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若相惜
记不得是哪个晚上,息影做了个奇怪的梦:四面楚歌,十面埋伏,真是莫名惊诧。
醒来的时候,桔逸还在身旁安静地睡着,息影笑了笑,摸了摸桔逸的脸庞,又盖实了被子,睡下了。
坐在湖心亭内与父亲下棋,息影执黑先行,一步步紧逼,最后一个下子,却真真把行军几十年的父亲打了个缴械投降,忍不住得意一笑:“爹,你输了。”
“哈哈……”文渊捋了捋胡子,“几年没见,影儿的棋艺越发精湛了!”
“谢谢爹夸奖。”吩咐下人把棋撤了,息影又亲自为父亲斟了一杯龙井,又听父亲打趣道:“也越发知道疼人了。”
看息影抿住嘴轻笑,文渊止住笑,正色道:“爹倒是觉得桔逸那小子比我强,才三年,就让你改变这么多,真是有母仪天下的风范。休息得也差不多了,说吧,回来有什么事情要爹帮忙?”
真是知女莫若父,息影支开了下人,附在父亲耳边,如此说了一番。
“哦?”听息影说完,文渊竟稍微顿了顿,“瑞王平时虽然和我不对付,却不像是做出此事的人,不过,只要你开口,爹原来的部下也还卖这个面子。”
“谢谢爹。”息影正要吩咐下人准备棋局再来一盘的时候,文渊又意味深长地说了一句:“息影,如果有谁害皇上,你是否会不顾一切反击?”顿了顿,松口道,“哪怕,是爹?”
息影一怔,没有说话,却对着父亲,点了点头。
几日前,沈彬就听到息影回乡的消息,只不过,手边有重要的事情耽搁了。一将书信写完,就急急坐轿来到文府。
文渊告老还乡后江南的宅邸是皇上亲自督办,按亲王的待遇,给修了个偌大园子,沈彬在兰烬的带领下,走了九曲回栏才隐约看见湖心亭上朝思暮念的人影,因着息影今时不同往日的皇后身份,只好在回廊上候着。却见息影走近,笑意盛盛地吩咐:“这是我的世家哥哥,沈相爷的公子,你们不必担心,都退下吧。”
待皇上亲派的侍卫都离开,沈彬才抬起头,只见息影俏丽面容,略施粉黛,便是人间极致。一袭湖水蓝宫缎长裙碎碎地漾出了一片细浪:“沈彬哥哥,好久不见,别来无恙呀!”
谁说她不念旧情,虽然三年未见,却依然是没有女孩子的娇羞,双手抱拳行了见面礼。双腮上的红,就像,就像园子里的桃花,绯红了他的心际。
他喜欢的,正是息影的这份豪爽,自然。
但他却清楚自己的本分。结结实实地跪下去,施了个君臣大礼:“草民见过贵妃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而后向上一瞥,只见她似怒还娇,跺着双脚:“沈大公子,免礼!”
沈彬嗤地一笑,站了起来,大起胆子直直看她:“我这还不是猪鼻子插葱,装象吗?怕你这几年未见的妹妹改了性子,稍一疏漏,就做了枉死鬼!”
“哪那么多规矩?我看呀,你就是和相爷待久了,学他那般……”息影想不起用什么词来形容,就换了一个话题,“不说了,你这几年怎么不去考个功名?像你这样做官的,最吃香。”说完又觉得不是拿这种事情开玩笑的时候,正色道,“你当年不是要立志做个像相爷那样的清官,做一番大事吗?”
沈彬苦笑了一下:“我这个人不懂人情世故,官场呀,倒是不适合我了,这几年与边外做生意,能自食自立也还不错。”
“那你可是走南闯北见识广,不似我整日困在宫里,三年才好不容易求皇上准我回一次江南。”息影叹了口气,“本想与你好好聊聊,却是不行的了。这几日边关战事吃紧,皇上让我明日启程回京,爹身边没有一个儿女,平日里还烦你多来照顾。”
这几句话倒不像是以前的息影说的,可说来又添了沈彬的一丝喜欢:“那是应该,诶,不如这样,今晚和伯父到沈府小聚,可好?”
