼丹的典籍一并毁掉了。后来,便失传了许多。当然,正儿八经的医者,是看不惯所谓丹药的,这本书倒霉在名字起得太像炼丹术,医者看不惯,炼丹的嫌弃是医书,毕竟在他们看来葛天师的成就在于金丹,能让人羽化飞升的金丹,这显然不是一类。

    图阿宁拿出这本典籍翻了起来,凭他的医理造化,他看出来这本书里面确实有很多大胆却有效的方子,能治许多疑难杂症,只是有些药材跟药引子也太刁钻了。比如这个金匮大还丹,药引子竟然是鸡宝、牛宝、羊宝磨粉,再用童子尿煎服;这个六丁三阳丹,竟然要六名命中带六丁的处子的经血做主料,炮制方法也特别得很,不是王侯将相哪里有这个能力去弄。

    “阿宁?好没?”图二爷喊到。

    图二爷与药摊子老板谈好了一些药材,图阿宁自然认识,有熊胆粉、虎鞭、鹿茸,都是中原地区不是很容易弄到的稀缺药材。

    “图老板,这是贵公子啊?”

    “阿宁,见过这位曹阿伯。爹每年差不多都是这个时候来,曹阿伯也在这边,就跟约好了一样的,爹想要啥他这边就有啥。”图阿宁仔细打量着眼前这位曹阿伯,五十多岁的样子,须发都很长,面皮却黑亮的很,穿一件棕色的大皮袍子,头上还有一顶灰布帽,浑身倒是透着一股子土气。

    “曹阿伯好!”

    “小伙子真好,喜欢这本书?喜欢便送你好了。这本书也不是我买的,是两年前一个北涂人抵给我的,具体怎么来的他也没说,只说这是孤本,肯定值他买的药价,我当时看他也是个真心求药的人,便应允了。只是咱们那边的人啊,不兴你们中原的那套汤药针石,我们的部落的大祭司会请神明帮我们看好病啊痛的。这本书回去啊,也没人认。我一年就来这里一回,这本书我卖了两年,也不知道是没有识货的还是没有遇到识货的,这本书便一直在这边了。”

    “曹老哥,我们不能坏了沙城的规矩。我们刚已经把药材的价格谈好了,这书是书的价格,再谈。牌子上写了:物必所值、等价交换。”

    “物必所值,等价交换”这便是沙城的第三条规矩。真货、好货价高价低,你自己谈去,反正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你认为值,那就值。若是假货、劣货、次货,刻意瞒着人家跟人要了高价,只要告到谭宗楼那边,他手下的人肯定会来找你麻烦,强抢、强买、偷窃更加不行,因为你的付出不等价。而且你要是做了这些,谭宗楼会认为你破坏了沙城的规矩,沙城的规矩是他一手建立维护的,你破坏了规矩便是欠了他的。坏了规矩的若是没有勇气上轮回场赌一把,谭宗楼也可以给你“网开一面”:假一赔十,出千断指、偷窃断腕、强抢断臂。至于逛窑子不给钱的,谭宗楼的处理方式更狠:“去势”,且割下来的东西是要喂狗的。惩罚结束了,损失还得赔,赔不起的,自然是做牛做马做狗来偿还。偿还完了,沙城便不再欢迎你。

    “图老弟,我知道您这人讲究,那好吧,您看这个值多少价。讲价总是可以的,没说这个值多少就得给多少,您就意思一下得了,当我给小公子的见面礼!”

    图阿宁越发喜欢上了这位曹阿伯来,确实他早就听他父亲说过辽东那边的汉子,豪爽比之他们山东人有过之而无不及,特别爽快。

    “曹老哥,你得实话告诉我,当初那北涂人是买的何物,用此书来抵的?”

    “实不相瞒,是一株至少三十年的天山雪莲!”

    “那好,我们就再以三十年的雪莲价买这本书!”

    “图二爷,我的图老哥,你太折煞小弟了,这本书我也在摊子上放了两年了,在我眼里值不了这么多!”

    “兄弟,我们做医药的,在别的方面可以不讲究,吃穿住可以讲价。但是这药材也好、药典也好,对我们而言就是治病救人的法宝,是无价之宝,占人便宜是要伤良心、伤阴德的。我买您的药材,就是因为您这药材够实诚,好多都是您自己山里打到的对不!至于药典,不知建立在多少病患的痛苦之上才总结出来,是天赐之物。尤其这本已经是孤本的,我相信我儿的判断,这必是一本好书、一本奇书,也许中间有那么一两个方子就正好能救到几个人。这功德,何止一朵雪莲花的价格。一朵雪莲花,也只能救一个人。”

    “图二爷,我这会倒想起来了,那北涂人当时还跟我说过他懂医理,知道这是宝书,若不是至亲沉疴需要雪莲花来入药,他也舍不得拿这本医书来换。他说他也是医者,但是却没生在好时代,没有机会好好学习你们中原医理,这本书他有许多并不懂。所以他也是期待有缘人,期待识货的有缘人,能真正将这本书里面的精华发挥出来,造福更多人,当初我也是听到他的这番话才相信他不会骗我。我看你们便是这本书在等的有缘人,刚一番话更让我敬佩,所以才想着赠送的!正所谓宝剑赠英雄!”

    “阿五,再给一百三十两现银曹老板!”图二爷跟随从说道,眉毛都没有眨一下。

    “老爷今天在这购药总共就花了一百零五两。”随从阿五支支吾吾说到。但是图二爷示意下,他还是把钱给了。他已经决定了,便不能更改。

    图阿宁再想到父亲住店打尖斤斤计较,买药做药确实毫无含糊,心里满是敬意与感动。果然是一点都不含糊啊,父亲这做人也分得清,跟他做药一样,该有的一点都不会少,不该有的,一点都不会放!

    虽然他现在更多的是商人,然而却配得起家传的药王鼎!

    “图二爷,哪天到辽东,去我那边坐坐如何?别的不一定,酒肉管够。顺便啊,我带您去挖老山参!这老山参啊,说有灵性,会自己跑。我这粗人啊,经常去打猎还是不咋能遇到。你们是贵人,指不定能帮我遇上。我这雪莲就是用山参换的,好容易遇到根,藏了没几天碰到人家要老参续命说只能用着雪莲来换才对得起这老的参的价,不然我还得再藏个两年,指不定还是卖给您呢!”

    “好啊!曹大哥太客气了。”

    图二爷一行人便回到了沙城唯一的客栈。

    沙城这边,最差的,却是客栈。确实不会有人在此长住,谭宗楼也讨厌人在这边长住。这边是流民聚集之地,流民基本住不起客栈。有本事的,自然有地方住。但是沙城是个不养闲人的地方,没本事的,只能去耕牛场做牛,至少饿不死。

    住客栈的,只有往来商队。

    偶尔也会混进来个别朝廷来监视这里的,或者有其他事情的,比如赵澜。

    来逍遥快活的,当然是住“风马场”,那边还是不错的。

    图二爷一行自然是不去别的地方的,他们就是来正儿八经做生意的。对他们而言常规动作已经完成,往年要是能找到一两味不同于一般珍稀药材的奇药怪材,他们都会觉得自己运气不错。虽然这次没有,也许这本医书用光来他们的运气,但是他们还是很快就要准备走了。

    第二天一早,张维全也到了。他这次是装作来快活的,现银带了不少。这里不收银票,只收现银。

    纵然他谨慎一生,甚至让许多人闻风丧胆。但是到了这里,他除了是他自己,谁也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