“当然好了。”
“风丝袅,江南好,烟如淼,雨潇潇……”息影在马车中轻轻念着这句家乡的歌谣,想起三年前也是由一队人马护送,接去京城做御封的东妤郡主,却早已知道皇上的心思。心里攥着一个主意,爹爹临行前也做好了嘱咐:“影儿,你且在皇宫内住下,如若你不愿意,爹爹就是拼了这一把老骨头,也把那京城夷平,救你出来!”
她是爹四十岁老来的女儿,娘是妾,生下她就西去了,她爹想是极爱她娘,从小就当她公主般地奉着,而那比她大了十多岁的两位同父异母的哥哥也极疼爱她,每逢从京城公办回乡也都带着她爱吃的糕点,皇家的封号,她根本不在乎。
自由自在的一只老鹰,怎么愿做金丝笼里的豢雀呢?
但遇着皇上桔逸的第一眼,她的感觉就有些许的特别。足智多谋的男子他见过,沈彬不差他毫分;细心备至的她也见过,自己的师兄“千手观音兰公子”唐妙言略胜他一筹;武功高强的她更见过,两位兄长便是。但同时具备这三个特点的男子,却只有独独的这一个。
他封她做东妤郡主,说是太后的遗愿,可她明白太后早死了七八年,那时她还未满十岁,不过她也不说破,心安理得地住在他赐的朝华殿,在这里,可以看见宫中第一缕阳光。他隔三岔五过来,只让她陪着下棋,又每每总让她执黑先行。她锋芒毕露,他含蓄隐忍,却又每每吃掉她满盘皆输。一日,她不服,要再来一盘。他估摸着她的性子,又将她吃掉,她一生气,打翻了棋盘,黑白棋子儿落了一地,朝华殿的更衣,女官们都跪下来求他们息怒,却见皇上叫退众人,故意激他“输不起”,她将数月来委屈尽数向他身上撒,竟动起手来,桔逸只轻轻的几个接招就将她的小手捉住。慢慢的,年轻的男子气息向她涌来,她只好……
想起这些,桃花开满息影的双腮,她拉起兰烬的手:“这次进宫,你只管做我的丫头,别管什么皇家礼仪,遇上那些嫔妃也不要太输给她们气势,但也记住,不要做什么坏事。”
“知道啦,”兰烬做了一个鬼脸,“小姐你就放心吧,你有句什么来着,‘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我知道的。”
“是吗?原来你知道。”息影看着兰烬,灿然一笑。
豫章皇帝桔逸正坐在甘华殿批着奏章,白天和各位大臣讨论了吃紧的边关战事,晚膳吃了些清淡的鸡汤水芹水饺,接着飞鸽传书,说柔嘉贵妃息影已行至清城,再过一个时辰,便可回宫。可左等右等,灯花一节节长起来,尚服女官剪了再剪了,也不见朝华殿的回信儿,忍不住跪请:“皇上,该就寝了。”
皇上心中震了一震,莫不是途中遇上什么变故:“兰云,是什么时辰了?”
叫兰云的尚服女官略略抬起头:“回皇上,亥时已深,快至子时了。”
看着御案还未改完的奏折,桔逸顿了顿:“再等等吧,你给朕拿件外衣来,还有,张德安那儿让他盯好了,文贵妃的鸾驾一进宣德门,就来通知朕。”
“是。”兰云还未起身,就见太监总管张德安急急跑进来,“皇上,文贵妃的鸾驾已进入宣德门。”
“好,知道了。等朕批完这些奏折,尔等就随朕去朝华殿。”说完看了看御案上一摞奏折,桔逸饶有意味地笑笑,而兰云与张德安也低下头窃笑起来,再晚些,文贵妃又该生气了。
息影拉着兰烬进到朝华殿时,发现各处用红绸扎了花,又见甘华殿一干人等齐刷刷下跪请安:“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便好脾气地说道:“都起来,大家都见见这位姐妹,她在家是我的丫鬟,却更似我的妹妹,你们以后就叫她兰烬,反正呀,多教些她在宫里周旋的本事,别让她被旁的嫔妃欺负了去,都听明白了吗?”平静中却自带一股威严。
“是!”
“哦,还有,皇上甘华殿的那位尚服女官是位好姐姐,叫兰云,倒是可以和你拜个把子,认个姐妹。”提到皇上,息影倒想起了什么,对着随立在一旁的小太监问道,“皇上可知道我回来?”
“回娘娘,娘娘一进宣德门,张总管就报了皇上,待主子回了甘华殿,小的也去回了皇上,皇上只笑吟吟地说‘知道了’,没准,是有什么奏折批吧。”刚说出口,小太监马上就后悔不迭:宫里最忌讳奴才以自己的心思揣度主子的意思。遇上刁蛮的主子,一百个脑袋都不够砍,但想着自己的主子不会计较那些,就笑嘻嘻地说道,“娘娘舟车劳顿,还是早些歇吧。”
息影本来生出一股酸意来,听这小太监伶牙俐齿,气消了一半,“那好,小桂子,你去吩咐御膳房做些宵夜来,我倒是饿了。”
“是。”
桔逸在甘华殿批着折子,拿捏着息影的脾气,这时候起身刚刚好,既不长了她的骄傲,又不会惹她发大脾气,吩咐了兰云替自己披上黑领的羊皮夹袄,又吩咐了兰云替拿了息影前几回就说喜欢的龙凤掐丝青铜三角鼎,还想着派张德安去敬事房吩咐送些龙瑞脑和水木沉香去朝华殿时就听张德安在殿外急急地说:“皇上,朝华殿派人来说,文贵妃
偶感风寒,怕是会传染皇上,如果皇上想见娘娘,还是请圣驾晚几日过去。”
这倒好,她省亲回乡七日,自己这厢惦念着,却生生用这招将了朕一回。嘴上笑笑,桔逸也不着恼:“兰云,你就把刚才吩咐的物件送过去,顺便代朕说,朕想念得她打紧,让她快点‘好’起来。”
“是。”兰云接过口谕,轻轻笑了一下。她一直把皇上当弟弟待,又着实喜欢那调皮可爱的息影,经常上她那儿走动,一回生二回熟,一早就把息影的脾气摸了个准,这丫头,又是使小性子了。
但不料进到朝华殿,却发现太监宫女一干人等齐齐跪在地上,这倒是息影发脾气的阵势,摔东西摔多了,这些下人也倒习以为常了。笑吟吟对着内厢叫了声,“妹妹,是我。”却见内厢出来一个陌生面孔的女子,冲她行了礼,“我们小姐,不,是贵妃娘娘,染上风寒,吃过药正在休息。吩咐我见您来,代她向皇上请安。”
兰云见她一点局促也没有,想必正是息影从将军府带来的贴身丫鬟,真是有大家的风范。“你家娘娘果真病了?”急急走进内厢,摸了摸息影的额头,“哎呀,果真烫,连小脸都这般发烧,御医看过了吗?”
“说是风寒,开了一些汤药,已经服了一剂了。”
“我这就去回了皇上,让他移驾过来。”兰云起身离开,又不忘好言劝慰兰烬,“妹妹,你家主子身子骨不弱,倒是京城与江南天气相差甚大,又赶上春寒未退,你且好生照顾着,等会儿不免我又随皇上来。”
谢过了兰云,兰烬脸上却显出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听兰云在外厢禀明了一切,桔逸一看玉漏,子时已过。本以为是她使小性。却分明是替自己着想。边关吃紧,又有内忧,眼前没有可以相信的人,只跟她一人说,她就马上提出借省亲之名回江南借她父亲的兵力。他只想与她说解解闷,却不料她主动把自己的忧分了去,自己却还以小人之心度她。一心想着,眼里落下泪来:“兰云,替朕更衣,移驾朝华殿!”
一行人走得急,只不过片刻,便到了朝华殿。殿里的奴才也都还跪着,桔逸心里烦闷着很:“起来吧。”半晌却不见奴才们挪腿:“回皇上,娘娘吩咐小人们侯着。”
桔逸也不理会他们,径直向内厢走去,看见兰烬,知道她是息影先前说的丫头,朝她点点头,示意她不必施礼,退到外厢去,才坐在床沿,关切地替息影掖了掖被子:“你倒是心疼朕,却不爱惜自己,京城不比江南,春寒未退,你在宫里有人伺候着,出去又不肯多带上一两个老妈子,不懂加减衣物。也怪我,只怕坏人伤着你,光给你派了侍卫却没指些宫女,早知道把兰云指给你。”说完又重重叹了一口气,却发现息影面容上微微的笑容,然后,竟然睁眼开口:“后悔了吧?”
桔逸坐在那里,胸口一个劲地起伏,仿佛气得说不出话来。这小丫头,当真狠狠将了自己一车。却又旋即一笑,再也没有比看见息影更好的了:“知不知道,你这可犯了欺君大罪!”
息影撑着床缓缓坐起来:“我若真死了,你可就如意了。”
听她不像是开玩笑,桔逸扳着她的肩膀:“你告诉朕,出什么事了?”息影不回答,穿好衣服拉着他的手出到外厢来,然后认真地盯着他的双眼:“你可给我做主。”这当然不是疑问,霸道得让跪着的奴才都打了一个寒战。
只见她反剪双手,踱起步来:“你说我这边人少,就让荷贵人从她那儿调了四名宫女和四名太监来,是也不是?”荷贵人是桔逸早先立的四位贵人之一,是已故织造总监李蓝青的女儿,人又周正。平时没少送些绸缎,糕点来,息影敬她,往日都叫她姐姐的,今天却换成“贵人”,难道此事与她有关?
“是。”桔逸坐在梨花高椅上,点了点头。
“其中有个叫‘小桂子’的,你可记得?”
桔逸对其他人倒无印象,独独这个‘小桂子’聪明伶俐,他是有印象的,现在也正跪在当下,“朕记得。”
息影再也不多说,拿起案几上一碗馄饨,向地上摔去,却见白烟滋滋冒起。在场的人都惊了一惊,有人竟敢下毒。小桂子已经跌倒在地上:“娘娘饶命呀,皇上饶命……都是,都是荷贵人……”
息影却也不恼,反而笑意盈盈:“这是唐门的‘风丝袅’,无色无味,中毒后症状看起来像是害了风寒,高烧不退,可越病越重,不出一个月,就会吐血身亡。不巧得很,我进宫之前就是唐门掌门人的女弟子,‘妙手观音兰公子’是我师兄。不要说我认得出这毒,没吃下去,就算今天要我把它吃下去,我眉头也不皱一下!”一语惊起千层浪,连桔逸都吃惊不小,这些话,息影也从来没有和自己说过。
“娘娘饶命,都是荷贵人指示奴才干的,奴才,奴才……”小桂子在地上磕着头,心却已经凉了大半,毒害贵妃,死罪一条呀。
“哼!张德安,去把荷贵人押进宗人府,她的彩田苑也给朕封了!”气不打一处来,桔逸容许后妃们使小性,平时的勾心斗角也随她们的便,但设计陷害就是大罪一条,轻则打入冷宫,重则死罪,株连家人。荷贵人平日里温柔娴静,却没想到正是毒害息影的幕后主使,“这个小桂子,拉出去,斩了!”
息影在一旁静静地看着,也不插一句话,听桔逸讲完,对还跪在地上的众人说道:“你们听好了,以后好好做人,好好做事,我不会亏待你们,但我的眼睛也容不进沙子。好了,起来吧,该做什么做什么去!”说完把兰烬介绍给了皇上,“这就是兰烬,我以后要她做我的贴身丫鬟,不要别的人。”
“好。明天叫宗人府来记个牌子,就算是四品女官了,你可满意?”
“嗯。”
“朕今天可累着了。”言外之意不言自明,说完拉着息影的手进了内厢,众人收拾了残局,都退出殿外守候。
回廊一圈挂着描花宫纱灯,画出各种故事。
鹦鹉扑拉着翅膀叫着“有客到”的时候,息影正就着蜜饯杨梅看《山海经》,恃着皇上对她的恩宠,朝华殿的此类小说是不缺的。听惯了,这宫内除皇上以外的客,都是有求于她的,息影连眼皮都没有抬一下。
来人却是不同,五十多岁的瘦弱男子,见她也不行礼,冷哼了一声:“文息影,皇上中了奇毒,你涉嫌毒害圣驾,来人,把这毒女子给我拿下,朝华殿也给我封了,太监宫女归拨到一处,听候处置!”
此人,正是当今皇上的叔叔,瑞王怡则。
手里忽然一松。息影暗想这么快就动手了?也不多作解释,看着这朝华殿的一切,只觉对不起兰烬,这丫头陪着自己,总是要受些磨难。看着被押走的兰烬,暗暗在心里说,兰烬,你放心,小姐绝对救你出来!
接下来,这些人就该是找二位兄长及父亲的麻烦了。
稻草潮湿霉烂,生满肥白的小虫,稍稍翻动,就忙忙碌碌地奔跑,还有老鼠大模大样地在墙角来往,息影一直过着养尊处优的生活,这回却一并体验到了宗人府的监牢滋味。
烛光摇曳间,她想起先前做的那个梦来,现在,外面应该是风声鹤唳了吧。还有,桔逸,他还好吗?要是他在,决不会让她吃一点苦的……
狱卒送饭时偷偷递了条子,她望着眼熟,接过条子不禁一笑,只一幅随意勾勒的图便解了她数日的担忧。
息影记起十四岁那年的元宵节,扮了男装和兰烬一道去放河灯,仗着自己学了几年功夫,也没多带一两个护院。却不想人山人海之中被山贼劫到了乱石岗。山贼用刀挟着兰烬,逼她就范,此时不知从哪儿飞出一个一袭白衣的男子,只是一招“隔空点穴”就把那山贼的刀打落,救下了兰烬,但她来不及答谢就只见他留下一个白色背影和一句“后会有期”。此后,息影被父亲关了整整半月,和兰烬每天都画几张简图来解闷,没想到,此时却派上了用场。
思忖间却听见走近的脚步声,也看见火光中浮现出来的高大挺拔的影子,竟是沈彬托了父亲朝中的熟人,来探望她的:“我刚来京城就听见你被抓的消息,现在瑞王又挟持了皇上,意图造反,还问了你父亲及两位兄长的罪,我倒是偷瞒了众人,来救你出去!”
“沈彬哥哥,还是你对我好,可你……”
“不要管了,当下也只有先接你回江南,再想办法救你爹和哥哥了。”见息影不动身,沈彬又说道,“你放心,兰烬没事!”说完就亲自来开牢门,却见息影冲他一笑,就没了力气,“你……”话没说完已瘫倒在地。恍惚间听熟悉的声音响起:“把这厮给本宫看好了,听候处置!”
息影的影子在地上摇曳,拖得长长的。
甘华殿。
外面正淅沥沥下着雨,春寒正盛。
王爷,近臣都静静地候着,却见息影披着红色大氅神色肃穆地走了进来,后面跟着两位兄长安定将军息平和安国将军息安。
瑞王看着眼前这女子,却感到由衷的欣慰
,三年前娇蛮任性的女孩现在却是一个英气能担当的主儿,这局面给她去把握也是历练。
“禀娘娘,沈兰亭已经被擒获,只是……”息平顿了顿,方才说道,“各地将领跟着造反的有十万人,”又凑到跟前低低说,“父亲那儿,因着恼瑞王爷先前的软禁,不肯出面,还劝你我回江南。”
这是什么话?不过息影竟似成竹在胸,笑了笑:“这你放心,只是皇上的伤势如何?“情急之中还没有去看他一眼。
“好像是中了西域蛊毒,已经飞鸽传书给妙言,他也答应马上赶来。
“那就好,”息影从怀中取出一枚金制的令牌,“从现在起,文渊部下所有军队听从你的调令,边外的事也给我盯紧了!”
“啊?”看着息影取出的金翅鸟令符,众人都震了一下,连哥哥息平都吃惊不小,却不多问,当下接过令符:“遵命!”
息影对众人说:“你们都退下吧。” 就转入内厢,心,都要碎了。
她立在床前,默默无语,只是不见也十多日,却恍若隔世。桔逸平卧在**,闭着眼,脸色已是死灰,嘴唇也没了血色。回想起三年的点点滴滴,眼里落下泪来。若不是我自恃毒学冠身,量他们害不到你,也不至于让你被毒所害。暗自想着,仔细向桔逸的脸上瞧去,金黄色的桃花斑若隐若现,桃花蛊!心中暗叫一声不好,这桃花蛊是二十年前西域公主所制,师父曾经说过中盅的人会全身生出桃花斑,在半个月内皮肤溃烂而亡,中原尚无人能解。仔细算来,已是十二日,还有三日,如果,不!息影已在心中下定了决心,如果救不了你,我也陪着你去死!心一横,倒没有什么害怕了,又想起了一些事,向殿外走去。
没有灯烛,火把熊熊燃烧,跳纵间又播下许多黑影,仍是披着红色的大氅,息影再次来到宗人府,却是不一样的心境了。吩咐狱卒挑亮了灯火,被引进关押荷贵人的牢房,因着她的关照,荷贵人也还安好,欣喜之情溢于言表:“荷姐姐,这几日委屈你了。”说完亲自打开了牢门,递过来一套男装,“荷姐姐,你快走吧,皇上中了毒,不知你的事,你和你的心上人能走多远就走多远,只不过,这样却连累了你担当害我的罪名。”
“妹妹,你别这么说,如果没有你我又怎能逃出生天?其实,皇上也是好人,你的大恩大德,李荷也只有来生再报了!”感谢中又不忘问,“皇上,他没事吧?”
息影心头一酸,强装笑意:“没事,你放心。赶紧离开吧。我在外面给你安排了马车,以后,就靠姐姐自己了。”
李荷在地上磕了三个响头,随着息影安排的人消失在黑暗中。
“妙言,你快些到啊!”息影在心里说。
这一次,怕是最后一眼看她了吧。
只见息影穿着蓝色绸绣缎衣,坐在红漆描金团花椅子上。沈彬看不出她的神情,就像多年前一次元宵夜游回来一样,看不出喜怒。但她的大眼睛却分明盯着自己看,仿佛要喷出火来。
“我这一切都是为了你。”沈彬被反绑了双手,跪在朝华殿内,“你不是讨厌皇宫吗?我便救你出来,你想要过自由自在的生活,我也可以带你回江南,或者去边关,只要你愿意,京城,江南,这一切,都是你的!越说越急,想是找不出别的理由,一时语塞了。又不甘心,”哪知道,你和那些女子一样贪慕虚荣,哼,我看错了你!”
“哼,”鼻子冷哼了一声,息影站起来,走到离沈彬一丈的地方,“好一个理由,为所爱之人不惜叛国逆上,真是伟大!借着爱的名义去恨,这才是你沈大公子的作派!不错,这十多年来你对我的照顾比我两个哥哥还多,可承蒙你的错爱,文息影还不敢自认这你因我而叛国的罪过!”说完,从袖子里抽出一叠书信,尽数向沈彬身上砸去,“你通敌的书信不止写了三年了吧!”
沈彬听她的语气,万万是不会放过自己的了,向下一看,果真是,莫名惊诧:“你,我小看了你,你怎么会有这些?”
息影也不回答,自顾自向下接道:“你口口声声说是为了我,可归根结底却是把我当一颗棋子而已。你爹让你以与边外做生意的名义与那西域勾结,你知道我要将兰烬带入宫中,那晚借为我饯行,让人换扮了兰烬。又让小桂子下毒,激我说出是唐门弟子的话,然后让‘兰烬’下了毒,把一切都推到我文家头上,你好阴险!说完却笑了笑,“先前你又放出瑞王意图造反的谣言,混乱中自可拥兵平定乱事,到时,皇上无人可救,你爹却是功臣一个,凭着你爹多年经营的名声,拥立新王不是难事。”接着对沈彬摇了摇头,“不过呀,可惜……”
未等息影说完,沈彬暗自接道:“可惜千算万算却忘记你根本不会甘当别人的棋子。”
息影眉毛一挑,眼色明媚起来:“可别高抬了我,你忘记算的却是兰烬,那日我回府就觉察她不对。”说完看了看内厢,从屏风后面走出一个明丽的女子来,身上挂了些精致小巧的铃铛,充满异域风情。冲他狡黠一笑,坐在椅子上。
正是兰烬。
“你本是将死之人,多言无益,可我总该解你心头之疑,让你安心上路。”息影说完,拣着兰烬旁边的位子坐下,轻咳了一声,继续说道,“兰烬是我爹当年在战场上捡到收养的,这十多年来伴我做姐妹,你害谁也不该害她。当日我去找西域王谈判时,手上的琉璃镯让他误以为我是他女儿,这是兰烬的襁褓之物,临行前为求我平安从手上摘下来送给我的。后来一见面。兰烬果真是当年战乱遗失的西域小公主。西域这几年与我国交战,也是西域王寻女不着,愤恨所为。他见兰烬与我这般交好,当即和我国签了通好盟约,又奉上了你通敌的书信和桃花蛊的解药。”息影的冷笑,让沈彬倍感寒意,“哼,沈彬,你就等着吧!”
等着什么,等死?不!反正是死,倒不如赌一赌:“文息影,你下毒把我毒倒,算什么英雄好汉!你若敢一人和我比试,死了我也认!”
息影的眼睛盯着他,仿佛充满“你也算英雄好汉”的讽刺意味,不过,旋即拍案而起:“好!你要什么兵器?”
这个宝,押对了。
“剑!”
被松了手脚,沈彬下定决心不会就这样跑的,他知道息影的脾气,答应的事决不会反悔,也不会让他人代劳。不求真的打败了她走,反而是制住她要挟众人更妥帖些。旁边的人都想阻止息影,息平也摆出了兄长的威严,过来拉她的手:“息影,别闹了!”
息影的嘴角却绽放出最灿烂的笑容,从前求他认真和自己比试一场,他总是找理由推托了去,这回,让你看看我的厉害。当下再不迟疑:“看剑!”
沈彬拔剑,用手抖出剑花,咻咻的一片寒光罩住身前。他熟悉息影的剑路,几个回合都是轻松应对,虚招而已。待双剑真正交锋,才着实吃了一惊,那气势和几年前果真不一样。看她当头直直砍下一剑,沈彬后退半步,微微一侧,横剑相抵,手中长剑被震得嗡嗡低鸣,又带些细微的杂音。听出破绽,反手向下一沉,息影自然而然地出力相抗,不料沈彬本是虚招,先一步撤劲,千钧力道没了着落,叮的一声,一丝白光飞跃,息影的剑飞落:“你耍诈!”一语未完,沈彬的剑已抵上她的喉咙:“谁敢上前来?”待把长剑抵在息影脖子上,正打算开出什么价码时,却只听见半空传来一个声音:“好大胆,竟敢动我息影!”虎口一麻,叮的一声,长剑垂下,剑尖点在地上。紧接着喉头一甜,吐出一口黑血,浑身上下顿时没了力气,息影这丫头,原来真的长大了。
“没事吧,息影?”从天而降的桔逸揽住息影的腰,关切地问道。却听见兰烬拍起手来叫道:“小姐,是他,是他!”
是谁?桔逸听得莫名其妙,但看见怀中美人蹿上脸颊的红云,随即也明白了几分,呵呵,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回廊里,息影把团扇遮在脸上,抬头向天,阳光透过丝绢,温柔地抚摸着她的双颊。远远听见有人走近,睁开眼,正打算行师徒礼就被唐宜兰止住:“你有孕在身,就免了这俗套了。那皇帝倒是有趣,要我这“毒仙子”替他媳妇安胎。”说完又仔细瞧了瞧,“嗯,他对你果真好,吃得珠圆玉润的。”
听完师父一席话,息影不禁莞尔一笑:“师父,我爹还好吗?”
“好得很,你别挂着他,我这刚从江南来的,他总叨念着现在的皇帝比他父皇和叔王强,我看呀,也确实是。”唐宜兰虽是五十多岁的人了,但保养得极好,人又风趣,根本不像外界盛传的心狠手辣老妇形象。
“听口气,师父倒像是认得先皇与瑞王一样。”息影想着父亲叫桔逸一定要加上“那小子”,没准叫瑞王也要在名字前加上“那老东西”心里就先笑了。
“嗬,那又是另一个故事了。”唐宜兰的目光停在一朵初绽的芙蓉上,“你可知道天下什么东西毒人最深?”声音低低的,仿佛在诉说,又似只说给自己听,“终归逃不脱一个‘情’字……”
(本章完)